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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安年文 黄安年的博客/2019年11月20日发布(第23078篇)
2019年1月6日-10月25日笔者通过博客先后发布,个人收藏图书的英文图书书目和个人在纸媒发表的论著、译、评、介学术资料等。完整保存这些学术资料,符合笔者践行学术报国的心愿和学术为公、实事求是、与时俱进、资源共享的宗旨,也一个普通教育和学术工作者的学术探索历程。对于笔者和家乡主管单位达成全部无偿捐赠的承诺,也是提供了一个完整目录检索。
自26日起,陆续发布吕启祥在纸媒图书报刊上发表的论著等目录。这些也将无偿捐赠给我的家乡主管单位。
吕启祥文《暮岁忆旧 尊师惜才—冯其庸先生题赠“翠楼吟草全集”》,载《问红》2017年冬(总第13期)第65-72页。
照片12张,《暮岁忆旧 尊师惜才—冯其庸先生题赠“翠楼吟草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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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岁忆旧 尊师惜才
----冯其庸先生题赠《翠楼吟草全集》
吕启祥(中国艺术研究院)
2014年8月20日,前往通州探望冯先生,先生曾摔伤已趋平复,诸多老年病皆因过劳而加剧,亟待彻底休息。此时《瓜饭楼外集》近收尾仍费神。老人半躺着说话,我不敢久留,约45分钟即下楼。
就在这次时间不长的看望中,他送了我一本书,是一厚册诗词《翠楼吟草全集》,是事前准备好的,在书首题了句:“生同後主是前因,词華翩翩薄少君。已是聲名傳四海,可憐末路还同塵。悼陈小翠师 题其遗集 赠 启祥老友 宽堂 九十又二盲书”
我拿了书,在冯宅未及翻开。有点摸不着头脑。先生赠我书可谓多矣,著作、书画集,几十年来出一本送一本,单行的、成套的,都是他自己的著作。不是他的还真罕见,而这位著者陈小翠,还真想不起来是谁。回家后仔细检读,才恍然。原来陈小翠是无锡国专教诗词的老师。
有关无锡国专,我不止一次地听冯先生忆起,最多最密切的自然是王蘧常先生,章草第一,给先生写过“十八帖”长卷(王羲之有《十七帖》传世),书信有几十封,都珍藏,且将编印出集。还有童书业先生、顾佛影先生、俞钟彦、冯振心、吴白匋诸位,再就是词学泰斗龙榆生、昆曲行家赵景深等。这些名字我都熟悉,却几乎没有听说过陈小翠先生,也许提起过却没有印象。
很可能是因为陈小翠长期被淹没,这本《翠楼吟草全集》由台湾三友图书公司印行,2001年2月初版。在内地黄山书社2010年11月第一版出过书名《二十世纪诗词名家别集丛书·翠楼吟草(繁体竖排版)》。台湾版书后附有据传是陈小翠在法国的女公子汤翠雏女士用一张墨笔抄录的陈小翠简介的复印件,原文如下:
“陈小翠(1902-1968)诗人、画家。壬寅中秋后九日生于浙江杭州。生平常因与南唐李后主同月同日生而引以为荣。父陈蝶仙、号天虚我生。兄小蝶、号定山。十三岁著银筝集诗词、写小说,刊于申报。十七岁从山阴画家杨士猷画仕女。廿六岁适汤彦耆、字长孺,浙江省督军汤寿潜之长孙。廿七岁生一女,名汤翠雏。三十三岁于上海创女子书画会。四十六岁任上海无锡国专诗词教授,五十七岁受聘于上海中国画院为画师。六十七岁七月一日卒。”
遵冯先生之嘱,我从头逐篇读了此著,词二十卷,总共500多篇,自十三岁起编年,附诗四编亦按年直到1966年。一周后,我在电话中向先生大致报告过读后的感想。如先生言,陈小翠不愧当代李清照之称,句中还有夜游认得女东坡之谓。其夫抗日从军,因战乱离别,全集中的第十卷《送长孺》叙及“一战本来非得已,全家何敢怨流离。太平重见知何日,铜柱珠厓有所思”,“一纸家书抵万金”,此生永不得见。诗中反映上海沦陷中之民瘼惨状,深为痛切,抗日爱国情深。可叹一代才女,生不逢时,有才无命,应当彰扬其作品、人品。
说起来还有一点渊源可记。陈小翠的年龄相当于我母亲这一辈。她廿六岁适汤彦耆、字长孺,为浙江省督军汤寿潜之长孙,应属门当户对。汤寿潜是浙江山阴人,开明人士,民初办实业,兴文教。我的三姨(母亲之妹)嫁入汤家。我的祖父吕黎青亦与汤寿潜有交,曾荐其弟(我呼五爷爷)供职于汤兴办的铁路,在艮山门车站。我读陈小翠作品颇有亲切感,不无乡邦之思也。
回到先生赠书这件事情上。试想,九十多岁的人,怀念六、七十年前的老师,闻得陈小翠之女汤翠雏在法国,为其母印遗作,先生托人从台湾觅得此著,依原样复印重装,共印五本,珍稀可知。在《口述自传》中,有一页记述陈小翠在无锡国专及上海情事,这也是在垂暮之年的回忆。
手中拿着这本沉甸甸的《翠楼吟草全集》,冯先生的尊师、怀旧、惜才,尽在其中了。
先生逝后数月,我又翻开这部赠书重新细读,体味书首的题句,深切感受到先生与这位诗人兼画家又是老师,在精神上的相通。翠楼之作的确非同等闲,先生赠书固然是一份厚谊,也是唤醒诗画界学术界关注这位作家,是一种诚挚的推重。作为受赠的后辈,我愿再次再申如下两点,一是才高命舛,二是家国情怀。这深深打动了先生,也感染了我们每一个读者。
才高命舛,在古代文人尤其是女性作家中并不罕见; 但在现代,诗词修养深厚遭际坎坷惨痛、沉埋至今则不多见。如果说“生同后主是前因”是一种偶然性,那么“词华翩翩”声传四海就是后天学养才华的迸发了。当然,与李后主同月同日生这一点作者本人是很看重也引以为幸的,晚年逢生日,作词题注中还特意标明“予与李后主同生日”,词中有句云“半世蹉跎,百年抱负,还余几许流光”,“哀音依约南唐”,足见一生对南唐后主李煜的仰慕和追踪。事实上,陈小翠自幼颖慧,酷嗜书画,9岁就能属对,12岁能小诗,现在看到入集最早的诗作在13岁。有“仙人楼阁面山开,天际余霞落酒杯”,“蜘蛛独自添晴网,一半聪明一半痴”(见卷一《银筝集》)之句,出手不凡。年轻时居处雅静,诗词中清词丽句,赋景咏物居多,也颇有构想奇特之句,如写吴江夜泊,忽梦入龙潭,遇断崖山风,“千年孤魅老不死,笑声夜出秋坟中”。21岁时有一首长歌,拟蚁游鼻山,极尽梦幻想象之能事,关山险峻、鬼斧神工、千钧一发,有蜀道天姥之概,充分显示了作为诗人的巨大想象力和古代名家的滋养。
集中屡见《和蘧兄》及为蘧兄题画之作。蘧兄即王蘧常。王蘧常先生当年曾任无锡国专的教务长,是冯其庸人生途程中的一位贵人,赏识并成就了冯在无锡国专的学业,其庸终身以师为之。王蘧常生于1900年,长陈小翠两岁。陈小翠的这些和诗与题画之作,都在二十出头的青年时代,从诗中可以见出她同王蘧常很早相识,交谊非同泛泛,其中有“将何痛泪洗神州”,劝其“达观终胜杞人忧”之句,题画诗中云“胸中块垒知多少”“为有性灵难学佛”。她和蘧常兄同处军阀混战的乱世,理解其忧世报国的情怀。其后,陈小翠四十多岁在无锡国专教授诗词,应同王蘧常荐举有关。
我们还看到小传中记述“三十三岁于上海创女子书画会”,这方面在诗集中也有所反映,见于卷八《丹青集》,专有一篇《画展小记》,共有诗十二首,题注曰“甲戌春四月创女子书画会于海上,一时巾帼隽才不期而集者凡一百二十一人,可谓盛矣,为诗纪之。”这组诗有总写亦有分赠,真实抒写了当年女子书画活动的规模、水准和作者本人的倡导热忱。此外,我们在集中还看到了陈小翠为何香凝女士画梅的题词以及受柳亚子先生之属所撰多首题画诗,她熔古铸今,感湖山佳丽金瓯破缺,咏纸上苍生心头断梦,不负南社声华。凡此,都见出她当年的声望和影响,冯先生题句谓已是声名四播,洵非虚言。
陈小翠的成就固然出于禀赋优异,而家庭的教育诗书的浸润也极其重要。其父陈蝶仙,号天虚我生,是一位爱国的实业家兼诗文家,坚守工业救国文学养心的素想,愿为淡泊的名士,不为逐利的名人。对女儿寄望甚殷影响至深。由本书序言及悼父长文等可以见出父女至情和传承有绪。陈小翠自幼博览诗书,倾心名家,庄骚李杜,尤其是苏东坡的精神气脉流淌在她的诗文中,正当三十多岁的盛年,夜游桐江碰见二位女道士居然能指认这位才华出众的诗人陈小翠,她本人也十分欣慰,戏占“祇有黄州千载鹤,夜游认得女东坡”。词壇上独步千古的女作家李清照,更是伴她一生,直至暮年。陈小翠中年以后的流离、孤独、凄苦,令她时常想起李清照,“生计萧条不自忧,偶因佳句暂开眸”,“一门骨肉今余几,半向天涯死离别,更怜清照老犹存,人比黄花孤苦绝”,但她也有李清照的豪情,紧接着说“胡不入海斩巨鲸”令白浪翻山,海天动色。晚年还以《读漱玉集有感》为题写诗,无悔笔墨磨人,以清照为尘海知音。在艺术上,陈小翠追随以至比并李清照的雄心,可以说始终不泯。1963年冬所填《金缕曲》收尾句“讶梦回都化 庄生蝶,且莫放,关山黑。”其后注云:“尝闻易安黑字不许第二人押,此复如何?”欲赛易安之雄心,跃然纸上。陈小翠在词艺上的自我期许是有充分底蕴并且得到社会承认的。海上耆宿钱名山先生对她有高度评价,曰每读翠楼吟草辄叹“奇才奇才”,1944年名山先生七十寿辰陈小翠祝诗以杜少陵比拟深得老人之心。这是翠楼诗才社会声望的明证。
冯其庸先生激赏陈小翠诗词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其家国情怀。翠楼吟草颇多忧思深沉境界高远之作。她追踪李清照,深谙词中三昧,年轻时就佳作迭出,且已见风云之气。中年流离,国破家亡,多沉痛之作,由集名即可见一斑,如二十年代的《丹青集》《倚柱集》,三十年代的《劫灰集》《江南集》,以至四十年代沦陷时期的《思痛集》。在不少诗注中直面现状,实录时事,因此这些作品不但具备艺术价值,还有史料价值。冯先生亦身经乱世,易生共鸣。
前文已提及陈小翠的少作出手不凡。她所作常突破狭小词境,如游莫干山看日出,天门俯视忽见奇观“划然一发开鸿蒙”,“伏羲试笔女娲死,情天有缺无人缝”,出句奇瑰。正当她盛年即三十年代中期,日寇侵华,步步进逼,其诗境界更趋阔大深沉。“大漠平沙落日光,长城衰草已全荒”,“髑髅夜哭百草死”“门外铜驼泪如洗”。大好河山,沧于敌手,悲风四起,万象危殆。在诗注中谓所作每杂哀音“因气运所感,若有预兆,内心凄伤,尔后两年,国遭大变,江南半壁相继沦陷,亦诗谶也”。敏感的诗人在国难来临时已有预感,现实的残酷更令她痛心疾首,有《新长恨歌》借古喻今,“本来红粉亦英雄”“美人独抱金殴痛”,颂扬“烽烟一刹传边警”“不杀楼兰誓不还”的浩然正气,抒发国破家亡的悠悠长恨。作者上溯史传,下接民气,抗敌爱国的情怀,充盈其间。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她对沦陷中上海民众苦难的纪实之作。《返沪》四首,其一有句云“乱世行旅危,白骨盈道旁”,其四云“微生敢自惜,举国如沸汤。王师悲败绩,弃此土一方。大火东南流,赤地成鸿荒。”“下民亦何罪,乃入屠杀场。嗟嗟会稽耻,忍哉君莫忘。”诗后有长注,谓十一月十二日,上海南市失守(按蔡廷锴部抗敌凡三个月),全部沦陷,是日孙中山诞辰,租界悬旗与东南劫火相映,一片惨红。南市浦东大火月余不熄,路无行人,尸骸堆积。法国神父救活难民二十余万。《思痛集》中许多篇什记叙日寇治下百姓苦难:“断井颓垣认旧家,铁丝篱内是中华”(《过打浦桥》),其时海上沦陷,已成孤岛,四围禁网,无路可通。民众毫无自由可言,加之米珠薪贵,屋租奇昂,为购平价米,排队数里不绝,自朝至暮不获升斗,饥民无告(见《壬午岁暮杂兴》诗注)。尤其令诗人痛心疾首的是在沦陷区内竟有两番天地,即所谓“千家野哭成焦土,半壁楼台尚管弦。”(见《江南集. 戌寅感怀》),该诗有注:“上海东南自遭兵灾,焚毁殆尽,尸骸堆积,路无行人; 而租界一角,车水马龙,繁盛逾昔,舞榭歌场,日日客满。燕嬉危堂,诚何心哉!”以强烈的反差揭露那些国难当头沉湎声色的民族败类,斥责那些卖身求荣的汉奸,“漫曰蜡色夸同种,羞见葵心媚太阳”,这太阳是指日本旗,讽刺之意显豁。《精忠石》颂扬民族英雄岳飞,斥汪精卫沦为秦糩之辈。总之,在翠楼吟草中抗敌忧民的家国情怀流溢字里行间,固多“乱离天地寄哀吟”,更有“生死存肝胆,乾坤付战争”的豪情。“将何痛墨写神州,热血填胸死不休”,是诗人的心声。
近现代中国多灾多难,陈小翠后半生饱经离乱陷入劫难。集中约略可见抗战胜利的短暂欣喜,而民困未苏内争不已等语,其夫于漫天烽火中别去终不得归,其女去国离乡重逢无期,感叹“天上沧桑,世上炎凉”,“大地茫茫,余生惘惘”,举世无亲。陈小翠卒于1968年七月,时年六十七岁,其庸先生题诗之末句为“可怜末路是同尘”,隐写了她与李后主类同的不幸结局。冯先生是经历过“文革”劫难“独立乱沉”的过来人,与陈小翠年龄相仿的王蘧常先生在新时期老而弥坚,书艺更放异彩。其庸晚年抚今追昔,怀念故旧,痛惜曾为师长的陈小翠,乃情理中事。
笔者于诗词一道,未曾入门,所读现当代人的诗词作品尤少。其庸先生以为我应懂诗,是高估了;但我深深珍惜先生于垂暮之年亲笔题赠这部诗集。此事意义非同一般,这不仅于我个人是一份珍馈厚谊,而且寄望于当今诗词界和学术界,能有行家精研陈小翠,使这位当代李清照的作品从 沉埋无闻中重现光彩。这应是其庸先生的一个遗愿。
完稿于二零一七年暑期三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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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4 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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