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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安年文 黄安年的博客/2019年11月4日发布(第22917篇)
2019年1月6日-10月25日笔者通过博客先后发布,个人收藏图书的英文图书书目和个人在纸媒发表的论著、译、评、介学术资料等。完整保存这些学术资料,符合笔者践行学术报国的心愿和学术为公、实事求是、与时俱进、资源共享的宗旨,也一个普通教育和学术工作者的学术探索历程。对于笔者和家乡主管单位达成全部无偿捐赠的承诺,也是提供了一个完整目录检索。
自26日起,陆续发布吕启祥在纸媒图书报刊上发表的论著等目录。这些也将无偿捐赠给我的家乡主管单位。
吕启祥文《红楼梦题名断想》,写于1987年11月,载《贵州红楼》,1988年第1期,第2-6页。载吕启祥著《红楼梦会心录》第194-204页,台北贯雅文化事业公司,1992年4月版。并载吕启祥著《红楼梦会心录》第15-22页,商务印书馆2015年12月增订版。
照片13张,拍自《红楼梦题名断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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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记得是在一个由首都图书馆组织的读者集会上,我应命去讲过一次《红楼梦》人物。讲完之后,大家自由提问,有位读者递上一个字条,问道:“书名为什么叫做‘红楼梦’?”
这真是一个又浅白又深奥的问题。三言两语,似乎也可以交代得过去;然而,这又岂是几句话说得清的!当时,怎么做的“答卷”记不清了,反正是按照通常大家公认的说法,其时我正在做《红楼梦大辞典》的词语条目,开宗明义第一条“红楼梦”分给我编写,我的答卷大致超不出这个辞条的范围,略谓:
红楼梦,既是第五回中一套曲子的名称,也是小说的题名。甲戌本第一回正文明言:“空空道人 ……改《石头记》为《情僧录》;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同书凡例第一条,“红楼梦是总其全部之名也”;第五回在正文“新填红楼梦仙曲十二支”旁有脂批曰,“点题,盖作者自云所历不过红楼一梦耳”。今天看到的最早把全书标称为《红楼梦》的抄本是甲辰本(1784),可见乾隆时期已有与《石头记》同时传抄的题名《红楼梦》的本子。以后,程高刻本(1791)出来,“红楼梦”之名遂取“石头记”而代之。
在甲辰本的梦觉主人序言里写道:“辞传闺秀而涉于幻者,故是书以‘梦’名也。夫梦曰‘红楼’,乃是巨家大室儿女之情,事有真、不真耳。红楼富女,诗证香山;悟幻庄周,梦归蝴蝶。作是书者藉以命名,为之‘红楼梦’焉”。白居易《秦中吟·议婚》有“红楼富家女,金缕绣罗襦”与“绿窗贫家女,寂寞二十余”对举。“红楼”当是富家闺阁之意;“梦”应包含着作者的人生感受,开卷即谓“历过一番梦幻之后”,作者友人“秦淮旧梦人犹在”(敦敏),“扬州旧梦久已觉”(敦诚)之句,亦可参考。
作为一个辞条的解释,也许可以交代得过去;然而,是否解开了这位读者心中的扣子,却很难说。因为,我自己也曾经想过同样的问题,想到“红楼梦”这个题名的意蕴之深、涵盖之广、构想之新、词汇之美。它既是世俗的,又富于哲学意味;它是地道民族的,又具有普遍意义。尽管《红楼梦》这部小说异名很多,尤其是早期抄本几乎都题作《石头记》。前辈学者曾有“红楼梦”大名,“石头记”小名之说;当代学人又有“红楼梦”原指范围仅限于第五回,不象“石头记”概括全书、富于政治寓意之论。本文不涉及这些名目的长短优劣,只就“红楼梦”作为总名、定名,已经长期流传、深入人心这样一个客观事实,结合中国民族的文化心态,谈谈自己的感受和随想。
时至今日,恐怕不会有人再来给《红楼梦》改一个新名,即使恢复《石头记》之名,也未必通得过。可以说,对于这样一部难以穷尽的奇书,即被称之为民族文化之宝和历史人生之谜的不朽作品,“红楼梦”这样一个题名是恰当的,可谓名以书传、书以名彰了。
(二)
古来曰“至人无梦”,意思是说思想道德修养极高的人,不会做想入非非的梦。人世间的“至人”,大约很少,常人总免不了要作梦。曹雪芹虽则伟大,但也是凡人,有悲欢离合、有喜怒哀乐,有感情、有欲望,亦有梦幻。其实,中国历来就传诵着各式各样的梦,诸如华胥梦、蝴蝶梦、蕉鹿梦、黄粱梦、南柯梦、杨州梦、罗浮梦……。这一大串梦,色调不同、韵味各异,有神话的、哲理的,有寓言的、讽喻的,有灰色的、桃色的,有虚无缥缈的、现实人生的。它们与“红楼梦”之间,是否有某种精神上的联系呢?或者说,“红楼梦”同它们所反映的文化心态,是否存在某种“同构”关系呢?这或许是“红楼梦”之名得以在中国文化土壤中生根的缘由之一吧。
探讨分析以至精确统计《红楼梦》小说中梦境的文章已经不少了。本文只想从上举那些红楼的“梦外之梦”来看看“红楼梦”的文化蕴含和不凡气度。
“华胥梦”具有浓厚的神话色彩,说黄帝梦游华胥氏之国,悟得治国之道,而后天下大治的故事。见于《列子·黄帝》:“(黄帝)忧天下不治,……昼寝而梦,游于华胥氏之国。……盖非舟车足力之所及,神游而已。其国无师长,自然而已。其民无嗜欲,自然而已。不知乐生、不知恶死,故无夭殇。不知亲己,不知疏物,故无爱憎。不知背逆,不知向顺,故无利害。”“黄帝既寤,怡然自得”,又二十有八年,“天下大治,几若华胥氏之国”。后来常用“华胥梦”说午梦、幻梦或忆旧。《红楼梦》第一回写甄士隐于炎夏永昼,闲坐书房,手倦抛书,朦胧睡去,正是昼寝午梦;他在梦中听得一僧一道叙绛珠神瑛来历,并随之来到幻境,不过神游而已。第五回写贾宝玉亦是午间怠倦,欲睡中觉,遂于秦氏房中入梦,引出神游太虚幻境的一大篇神奇新异文字。已卯、梦稿、戚、宁、王府诸本在第五回之前有一首回前诗道是:“春困葳蕤拥绣衾,恍随仙子别红尘。问谁幻入华胥境,千古风流造孽人。”这里,迳直将“华胥境”喻指太虚幻境。从昼寝午梦、意驰神游,以至梦境中的所见所闻所感所历,即从入梦的方式到梦境的描绘,都充满着神话色彩,绰约有华胥之梦的韵味。
(三)
“蝴蝶梦”则含蕴哲理,就象在庄子之文中随处可以感受到的,是对于宇宙人生的玄思遐想。《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其志与!不知周也。俄而觉,则遽遽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庄周与蝴蝶,竟然幻化无常,物我难分了。这里固然流露出相对主义的虚无思想,又何尝不包含有对世事变幻的深刻洞察。若非庄周这样的大哲人,是不能有这样富于哲学意味的梦境的。《红楼梦》中黛玉的《菊梦》诗有“登仙非慕庄生蝶”之句,妙玉称赞文是庄子的好,宝玉更是意趣洋洋、提笔续庄。红楼一梦,其真假、虚实、正反、穷通,往往互为表里、富变于幻。小说的描绘亦由历史真实的层面,上升到历史哲学的层面。“梦蝶”的哲理意蕴在“红楼梦”中得到了熔汇和升华。与蝴蝶梦相类的还有“蕉鹿梦”。大观园诗会初开,众姐妹互赠雅号时,探春自称“蕉下客”,黛玉说了“蕉叶复鹿”的典。此典本于《列子·周穆王》,“郑人有薪于野者,遇骇鹿,御而击之,毙之。恐人见之也,遽而藏诸隍(无水池壕)中,复之以蕉(同樵),不胜其喜。俄而遗(忘)其所藏之处,遂以为梦焉。……其夜真梦藏之之处,又梦得之之主。爽旦案所梦而寻得之。……”这个故事中郑人得鹿,失鹿,复得鹿,恍惚都在梦中,以梦失之,以梦索之,是梦非梦,分辨不清。“蕉鹿梦”或曰“世事蕉鹿”遂意味着世事变幻,犹如梦境,它不如“蝴蝶梦”的哲理性那么显豁,倒更象一则寓言,而其寓含的旨意,与“梦蝶”是相近的。
(四)
人们更为熟悉的,或者说更为世俗味和生活化的,是“黄粱梦”。故事出自唐代沈既济《枕中记》传奇,说开元年间青年卢生在邯郸道上赶路,夜宿旅舍,遇一道士吕翁,相谈甚洽。卢生慨叹自己不能博取功名富贵,吕翁遂取出一枕予卢生。生朦胧入梦,与崔氏女联姻,中举得官,升至宰相。旋因被谗下狱,流放边地,不数年又平反起复,声名显赫,子孙荣耀。一觉醒来,店主人的黄粱饭还未蒸熟哩。与“黄粱梦”构思立意十分近似的“南柯梦”,故事见唐代李公佐《南柯太守传》。记淳于棼宅南有棵大槐树,一日醉卧,被二紫衣人引至槐安国,招为驸马,生五男二女,位至南柯太守,显贵已极。后因战败,公主死,国王忌,遣归乡,醒来方知是一梦,见槐下有一大蚁穴,俨然南柯郡。淳于棼由此悟得人世倏忽,荣辱穷达无异南柯一梦,便出家作了道士。所谓“黄粱梦醒”、“南柯一梦”的典事在历来诗文戏曲中几乎俯仰皆是。
明代大戏剧家汤显祖著名的“临川四梦”中,除给《红楼梦》以直接影响的《牡丹亭》,还有《邯郸记》和《南柯记》,都是根据上举唐人小说改编的。前者实际上揭示了封建官僚由发迹到败亡的丑恶历史,很大程度上反映了明代官场的黑暗,融合着作者本人在多年仕宦生活中对官场倾轧、科举腐败的观察和感受。后者则更多地暴露了朝廷的骄奢淫佚,文人的献媚奉迎等等。元妃归省时所点戏目中之“仙缘”正是《邯郸记》中的一出。这些小说或戏曲,都是通过梦幻反照人生,饱含“讽世骂时”之旨。人们不难由此看到它们与“红楼梦”之间的内在联系,都有梦幻的形式和现实的内容。当然“红楼梦”所包涵的现实内容要远为广阔丰富得多,它所启示于人的有关历史行程和人生意义的思考,也要悠远深邃得多。
(五)
看去是风流旖旎的“扬州梦”、“罗浮梦”,在它香艳绮丽的外衣下,包藏着深深的惆怅和叹息。“扬州梦”语本唐代诗人杜牧的《遣怀》诗:“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倖名。”诉说那落魄江湖、醉心声色的文人对往昔的回忆,排遣一种惆怅莫名的心绪。历来评家虽以轻薄颓唐目之,而其中抒发的人生感受却也具有某种典型形态,相类的“绿叶成荫子满枝”之句,不是被贾宝玉借用了么!贾宝玉病愈入园,仰望杏树,想到岫烟择婿,又少却一个洁净女儿,不免伤感,这种感情与杜牧当然不是一回事,然其惆怅心态,却有相通之处。“罗浮梦”亦称“梅花梦”,在邢岫烟《咏红梅花》诗及薛宝琴咏柳絮《西江月》词中曾见:“霞隔罗浮梦未通”,“明月梅花一梦”。故事出自旧题唐·柳宗元《龙城录》:“隋开皇中,赵师雄迁罗浮,一日,天寒日暮,在醉醒间,憩仆车于松林间酒肆傍舍,见一女人淡妆素服,出迓师雄。时已昏黑,残雪未消,月色微明,师雄喜之,与之语,但觉芳香袭人,语言极清丽。因之与扣酒家门,得数杯相与共饮,少顷,有一绿衣童子来,笑歌戏舞,亦自可观,师雄醉寐,但觉风寒相袭。久之,东方已白,师雄起视,乃在大梅花树下,上有翠羽啾嘈相顾,月落参横,但惆怅而已。”梅花仙子使赵师雄的梦境充溢着芳香清丽之气、开樽共饮之乐,醒来但见翠羽啾嘈、日落参横、寐寤之间,完全是两种境界,自然觉得惆怅,有一种失落感了。凡是醉心声色、钟情异性,到头来落魄失意、夙愿难偿的过来之人,都会有类此的惘然若失、无可奈何之叹;但那往事、那梦境却绮丽清新、值得怀恋,逝去的青春和伊人的倩影,依然富于魅力。《红楼梦曲·引子》所谓“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难道不包含着极大的惆怅和极深的叹惜么!当然,其对于儿女真情的体察、描摹、宣泄、珍重,自是前代任何文人所难以企及的。
(六)
较之上述诸梦而言,更为切近更应提到的是明末清初张岱的“二梦”,即《西湖梦寻》和《陶庵梦忆》。张岱在历尽繁华富贵之后,晚年落入极度贫困孤寂,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魂魄无依。他在《陶庵梦忆·自序》中说:“瓶粟屡罄,不能举火”,“以藿报肉,以粝报湁 仇甘旨也;以荐报床,以石报枕,仇温柔也”;“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 张岱兼具史家和才子的资质,其梦幻之叹自有真知和深意存焉。也许正因张岱之作时当明末清初,以切近故,不便涉及。其实《红楼梦》的读者随处都可以触碰到上举“序”中的感悟,比方第十九回写宝玉自幼娇贵,面前摆着齐齐整整一桌果品,尚觉“总无可吃之物”,此处脂评不由得慨叹,谓可与后部“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氊”等处对看。可见,以作家的心态感受而言,《红楼梦》直承“二梦”之绪而运化升华。所谓梦者,是幻觉也是记忆,是失落也是追寻,是虚无也是憧憬。《红楼梦》的作者对此“二梦”想来不会陌生,受其触发,用自身的人生阅历和感受将其包孕、拓展、深化而创造出了意蕴更为丰厚深沉的人生大梦。即便作家未曾明言甚至未必自觉,作为读者亦应充分领略细心体味“二梦”的精神血脉。
(七)
梦外说梦也许不着边际,纵谈题名更不免形式主义之讥。然而一株枝叶繁茂的大树总要把根须深扎在大地之中,“红楼梦”之名果若是一个华美醒目的树冠,也须得到相应的土壤的培植,上文断续想及的那一串“梦”,可否作为“红楼梦”文化土壤的有机成分之一,而进入我们的视野呢?
人生如梦,从消极意义上看,自然是不足取的,它反映一种颓唐、消沉、无所作为的心态,或缅怀往昔以寻求慰藉,或离尘出世以逃避现实。无庸讳言,上举包括红楼梦在内的“梦的系列”,无不包含人生如梦之想,带有程度不同的虚无色彩。但是,如果读了小说便轻生、仿效主人公去出家,却实在不能由作品来负责,因为作品本身还有更高层次的文化蕴含,“人生如梦”,同时也是对丑恶现实的反照,往往只有那些对现实人生敏感多思的人才会有所感触和领悟,才会在精神领域里遨游。或者说,人生如梦之叹,常常是探求人生价值的一种表现形式。
上文提到的各式各样的梦,不管是神话的、哲理的、寓言的、讽喻的、灰色的、桃色的,或多或少都包含探求人生价值的意向。而红楼梦,则以更加严肃的态度、更加执着的精神、更加广阔的视角,苦苦探求人生的真谛,或曰在更加认真地作梦。即以此点而言,红楼梦也是集大成的。
可以这样说,红楼梦的不朽固然得力于真,也得力于幻。其真就如同生活本身一样,其幻又荒唐离奇、想入非非。生活是本体,是创作之源,这毋庸置疑;梦幻之感或曰生命意识又熔炼和净化了所有亲历的真实生活。过去的一切悲欢离合、沉浮得失、酸甜苦辣,既是完全“本色”的,又经过了“透视”、经过二度感受,用过来人的眼光审察、在人生价值的天平上称量。“红楼”若不化为一“梦”,则只实不虚;“红楼”若不升华为“梦”,则不能从历史真实的层面上升到历史哲学层面。它兼有真假之义,虚实之妙。那奇警的寓意、伟大的怀疑、深沉的叹息、莫名的惆怅,我们也许可以从上举红楼梦以前之梦中感受到某一种,却不像在红楼梦中这样五味俱全、浓郁醇厚。它的真幻格局虽则采取了传统的模式,而其真的疆域和幻的翅膀,早已突破和超超了这一模式,堪称华夏第一梦了。
“名副其实”是不容易的事。“红楼梦”之名与小说的实际内容可谓相称,在时空观念上达到了大跨度、立体化,集过去与未来、繁华与幻灭于一身。它所开拓的时间和空间,可以延伸到无穷大和无限远,给人留下再认识,再体味和再创造的广阔余地。从认识生活的角度而言,红楼梦有百科全书之誉,从思索生活的意义而言,红楼梦是历史人生之谜。两者都具有巨大的魅力,后者更包孕一种内在的、难以穷尽的意蕴。
做梦自然不是中华民族的专利,探索人生的价值更是各民族智者哲人的共同追求,只不过基于不同的文化背景而有各种不同的内容和形式。在西人之梦中,我们常常看到公主王子仙女魔鬼蹁跹其间,那是一种与中华梦迥然异趣的文化心态。莎翁著名的《仲夏夜之梦》,其韵味和《红楼梦》是大不相同的吧!
对于提出“红楼梦”因何命名的朋友,至今怀着歉意。由此引发出以上的一串“梦话”,能否补偿此种歉疚之情,依然是很难说的。
(写于1987年,原载贵州《红楼》1988年第1期,编集时略有增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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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4 0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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