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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是丁则民先生诞辰一百周年,纪念文字本该由东来执笔,可是东来性急,早早地到另一个世界与先生们“聊天”去了。今年2月,厦门大学的韩宇老师来函询问是否存有丁先生的信件,我十分肯定地说有。五年前,在整理东来遗留的信件时,丁先生工整的笔迹甚是醒目,令我过目不忘。我打开整理箱,小心地抽出信函,先生娟秀整齐的手书映入眼帘,一笔不苟,如字帖一般,尤其是以圆珠笔书写的两封信函,力透信笺,印痕在纸背微微凸起。我轻抚印痕,心中暖流涌过,那个高大的身影顿时浮现在脑海。我虽然只见过先生三次,但是先生是我们口中经常的话题。每当受某个细节的触动,东来就描述当年丁先生如何如何,同样的故事即使被多次重复,我们也不厌其烦,有关先生的点点滴滴总是让人感动。丁先生对东来的恩泽,惠及与我,他也是我极为爱戴的师长。
1978年夏,东来考入东北师大历史系,是全年级120名学生中年龄最小的。和其他同学相比,他唯一的优势是在宁波的中学学过四年英语,这一优势助他顺利通过了丁老师的英语翻译测试,加入了美国史兴趣小组。在丁老师的指导下,东来开始阅读美国史论著。1970年代末,美国史的中文论著资源十分有限,大约只有十本左右。东来读完了有限的中文著作,便开始阅读一本英文论著,碰到不懂的地方就记录下来,定期向丁老师请教。虽然我并未亲历他讨教的情景,但我了解他好奇的天性和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同样地,也能够想象丁老师极好的耐心。据东来回忆:“丁老师总是不厌其烦,给我解释一些语法和知识点。有时请教时间长了,到了午饭时间,丁老师和师母许老师还留饭,我也不知道客气。”
一个国内知名的大教授,在家里义务辅导本科生,若放在今天,实属罕见。甚至我们会听到这样的报道,某某导师利用手中特权,把学生当长工、当劳动力。每每读到此类新闻,我便格外怀念丁先生那样关爱学生、提携学生,为教育事业无私奉献的老一辈学者。值得安慰的是,弟子们没有辜负老师的培养,在各自的岗位上后,传承了他的为人和为学。
1982年秋,东来考入中国社科院美国研究所,跟随杨生茂先生读美国外交专业硕士。当时的研究生院条件非常简陋,东来有些沮丧,在给丁老师的信中,不自觉地流露出失落情绪。丁老师及时回信,引导他关注事物的积极面,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传递了“满满的正能量”。丁老师条理清晰地分析了在京学习的优越之处:
“一是见多识广,不像地方上那样闭塞,像去北大听美国专家的讲课,地方上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二是结识同行的机会亦较多,便于了解情况和互相学习;三是书刊资料比较丰富,查找与借阅都比较方便,出售旧书的书店也比较多,看来价钱也很便宜。加上你有杨先生这样学识丰富、热心指导的导师,我想只要从实际出发,尽量利用北京所具有的优势,勤奋学习,定会有很大收获的,你也逐渐会适应新的环境的。”
丁先生循循善诱,谆谆教导,化解了东来的沮丧。东来如先生所愿,很快适应了新的环境,性格也更加豁达乐观。在我们共同生活的二十四年中,东来从不抱怨生活中的磕磕绊绊,始终以乐观向上的态度感染着身边的每一个人,无论陷入怎样的山穷水尽,他总能看到柳暗花明。每当我为琐事烦扰,他只用三言两语便能化解我的焦虑,让我安心。
东来进入研究生院后,丁先生的关心并未中断,不时来信给他指明学习方向。他在信中指出,当前学习的主要任务,是突破英语这一关,这是以后搞研究的基本条件之一。对如何提高英语水平也给出了具体的建议和要求:“只要有细心、耐心和‘敢’的精神,持之以恒,达到上述水平也不是很困难的,何况你还年轻,这是学外语的优越条件。你说对不对?”先生的殷殷之意,东来始终铭记于心,也努力去做。由于缺少语言天赋,也许不能达到期望的水准,但不论在国际研讨会还是社交场合,他都敢于用英文发表自己的观点,提出质疑。当然,对外语基础好的学生,他免不了心生羡慕和好感。几年后,他在法语课上注意到我,便是因为我的英语专业背景和比较标准的法语发音。
1988年暑假,东来带我去拜见丁先生和师母。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丁先生在东北师大的公寓,那间简朴的客厅,没有铺设地板的水泥地面,装满了书籍的书柜。丁先生身形高大,却蔼然可亲,毫无居高临下的气势。他亲切柔声地唤我们“东来,小吴”,笑容里透着高贵和善意。东来搬了小凳坐在先生和师母中间,与他们合影,师徒开怀欢笑,十分温馨。
短短的几个月内,我沾东来的光,先后见到了杨生茂先生和丁则民先生两位大学者,两位老教授“爱屋及乌”,对我十分友善,我激动又骄傲。东来在求学路上,有幸获得两位学养深厚又平易近人的导师的指导,与他们结下深厚的师徒之情,让我羡慕不已。我第一次了解到,在大学校园里,还有这样一种师生关系,如父子、如友人、如同事。我对东来说,“你这个不谙世故的书呆子,这么幸运,遇到杨先生和丁老师这样有学问又关心你的老师。”他嘿嘿地笑,心里美滋滋的,“傻人有傻福呗。”
我们成家以后,除了一封涉及其他弟子的信件,丁先生都会在抬头写上“东来、吴耘同志”。 1990年年末,丁先生自己刚出院不久,仍然关心即将生产的我,他在信中询问我的身体状况, 嘱咐我产前要注意营养和休息,有了消息就通知他们。女儿出生后,丁先生与我们一同分享喜悦,称女儿长得很精神,很好玩。女儿起名“琬洁”,大部分亲朋好友,包括女儿的老师,都会把“琬”写成“女”子旁的“婉”,但是年逾古稀的丁先生和杨先生却从未写错。
1994年春节,我们带三岁的琬洁回长春探亲,再次去拜访丁先生和师母。琬洁活泼好动,先生和师母见了都很高兴,看孩子穿得单薄,还在咳嗽,便一再嘱咐我们天气冷,千万别让孩子着凉。但是我们没有经验,没给孩子准备厚实的棉衣,没过几天,女儿就因咳嗽转成了肺炎。
丁先生关注弟子们的学术,也惦记他们的生活,为其乐而乐,为其忧而忧。有一次,丁先生未及时接到弟子黄仁伟的消息,便在给东来的信中询问是否知道黄仁伟的近况。2000年12月,丁先生来信,信封上赫然写着,“南京大学中美文化研究中心交任东来主任啟”,信笺开头是一句喜气洋洋的贺语,“听说你升任南京大学霍普金斯研究中心的中方主任一职,特此祝贺。”东来从未担任过行政职务,想必是先生有日子没有东来的消息,向别人打听他的近况,引起了这场误会。
丁先生虽然不是我的老师,但他崇高的品质与纯粹的学者风范深深影响了东来,他慈父般的关怀,让我们倍感幸福和美好。此刻,当我敲击键盘,写下这些文字时,突然有种奇妙的感觉,先生就坐在他的办公桌旁,慈眉善目,对我颔首微笑。无论时光流逝,季节轮转,先生永远是那冬日的缕缕暖阳,穿透东来那扇明净的窗,洒向我的心房。
2018年9月12日于紫气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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