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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师教诲足千秋
推荐叶兆信文 黄安年的博客/2019年1月20日发布
叶兆信先生的《恩师教诲足千秋》首发在2018年月18日宽堂书屋,感谢沈晓萍女史惠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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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师教诲足千秋
叶兆信
我的恩师冯其庸先生,是我国文化界的著名学者,著名红学、国学、文史大家。而严格地说,我乃是冯先生作为中国著名书画家的学生。
恩师冯先生走了。先生对我三十年的教诲永存。他对我的言传身教,就像无价之宝,让我珍藏;就像指路明灯,引我登攀;就是对中国书画艺术的发展,我认为,也有着不朽的借鉴意义。
一
1987年1月7日。中国艺术研究院系列丛书《中国美术史》的编写会议,在北京昌平石化疗养院召开。我在潘鲁生同志的引荐下,以青年画家的身份,应邀参加了这次会议。也正是这次会议,让我结识了久仰的书画“优美、崇高”而又“古雅、新奇”的冯先生,并孕育了冯先生和我的师生缘。
那时,我从青岛工艺美术学校毕业刚过六年,已从原单位山东省工艺美术研究所调到山东省委机关报——大众日报任美术编辑。会议期间,我把自己精心创作的地毯图案和其它线描作品送《中国美术史》的主编王朝闻先生指导。王先生看罢,又把我的作品介绍给了从中国人民大学调到中国艺术研究院担任副院长的冯先生。
冯先生看了我的作品,非常高兴,当即鼓励说,“我们现在缺少的,就是这样的作品。兆信你很年轻,能坐下来搞出这样出色的东西,很让人惊讶。”当晚,先生又邀我到他的房间交谈,既交待会议事项,更纵论书画发展。初次相识,转眼就是两个小时,真让我感动不已。当我大胆地提了绘画与工艺美术结合,发展线描的问题时,先生和蔼可亲地打着手势,兴致勃勃地给予指点,“线描是中国传统的东西,应当发扬。现在有一种现象,就是不重视传统,只想出些“新”的,岂不知“新”也从传统中来,你一定注意。青年画家要沉静,要注重传统,不要随波逐流。一定要珍惜青春时光,要有毅力克服困难,刻苦用功,持之以恒。”
先生金石言,如春风化雨,润我心田,让我看到了先生对艺术发展见解的高屋建瓴,看到了先生对艺术规律的准确把握,看到了先生对痴迷艺术的青年人的热情鼓励和殷切期望。为了实践好先生的教导,我和潘鲁生同志合著了《中国佛教图案集》。冯先生亲自给我们审稿,并题写了书名。此后,我每年都面见先生五、六次,甚至更多。每一次他都不吝赐教,给我讲书画传统,讲历史典籍,给我“批改作业”。他还特意亲切地对我说,“艺术上要做一个有心人,不要刻意追求炒作的虚名,而要实事求是地选好自己的路,扎实奋斗。你的图案、线描已有了好的基本功,下一步要继续突破,努力争取五年一小变,十年一大变”。
先生的教导不断点燃着我心中的向往。
二
1998年10月20日。我在山东工艺美术学院举办了《叶兆信线描图案画展》,汇集展出了我潜心创作的80余幅线描画。冯先生闻讯专程从北京赶来,一边看,一边称赞,“很见功夫,大有长进”。第二天一早,他又高兴地为我书写观后感言,只见他不假思索,即笔走龙蛇:
“以极精极细之心、极静极稳之情、极坚极毅之力,极锐极微之针,极彩极丽之丝,写祥龙嘉凤之鳞羽,猛虎斑豹之毫毛,而无一笔之失;如苍海洪波、洞庭银粼,万千涟漪,环环相生,环环相续,而无一环之差。此等功力,如花开天成,云出无心,直是化工之笔。吾不得不赞叹之,感佩之,念颂之。夫以此等精神,世间何事不成,何业不就,岂独图绘也哉!”
我大受鼓舞。先生的感言,凝练、精美、形象,既肯定我的精细功力,又表达他的惊喜之情,更期望我能把这样的功力、手法发扬开来,把这样的精神、毅力坚持下去,向更高的目标迈进。冯先生回到北京,又写了《万千涟漪一线成》的文章,发表在1999年3月26日的人民日报和2000年3月3日的中国青年报上,称赞我娴熟运用线条的作品,倡导锲而不舍、一丝不苟的精神。先生还在他的《墨缘集》中选了我的图案作品,并称“真正是出类拔萃,无可比拟,反映了一种坚韧不拔的精神,反映了一个求精求细的程度”,鼓励我相继创作出《兰亭修稧图》、《普天同光》、《姨母育佛图》、《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等一批大型的线描画,均代表着我的奋斗之变,得到先生的题字肯定。自此,先生形成了他的习惯,只要看到我的作品有超越,他都要亲自题字,就像老师为学生看作业评一个嘉奖的优。我想,这正是他的高师之道。
2004年9月24日。冯先生中止了他的西部之行回到北京,第二天专程赶来济南,出席我在山东省美术馆举办的画展。先生在开幕式的讲话中说:”线描画是我国由来已久的一种传统绘画形式,从东晋的顾恺之、到唐代的吴道子,再到宋代的李公麟,一脉相承。后来中断了相当长的时间。而兆信同志对线描的积极探索,就正是对这一艺术形式的最好的传承。我对他的这一执着追求精神和坚韧毅力是很赞佩,很支持的。”先生第一次把我的线描画创作提到“传承”的高度,大大坚定了我“大突破”的信心。
三
就在先生正式接收我为他的学生那天,他郑重地赠我几十部书,每一部书上都题字:“叶兆信贤弟存读”。我的激动、喜悦之情难以用语言表达,只能恭敬地表态,我一定好好读、好好学,不辜负先生的教导。而冯先生对我说,中国文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是早已被证明了的。唯多读书才能多通晓,才能不断提高自己。我在《往事回忆》一文中说了自己的苦衷:我没有上过大学,主要靠自学。读书有个诀窍,读最难懂的书,反复读,慢慢就得出窍门来了。意思也不是一次就能全懂得,随着时间的推移就一点点明白了。
先生还说,我很喜欢你的为人、画品和不怕吃苦的精神。你一定要好好读书,要有古人忘我的学习精神。我30岁时编的《历代文选》,毛主席曾称赞好得很,推荐给领导干部读。你也应该认真去读。就像我当年读书那样,坚持每天都读,随身携带,随时随地读,这样久了,从古到今就通了,心中也就有数了。
先生一席话,如醍醐灌顶,给了我读书的坚韧毅力。我也开始每天都读书,读先生编的《历代文选》,读唐诗宋词和美术、书法理论等。先生不断地电话、书信指导,“读书最忌急躁,最忌表面的理解,这样的读书只能一知半解,而一知半解的知识是没有多大用处的,有时还往往要误事。而心急,急于求成,就必然流于浅尝即止,甚至自以为是,这是读书的大忌。认真说来,读书是桩苦事情,必须经过‘苦’的阶段,才能渐有创获,才能有所‘乐’。”一定要脚踏实地地读,只有“读”,而后才能有所“悟”,只有“悟”,而后才能有所得,才能生出新意来,才能进入新境界。
冯先生还一再对我强调,书读得少了,书本知识必然少,无从融会贯通,无从援古证今,也就不能充分开发智力。为了督促我的读书学习,冯先生为我购买了部分美术理论方面的工具书,又指导我一定要不惜4万元买下《台湾故宫藏画大系》和《中国美术全集》,并说从先秦到清,所有的艺术精品都在其中了,这对学习借鉴很重要。于是我听从了先生的话。如今每当翻阅此书,眼前就展现出一望无垠的精湛画廊,心灵就像跨越了千年的岁月,对我的艺术创作真的发挥了很关键的作用。
四
2000年7月的一个青岛之夜,海风透窗,涛声伴随。先生的兴致很高,就我个人情况谈读书的问题讲得更为透彻。他十分恳切地说,就你的艺术创作而言,基础有三个,一是书法的基础,二是绘画的基础,三是读书的基础,三个基础中相对来讲,你读书的基础还不如前两个。目前当务之急就是摆脱冗杂的事务,在读书上下功夫,作突破。腹有诗书气自馥。这基础打不好就进不了更高的境界。你如果在读书的基础上再努力,就会更上一层楼。现在有的青年画家达不到高境界,原因就在于读书少。
先生的话振聋发聩。不料,他又话锋一转,提出要我打好国学功底的问题。他说,我还主张你读一些中国经典的书,如《论语》、《孟子》、《荀子》和《古文观止》等。我甚至觉得小学、中学也应该开设这些课程。有的文章你当时不一定懂,但时间移,年龄长,经验积累,渐渐就懂了。我年轻时读《古诗十九首》,有些诗句似懂非懂,我也不求甚解,因为当时也无法求甚解,但是读久了,读熟了,有时也能自己领悟。有一次我在地里锄地的时候,脑子里想着“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的句子,忽然悟到这是写思乡之情。胡地来的马,依恋着北方吹来的风;越地来的鸟,筑巢也要择南面的枝,因为可以稍稍近家乡一点。只有长大了,有了经历,才能悟到这样的内涵。
先生作为蜚声中外的红学大家,对于我务必读好《红楼梦》的问题,更是特别给予指导。自认识先生后,他赠我许多《红楼梦》的不同版本和汇集研究成果的著作,并对我说,《红楼梦》是一部具有深广文化内涵和高度思想内涵的奇书,是中华民族五千年传统文化思想的最高综合和体现。读好这部书,对于有志于成为优秀书画家的人来说,是很有意义的。我希望你一定要反复地读、深入地读,对于你的艺术创作来说,必将大有裨益。
先生的宏论,都在我的读书实践中逐步得到印证。
五
为了充分开发我的艺术潜质,培养提升我的为人之本和书画创作水平,冯先生还高度重视和尽力为我实施“看就是学”的方针。他说,我年轻时,诸健秋老师看了我画的画,称赞我有灵感。诸老师知道我家里贫困,就叫我到他的画室看他画画,老师说“看就是学”。看人家怎样做,你就明白了。特别是在一些境界高的大师身边,不必告诉你怎样做,他的一举一动就是给你示范。这是另一种形式的读书。为此,冯先生有时给我介绍,有时领我拜访,众多的名人、名家,如刘海粟、刘杭、启功、朱屺瞻、亚明、唐云、蒋风白、赵朴初、顾廷龙、季羡林、周怀民、杨仁恺、吴祖光、新凤霞、许麟庐、袁世海、张仃等,每一位先生都是一部大书,都让我读到了书本上读不到的学问,给了我做人和从艺的莫大教益。
1998年2月13日。冯先生带我去拜望画家黄永玉。黄先生先是领我参观他的画作,又引我们走进客厅,围坐在一起,像久识的朋友,谈往事、说绘画。冯先生说,黄先生传统绘画功力深厚,题材也广泛。他的荷花,淋漓、素雅、灵动、姿态各异,有传统水墨画的特征,又有油画厚重多变的特点。我明白这是冯先生引导我从黄永玉的画作中吸取营养。又说到黄永玉在艰难困苦的情况下,始终保持乐观态度的人生哲学。文革期间,黄先生全家被赶到一间很小的房间里,墙壁上没有窗户,他就画了一个很大的玻璃窗,画了窗外的蓝天白云,山花烂漫。他说,“人都应该客观地看待自己,看待痛苦,保持乐观的心态,所以,我从来不画灰暗的画,只表现美好的东西。”黄先生的话令我久久深思。
2010年10月9日。冯先生借我到北京的机会,又领我去拜访许麟庐先生。他和许先生互相敬慕,谈笑风生,携手走进许先生的“竹箫斋”共同作画。许先生还诙谐地说,“兆信你可要看仔细了!”随即他们各自挥毫,精美画作渐渐呈现。谈笑间,许先生的竹箫秋菊,澄澈奔放;冯先生的大写意葫芦沉稳潇洒,真可谓笔笔有学问,色色见功力,让我在他们炽烈情谊交融的陶醉中,领略到大家的风采、真功与画作的诗境、意趣,为我的国画创作带来深刻的启迪。
六
“中国传统书画,一定要先写好,再画好;画好易,写好难。所以,一定要把书法提高上去。你书法练到今天这个地步,已属不易,但还需要进一步培养,开拓视野,广泛吸收历代书法名家的精华。”这是我陪同先生出发的又一个夜晚,先生推心置腹的教诲。
为了让我更好地提高,冯先生送我多本书法书籍。最为珍贵的是《思古斋旧刻黄庭兰亭合册》、珂罗版精印和上海有正书局发行的《周文清藏北宋未断本圣教序》、日本影印的茧纸《丧乱》五帖等。其中《周文清藏北宋未断本圣教序》是一本泛黄的老本,是冯先生早年临过的本子,如今冯先生送给了我,并在扉页上写了赠言:
“此北宋未断本圣教序,予早岁学书都藉此本,今匆匆六十年矣。右军此帖于楷书中寓行书,于端静中寓遒劲意,学书者苟能致力于此,必有所成。今此帖赠兆信吾弟,预卜其有成也。”
寥寥数语,给了我强烈的震撼。我暗自下决心,决不负先生赠言。此后,冯先生又领我到启功先生家拜访,启先生说:“有的媒体上宣传青年书家真、草、隶、篆样样精通,不妥”。冯先生则指出,“这样宣传是误导。应该引导青年人在一门字体上下功夫,在此基础上攀登更高的高峰。”冯先生对我的教诲,常常是这样吉光片羽式的,话不多,但句句中的,让我牢记在心。
最让我难以忘怀的是1997年5月18日我到北京拜访先生时,带去我的书法习作请求指点。先生看后直言不讳地指出,“你书写走笔过快,应沉下心来,干任何事情浮躁是不行的。”随后,先生为我题诗:“‘学书如参禅,十年破一关。待到穷尽处,心花在眼前’。此予学书之经过也,书赠兆信贤弟印证。”
冯先生就这样认为学书没有捷径,唯多看、多练而已。且不说他临《圣教序》每年无数遍,观其遍临唐代传世诸碑帖更多,在文革期间用小楷抄写《红楼梦》,就可知其功力之所在。如果一定要请教冯先生书法问题,他总是说:“先临几十遍”。他还介绍说,启功先生每天都临一遍《兰亭》。我大为惊讶,启功老这样的大师级都一天一遍《兰亭》,我们做学生的不是更应该这样吗?冯先生说,“现代书法要开朗、飞跃、生动。我们要比前人写得好,书法要具有前人的法度、时代的精神、个人的特性。千百年来名家辈出,形成悠久光辉的传统。后人有作,既不可能无视传统,也不可能无所创新。”又说,“书法要有书韵”,“我们遍临历代名迹,并非斤斤求合于古人面目。我们追求的是能近其神明,变化于前人法度之中,自写其胸中奇逸。”真可谓句句精辟。
七
先生作为师之典范的魅力,就这样表现为善于洞悉学生的真情。既及时激励学生的长处,让学生不断获得成功的喜悦,又针对学生自身的弱项,不断给予最恰当的引导。
一天晚上,冯先生又以自身为例,以聊天的方式,对我说起了写文章的问题。他说,“我小时候写过的文章,依次都背诵,文言文、白话文都能背。这样的习惯给我带来很大好处,既能看出修辞有没有问题,又能明白文章是否通顺。初中一年级的时候,丁约斋老师教我们写文章,每次都嘱咐,写好的文章,自己必须读三到五遍方可交卷。我对这一规定,特别赞成。读初中前,一直学写文言文。我喜欢边写边念。每写完一篇文章,自己就背得出了。读初中后,写的是白话文,但我的习惯不改,也照样反复读,甚至能背。我自己觉得文章多读几遍,有些不必要的字词,自己就会感觉出来;意思好不好,畅通不畅通,也可以通过自己的阅读有所发现,所以至今养成了习惯。自己写的文章,总要反复读五到十遍,就是给人写信,我也总要重读一到两遍,看看有没有落字,话说得妥不妥。我自己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有益的习惯。其实这一点,过去鲁迅就说过。可见这确是一条宝贵的经验。
“学写文章也有一个过程。经过了这么一个过程,到后来就能做到自己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得心应手。表达自己的思想,不仅要畅通,而且要精到。一个真正的画家必须把文学修养提上去,文章会写了、能写了、写好了,画的面目也就上去了。要制定一个计划,日积月累,求自我提升,永远不能停留在一个层次上打转转,要一直坚持不断地向前走,向上提升。古代的大画家没有一个不是这样过来的。
冯先生说,要想把文章写好,就要善于学习、借鉴。我青年读书时,《共产党宣言》影响很大,我反复读。共产主义这样伟大的思想,就用这样薄薄的小册子,表达得那样畅快、明白,反复读,给我的启发很大。再如古文《史记·项羽本记》,文章的开头由东往西,到进了咸阳,推翻了秦朝,项羽自称为王;以后又由西往东,到了现在的蚌埠停下,就是一个这样的线索。
冯先生说,写文章一定要有自己的目的,写什么,怎么写,要搞清楚。写好文章都是通过自己在刻苦磨炼中得来的,一定要过这一关,过不了写作关就是一个不健全的人。想迈步前进,可这只“脚”却走不了。有的画家就是这样不完整,画画还行,但字写得就是不行,字写得可以了,文章却又不行。一幅好画如不能题上有味道的诗句,真是欠缺,真是遗憾。要慢慢地充实自己,把自己的“无知”改成“有知”,“不懂”改成“懂”。人最重要的器官是头脑,写文章也要有头脑,做到思路清晰。当然,写文章也要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精神,就像我曾经有过的带病校对书稿时的体会,“望着大堆的排印稿,有如万里长途,望不到尽头,又像是一座高山,抬头见不到山顶,真有路长人困之感。但是,尽管如此艰难,只要我缓过气来,又满怀信心地奋力以赴”。“对你来说,也是一样,有了这样的精神才能戒除浮躁,才有可能把文章写好”。
在此期间,先生还就我参与编绘的《中国历代图案器物集成》一书指出了应注意的事项;还就我《中国诸神图集》一书的出版提出了指导意见。先生的要求总是那样仿佛信手拈来,而又条分缕析,指点精准,为我编书、著书,提供了很好的遵循。
八
冯先生是“读万卷书”的自觉践行者,又是“行万里路”的严谨笃学人。在他的“行万里路”中,多次带我随行。他说,行路少了,局促于一隅,见闻隘陋,如吴牛之喘月,蜀犬之吠日,人以为常者,他以为奇,自然就会处处碰壁。先生精辟的见解与“行路中”随时随地的言传身教,开我心智,美我心灵,让我受益无穷。
1997年8月30日。我随冯先生和夏师母一起登上北京至乌鲁木齐的班机,开始先生的第七次西部之行。抵达的第二天上午,他就与当地的专家进行探讨。冯先生激动地说,“我向往中国大西部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我坚信伟大的中华民族定会强盛!而强盛之途,除了改革、开放、民主进步等,全面开发大西部是其关键。从历史来看,我们国家偏重东南已经很久了,这样众多的人口,这样伟大的民族,岂能久虚西北?回思汉、唐盛世,无不锐意经营西部,那么现在正是到了全面开发大西部的关键时刻。因此我们应该为开发大西北多做点学术工作,多做点调查工作”。在古丝绸之路的遗迹处,他畅谈中国历史上的开放,展望未来国家发展西部,有可能再创“新丝绸之路”的辉煌;抵达克拉玛依,他看遍百里油城,抒发胸中豪壮,在看到一口40多年的油井还在开采,并有碑用蒙、汉两种文字刻“第一口油井”的时候,高兴地为市里题词“中华民族富强之源”。先生那高瞻远瞩的目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发展西域文化的胆识、魄力,都表达着一个中国优秀学者的伟大心志和坚韧毅力,深深感动着当地的专家和干部群众,也深深启发着我自觉打好思想素质的根底。
在前往伊犁的路上,冯先生说,前几次来已经充分考证玄装取经就是走的艾比湖,然后到伊犁,停了几日通过霍城,一直向西走的。来到霍城的惠远乡,冯先生又给我介绍,惠远曾是文化名人荟萃之地。清代的洪亮吉、祁韵士、林则徐、邓廷桢等都是谪居这里的名士。历史、地理学家徐松的《西域水道记》和《新疆赋》就在此脱稿问世。林则徐的日记、诗抄、书信等,也在这里多有留存,可见人民群众记住了他。先生对我说,一个地方就是一本书,这本书里的知识在书中是体会不到的。在书本上你查到的是历史,当你到达现场的时候才能知道,当时的历史背景和地理位置,这样就有了一个全面的了解,才是真正地学通了。
冯先生就这样一路行,一路品评,一路思索,一路摄影,一路作诗、作画、写字,抒发他那“看尽龟兹十万峰,始知五岳也平庸”的胸怀视野,表达他对当地军民热情欢迎的谢忱;启发我书画创作的激情与技艺,教育我努力培养书画家应有的情操和气质,指导我认真思考自己的线描画与西域壁画的融合,为我此后在泰山和济南白云洞等地成功探索大型的传统壁画,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先生还多次带我游历江南,引导我认真体会大江南北书画的不同风韵,并结合实际,对我的小写意国画作精心指导,在构图、用笔、用色、题跋、用印等关节处为我传授“真经”,并告诉我,“画‘小写意’有你的优势,一定要博采众长,多下功夫”。
九
冯先生教导我,个人的进步、突破,还要体现在自己的实际工作中。任何一个优秀的导师对在职学习的学生,都应该率先支持他们做好本职的工作。先生为师育人的宽阔胸襟和超人智慧,常令我心潮澎湃,感激万千。
1998年 4月15日。报社决定创办《大众书画》专刊,由我担任主编和新闻书画院秘书长。冯先生很是高兴,先是高度评价大众日报在全国省级党报中第一家创办这样的书画专刊,适应了改革发展新形势和人民群众的需求。同时先生又把大力支持我做好专刊的创办工作,作为他为师的份内之事。
《大众书画》创刊之初,先生给我打来电话,具体谈了他对办报的几点想法。他说,开头必须准备三期有份量的稿子,各版都要有专人负责,版面设计要大方。古代的书画作品要少,现代的要多,文章每期要有名人撰稿。他可以负责写篇《创刊感言》,作为发刊词。他在创刊感言中说:“听到《大众书画》创刊的消息,十分高兴”。“这些年来,书画篆刻特别红火,几乎是老百姓人人所爱,这是一种好现象,是国家和民族兴旺发达的一种象征,无论是书法篆刻和绘画,都是我们的民族精神、民族文化的反映,老百姓人人热爱民族的文化和艺术,这是一种民族自信心的表现,是民族自爱自豪的表现,我们应该特别珍惜这种感情。”接着,冯先生在文章中就画刊的大众化、画刊的导向和重视作品的评论赏析,以及重视中青年的作品等问题作了鲜明的阐述,表达了著名学者、著名书画家对当代书画新闻宣传的独到见解。其后,先生还在《大众书画》上发表了《梦里青春可得追》,忆黄永玉、张正宇、关良等人;发表了《博学宏通、显幽烛微——读启功先生《论书绝句百首》一文,经连续多期刊登,引起强烈反响,显现了大众书画的学术品位。在之后的多期中,先生积极筹约稿件,介绍画家,又陆续发表了《我所认识的杨仁恺先生》、《青春不觉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戴行之画册序》等,得到读者的喜爱。先生说:“我对画刊信心十足,要让中青年和部分老年爱好者来读。很深的文章尽量少发,多发表一些像启功老先生这样档次的作品。这在当代是有目共睹的,能引起广大读者的共鸣,也能起到扩大发行量的作用”。在新世纪到来之际,冯先生还赋诗寄语:“百年一瞬驹过隙,新纪长鸣到眼前,我欲披风追日月,千山万水着先鞭”,祝愿《大众书画》在新世纪扬鞭策马,越办越好。同时为我的书房题名“仰圣斋”,激励我在齐鲁山水人文的陶冶中继续奋斗。
十
九十多岁的先生,依然在关注和提携我这个学生。他多次提议要我到先生的家乡江苏无锡的冯其庸学术馆举办一次画展。可我因考虑是否能为先生的学术馆添彩而犹豫再三。2014年3月,我终于下决心去落实先生的要求,在先生的学术馆举办了请教江南的《望岳思攀-----叶兆信画展》。我的想法是,先生就像东岳泰山,而我仰望泰山,要时刻想着步步登攀。先生高兴地派他的两个女儿——冯燕若、冯幽若一起出席画展的座谈会,代表父亲表示热烈祝贺。画展持续了一个多月,得到了先生家乡父老乡亲的肯定,也得到了先生的称赞。
2016年的初秋,我带着为济南白云洞编绘创作的巨幅线描壁画稿赴京看望先生。先生非常高兴,好像忘记了自己的病情,极为仔细地、认真地审看了我的壁画线描稿。他说,“结构严谨,线条流动;千余人物、和谐布局;各种喜庆元素,自然恰当。现在确实没有多少人在做这样传统的事情”。“等我身体再好一些,就给你题字”。“此画将来如考虑捐献,非国家博物馆不要出手”。先生的话,再次给我以极大的鼓舞。
2016年9月15日,我收到了先生次女冯幽若的短信说,“叶大哥,你老师硬撑着身体,给你的大画题字了。这也是你老师他,今生最后的墨迹了”。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2017年1月18日。我坐在先生的病榻前,先生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久久,久久没有松开。我也从先生久久凝视我的目光里,读出了关爱与期待。
2017年1月22日。我的恩师冯其庸先生安详辞世。我在巨大的悲痛中,按照我们山东人的习俗规矩,做到了学生应该做的一切,然后我痛定思痛,自觉化悲痛为力量,开始了落实先生三十年教诲的新构思。
2017年8月10日。《志在传承-----叶兆信画展》在济南开幕,展出了先生生前最后给我题字的长46米、高3米的壁画巨制《碧霞元君生日大庆典》和先生为我题字的其它所有作品,大获成功。
成功来自于先生给我的殷切教诲,成功也彰显着先生永远引领我奋斗的教诲,足以留韵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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