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唐僧师徒西天取经，经十四遍寒暑后，到达天竺国下郡玉华县。县中城主是天竺皇帝之宗室，被封为玉华王。

玉华王有三个小王子，他们“一个个好武好强”，“大的个拿一条齐眉棍，第二个轮一把九齿钯，第三个使一根乌油黑棒子”——真是机缘巧合，三个王子使的兵器恰好分别与悟空、八戒和沙僧的随身武器相同。

三个王子见识了悟空三兄弟分别“大展神通，都在那半空中，一齐扬威耀武”后，急回宫里，告奏老王：“欲要拜他为师，学他手段，保护我邦。”

老王即携三子对唐僧师徒倒身下拜：“孤三个犬子，一生好弄武艺，今谨发虔心，欲拜为门徒，学些武艺。万望老师开天地之心，普运慈舟，传度小儿，必以倾城之资奉谢。”

见有人欲拜自己为师，悟空激动不已：“你这殿下，好不会事！我等出家人，巴不得要传几个徒弟。你令郎既有从善之心，切不可说起分毫之利；但只以情相处，足为爱也。”

悟空唯恐师父阻拦，急对唐僧行礼道：“今有佛国之乡，幸遇贤王三子，投拜我等，欲学武艺。彼既为我等之徒弟，即为我师之徒孙也。谨禀过我师，庶好传授。”

弟子招弟子，师父就成师爷了。悟空这么一抬升，唐僧“十分大喜”。八戒、沙僧见状，也即转身朝唐僧磕头道：“师父，我等愚卤，拙口钝腮，不会说话，望师父高坐法位，也让我两个各招个徒弟耍耍；也是西方路上之忆念。”唐僧“俱欣然允之”。

悟空、八戒和沙僧此前一直做徒弟，自此也为人师了。

二

悟空、八戒和沙僧够格当师父吗？

如果用今天大学招聘教师的眼光看，那么他们进入任何一所大学直接当教授、博导，也绰绰有余。看现代大学的人才招聘，成为某一领域的专家（用例如顶刊论文证明）就足以成为一名教师。

悟空问三个王子：“你三人不知学那般武艺。”王子说：“愿使棍的就学棍，惯使钯的就学钯，爱用杖的就学杖。”教棍、钯、杖这般武艺，恐怕全宇宙都找不出比悟空三兄弟更厉害的专家了。

当然，当师父，除了有才，更要有德。在可“一票否决”的道德情操上，仅从拒收“倾城之资”、“切不可说起分毫之利”看，悟空三兄弟就远超今天为课时费斤斤计较、为赚外款偷偷办补习班的教师。另外，他们一旦为师，便念念不忘“训教不严师之惰，学问无成子之罪”，表明他们对学生成才有高度的责任感。

三

重点考察悟空。悟空初为人师，对开门弟子的指导成效如何？

可用两个字概括：神奇。

依常识，使棍、钯、杖跟一切体育项目一样，首先要有一定的体能。而这恰恰是三个王子的弱项，正如悟空所说，“只是你等无力量，使不得我们的兵器，恐学之不精，如‘画虎不成反类狗’也”。

能否跨过体能训练直接学会使棍、钯、杖？或者，能否一夜之间具备使得动想学兵器的力量？

悟空有办法。他“教三个王子就于暴纱亭后，静室之间，画了罡斗；教三人都俯伏在内，一个个瞑目宁神。这里却暗暗念动真言，诵动咒语，将仙气吹入他三人心腹之中，把元神收归本舍，传与口诀，各授得万千之膂力，运添了火候，却像个脱胎换骨之法。运遍了子午周天，那三个小王子，方才苏醒，一齐爬将起来，抹抹脸，精神抖擞，一个个骨壮筋强：大王子就拿得金箍棒，二王子就轮得九齿钯，三王子就举得降妖杖。”

这样的办法好比一位博导把做研究所需的全部知识、能力、技术等一次性注入刚入学尚一无所知的研究生的脑袋，研究生可跨过基础理论学习和基本技能训练，直接进入写顶刊论文阶段。

悟空因此被叫“神师”。

舞得动棍、钯、杖是一回事，舞得好又是一回事。三个王子“虽然打几个转身，丢几般解数，终是有些着力：走一路，便喘气嘘嘘，不能耐久”。之所以这样，“盖他那兵器都有变化，其进退攻扬，随消随长，皆有变化自然之妙，此等终是凡夫，岂能以遽及也”。

这正如学会了写论文是一回事，能否写出好论文又是一回事。写出好论文的关键恰恰不在于写，而在于发现或掌握“自然之妙”。

因此，更进一步的“卡脖子”问题是：如何快速发现或掌握“自然之妙”？

三个王子向悟空提想法：“感蒙神师授赐了膂力，纵然轮得师的神器，只是转换艰难；意欲命工匠依师神器式样，减削斤两，打造一般，未知师父肯容否？”

王子们的“意欲”，悟空马上心领神会，用他的话说就是，“将我们宝贝作样，打造如式兵器”。八戒不由分说，第一个举手赞同：“好！好！好！说得像话。我们的器械，一则你们使不得，二则我们要护法降魔，正该另造另造。”

王子们立即“宣召铁匠，买办钢铁万斤，就于王府内前院搭厂，支炉铸造”。第一天“将钢铁炼熟”，第二天“请行者三人将金箍棒、九齿钯、降妖杖，都取出放在篷厂之间，看样造作。遂此昼夜不收”。

四

说起“搭厂”，老文不由联想到菲利普·弗兰克著《爱因斯坦传》记载的爱因斯坦在柏林时期（1913～1933年）的大学同事，感觉有新发现。

弗兰克写道，大学老师最荣耀的是能指导学生进行科学研究，并发表论文，拿博士学位。“为了完成这一目标，尽管学生资质平庸，缺少独立思想能力，教授们也不得不向他们提供研究课题。……其实，如果老师自己做这些研究，会做得更快、更好，但为了任务，老师不得不耗费精力来指导这些资质平庸的学生。”

“另一方面，许多教授自身也并非才华横溢。所以，他们将自己研究的课题分成无数个子课题，然后交于学生研究。学生们所承担的工作相对简单，研究起来也更细致，价值也得以体现。德语中的‘工厂’一词就是这样生成的。在工厂，有价值的思想和无价值的小事看上去没有区别。”

众所周知，这样的荣耀和套路在今天的大学里仍在延续。

追根溯源，无论是爱因斯坦时代还是今天的大学，老师们指导学生做科研、发论文、拿博士学位的建“工厂”“看样造作”的套路，都源于悟空。

五

数学家欧几里德说，几何无王者之道。推广开来，一切教和学不会因为你是谁（哪怕帝王）就有轻松之道。

在悟空三兄弟将金箍棒、九齿钯、降妖杖提供给工匠看样造作的当天晚上，三般兵器被黄狮精偷走。黄狮精为庆祝如获至宝还开了“钉钯会”。

之后的故事众所周知，悟空三兄弟为夺回失盗的兵器，引出了一窝狮子精。那窝狮子精，武力非同一般，把唐僧师徒连同玉华王父子都捉入了妖精洞中。

黄狮精扰乱了悟空的教学秩序——其实是砸了悟空的场子，似乎是在“替天行道”或应了欧几里德的真言。

然而，悟空在太乙救苦天尊神助下降了九头狮、灭了黄狮精后，继续“快传武艺”，“不数日，那三个王子尽皆操演精熟，其余攻退之方，紧慢之法，各有七十二般解数，无不知之”；三个王子“较之初时，自家弄的武艺，真天渊也”。

也就是说，只消数日，悟空就让三个王子的武艺相较之前有天壤之别——这样的能耐，远非当今有导师让研究生读研不到半年就发篇顶刊论文可以同日而语的。这相当程度又说明，悟空的能耐足以颠覆欧几里德真言。

六

穿越一下：假设悟空在保护唐僧西天取经功成名就之后，到一所大学当博导，并恰巧跟爱因斯坦成为同事，他们俩谁更受学生欢迎？

爱因斯坦在柏林工作时期，是不如他的同事受学生欢迎的。主要原因是他对“工厂”式研究“毫无兴趣”。弗兰克写道，“爱因斯坦并不愿意花过多精力在自己已经结束的课题上。他总是在寻找新的问题，探求新的答案。然而，愿意并且有能力自己思考这些新问题的学生是凤毛麟角的。”

“他敬佩的人有两种，一种是致力于解决问题的人；另一种是虽然自己无法解决，但能让世界知道问题的人。怀着这种对科学工作的态度，爱因斯坦没有带太多学生。”而其他老师和学生对“工厂”式研究“充满活力”，“他们全心全意投入研究，但却忘记了在研究中更应该关注的问题，而把博士论文和一般论文看成终结目标”。

爱因斯坦若遇上悟空那样的同事，是否更难受学生欢迎，老文认为，同样取决于三个因素：时间，地点，学生。

假如你读博士，你选悟空还是爱因斯坦作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