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了点诗词，总要津津乐道王国维的三境界说，而作科学研究的人，往往也对此大有感悟。其实，有感悟的人，科研不一定做得好，作得好的人，也不一定知道他的三境界。

《人间词话》第二十六条云：。“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其最后一句，“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可见，这三境界并不是评价诗词的标准。

一日，与一青年画家，谈论如何评价一幅画，他说，四个字：“意、神、妙、能。”

能者，会而有才。懂平仄、对仗、音韵、赋比兴，大多诗人词人，不过是“能”而已。有如，发了些论文，也不过是“能”写。再如果，要跑一跑才能发，那是动能；挂一挂别人头衔，那是势能。

妙者，从女从少，会意形声，少女美妙，本义美、好。史记中有段文字，称为《律书》，是讲形体、音曲的比例，其云：虽妙必效情。这里，“妙,谓微妙之性也”，讲具体与抽象的关系。

唐时，少陵原西有诸韦聚居之地，称为韦曲，原东南有诸杜世居之地，称为杜曲，合称韦杜。诗人韦应物的四代孙、五代前蜀诗人韦庄即是此地人，有《菩萨蛮.红楼别夜堪惆怅》云：“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如果只是晏小山词句：“琵琶弦上说相思”，那词情平平，这里用婉转莺啼传达婉转情意，则是进了一层，进而这多情叮咛聚为一句“劝我早归家”，更，何也？“绿窗人似花”，青春也如花的生命那样短暂，劝君珍惜，则又进了两层。古往今来，许多游子，又如何懂得。这就是一个“妙”。

写论文，要做到“妙”字，就要写最前沿的最小问题，前而能新，小而能深，精深细微，厚积薄发。非精不能明其理，非博不能致其约（清·程文囿《医述·医则》）。

神也者,妙万物而为言者也（《易·说卦》）。神，是“妙万物而为言”的那个东西，这是孔老二的说法，或者说，神的语言就是使万物如此美妙、奇妙、巧妙，妙得不要再说了，因为神的语言是人不能听懂的。于是，把会说话的变成不会说话的就是神，例如，会说话的关二哥叫关公，不会说话的关二哥叫财神，张飞命不好，只能当杀猪匠的祖师爷而享受烟火。神是有灵的，所以《广韵》简言之：“神,灵也。”

韦庄的“琵琶金翠羽”，一说黄莺语，二说早归家，三说人似花，使劲说就不神了，也不灵了。结果是“未老莫还乡”，而且“白头誓不归”，最后“忆君君不知”。王国维的三境界，昨夜句，一个“独上”，一个“望尽”，既无与人语，又望而不言；衣带句，也只是让伊看人瘦衣宽；众里句，要是在现代，一定是“哇！找您好苦啊！”但像孟子那样，“圣而不可知之谓神”，那就过了。

神话一但神化，也就不灵了。科研成果，一但固化为成果，也就神化了。人们常常乐道笛卡尔的直角坐标系，常说这架起了代数与几何的桥梁。其实，架起的桥梁，也就是固化的成果，除非颠覆才有新的成果。按笛卡尔的本意，Y轴不必过原点，而可以过其它任意一点，也不必与X轴相垂直。试设想，在一线段上，过每一点穿一根针，这在数学上是可以做到的，因为过一点可作一直线，让这些针在平面上平行，把这一线段沿轴方向拧180度，再弯曲该线段并把它首尾相粘，这会是什么结果呢？这可以是麦比乌斯带，一个最简单的非拓扑乘积纤维丛。可见，笛卡尔的本意更神，有如《金刚经正解卷下》：一沙一世界。科研的创意与想象才最有活力，哪怕是短暂的火花，可是，大多固化的论文连神化都谈不上，更遑论神话。

史记《律书》云：“神生于无，形成于有，形然后数，形而成声，故曰神使气，气就形。……故从有以至未有，以得细若气，微若声。然圣人因神而存之，虽妙必效情，核其华，道者明矣。……孰能存天地之神而成形之情哉？”是说神是从无中产生的，形体则是自有形的质中产生的。神无论何等微妙必然要在情性中表现出来，审核事物外部花叶般的表象，内部的本质特征也就明瞭了。因而，既要懂得天地万物之神妙，又要推知其形体之性情。

所以诗词就应从有形、有质的东西推断无形、无质的东西，似有非有，似无非无，散则为气，聚则为神。杨万里的《小池》，“小荷才露尖尖角”是形，“早有蜻蜓立上头”为妙，及至“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一个“惜”字，化无情为有情，一个“爱”字，给绿树以生命。这就传神了。

《律书》讲神，说得过于玄了。在佛看来，神不过是六道众生中的一部分，而并非世界宇宙的主宰。而佛才是“觉者”，一个觉悟的人。芸芸众生，同具佛性，一律平等，皆可成佛。佛不是神，而是理智、情感及能力都能达到圆满境地的人格，至善至上的佛性。

与此相同，“意”者，心音也，人皆有之，只须意会，不必言传，不必神似。

杜甫《春日忆李白》颈联：“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单就“春天树”，“日暮云”分别而言，实是平庸无奇。此处成对，讲杜甫在渭北独对着无语的春天绿树，心想李白在江东西望那日暮的薄云，天各一方，只能遥相思念，就是不可言传只能意会的心音了。

最平实的文字，传达最强烈的意象，当数李白的《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简直近乎大白话，当然还没有白到小说那样，是躺着举头呢，还是躺着低头。还有杜甫的《月夜》：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他自己想老婆，他不说，而是说他老婆独看他在长安看到的陕西富县的月亮。腐朽化神奇，平庸见清新。

不过，要是写论文也讲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那文章肯定被枪毙。这又联想到写文章难，还是做实际项目难的问题。

前些日子，与一位老师谈到能力层次及其评价指标时，他说能力层次从低到高有三层，即功能性能力、过程性能力、设计能力，三个层次九类指标。如下所示：

能力层次                                       评价指标

设计能力                      {环保性        创新性             社会责任感}

过程性能力                  {经济性       使用价值          生产过程导向}

功能性能力                  {功能性       解释/展示}

三种能力分别具有封闭性、开放性、设计导向性的特征。由此看来，写文章是在封闭空间里做某种功能性解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