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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实际?
在方法论上,我们有很强的实用传统。在延安整风以后这种传统得到空前的加强。对于与当前需要稍许远离一点的学术研究,会被斥之为“脱离实际”。“无的放矢”和“言必称希腊罗马”成为讥讽比较抽象的学术研究最有力的说辞。
1949年之后,特别是在文革中,一方面大力提倡“急用先学立竿见影”的学风,另一面又给整个知识分子戴上“三脱离”的帽子。即“脱离实际、脱离生活、脱离群众”,脱离实际便成为知识分子首要原罪。
经过长期的这种教育和改造,知识分子的确也逐渐习惯于这种思维方式,在对待自己和别人的研究上,乃至学术评价上,也习于采用这种观点看问题。
例如,多年以前,我们比较敬重的一位力学家,对有学者问他“各向同性、各向异性是什么意思?”,他回答说:这个东西没有意义,没有什么好研究的。要研究实际问题,理论要为实际问题的解决服务[1] 。在另外的场合他还称宇宙论是伪科学。最近,又有学者发表文章,认定均匀各向同性湍流不能解决真实湍流的问题,而要人们转向真实湍流问题的研究[2]。
我们无意评论均匀各向同性湍流研究是不是重要。但是对于什么是实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脱离实际,特别是,符合怎样条件的选题和研究方向才是应当重视的,等问题,却需要从方法论的角度来加以讨论。
首先,有史以来,人类任何有价值的力学研究乃至科学研究的结果,都是一种对实际近似的模型。这种模型是对实际的一种近似,人们为了更接近真实,可以提出新模型,新模型的结果会比前一模型更接近真实。不过,即使是很准确的模型,也只是一种模型,它对实际是一种逼近而并不是真实过程和实际本身。比方说,最早表述流体运动的欧拉理想流体模型,由于忽略流体的粘性,后来有纳维-斯托克斯方程,再后来还有玻耳茨曼方程,它们都是模型,一次比一次精确,每一次都能够抓住流体流动的某些本质侧面。但一次比一次复杂,所以迄今各种模型都还会在一定范围内应用。并不能说,有了后来更精确的模型,前面的模型就一点意义也没有了。这犹如我们有了相对论的时空模型,但牛顿力学的模型还是在大量应用是一个道理。即使是有的模型被后来更精确的模型完全取代了,但作为一种人类认识过程的历史阶段,仍然值得了解和传承的,例如托勒密的地心说,虽然已经完全由哥白尼的日心说取代,但作为人类认知的一种历史阶段和现象,经常仍然有向年轻人介绍的必要。
其次,任何模型都是对实际的一种抽象。它要略去实际中许多表面的次要方面,使问题更为简单和单纯,才能够易于抓住事物的本质属性。表面上看,这种抽象似乎是“脱离实际”的,但实际上它却是科学研究最为可贵的精髓。伽利略毕生最重要的贡献,就是弄清楚了物体在不受外力情形和只受一个常力情形的运动状态。用现今某些人的眼光看来,它不仅与生产实际一点关系也挂不上,甚至是一种想入非非与事实不符合的研究。表面上看起来,这似乎是完全脱离实际的,因为宇宙中,是没有不受力的物体的,也是没有只受一个常力的物体的。但是他的确抓住了客观世界的本质的东西,从而开创了近代力学和近代物理学的新纪元。与之相对比,西哲亚里士多德倒是从实际的没有经过简化的物体来观察研究,结果却得到了重落体比轻落体下落快的错误结论。我们在现实世界中的圆形物件,例如碗和圆形池塘都不是理想的圆,为此能不能便认为研究理想的圆的性质而不和任何实际的圆形物体打交道是脱离实际的呢?提出“理论要为实际问题的解决服务”的学者,是不是要我们遇到圆形的碗,就来制造一套理论为之服务,在遇到圆形的池塘时又来另一套理论为之服务呢?他们不懂理论既是来之实际的却又是高于实际的抽象,理论不仅要为解决实际服务,更重要的是它要超越实际,指导实际。我们的学者正是不能够正确区分合理抽象和脱离实际,把理论超越实际和高于实际的品格当作脱离实际。所以往往把合理的抽象当作脱离实际给批判和扼杀了。这大约就是在我国历史上提不出多少对科学发展有影响的模型的原因之所在吧。这种把抽象当作脱离实际的错误认识是不是现今就消失了呢,我们很难割断历史来看问题,因为我们的实用传统实在是源远流长的。
最后,在1949年之后,这半个多世纪里,“脱离实际”从词义上讲,已经逐渐从一个学术用语转变为一个政治用语了。延安整风批判教条主义,认定教条主义的本质特征就是脱离实际。1949年之后,又认定整个知识分子是属于资产阶级的,即知识分子群体基本上是属于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而又认定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本质特点就是脱离实际。这也就成为知识分子都必须下放劳动,必须进行脱胎换骨的改造的口实。为了配合这种理论,什么“研究马尾巴的功能”和“学理科的不会开机器,学农业的不会施化肥”各种讽刺挖苦的文艺作品也一起出动。后来这种政策被拓广应用于中小学毕业生而产生了所谓“知青”的一代人。因为有这些教训,对于一个学术研究方向,我们不能轻易下不解决实际问题的结论,更不能轻易扣上脱离实际或伪科学的帽子,而是应当用事实或论据指出在哪些方面有缺点,提出更为合理更为近似的模型来发展学术。特别是像均匀各向同性湍流这样提出多年,又有成批的学者参与研究的方向,尽管能够解决的问题是有限的,但绝不会是一无所获和胡闹。它一定有在历史上发展和存在的理由。至于由于它不能彻底解决湍流问题而责备它不是研究真实湍流的,对于像湍流这样的“世纪难题”岂不是过于苛求了吗。多年来,脱离实际和不解决实际问题,已经不言而喻地成为打击对立面的一根棍子,许多原来是学术问题的事经过扣上脱离实际而逐渐变为政治问题的案例可以举出许多。马寅初的人口论,原来被指责为是“人口论,而不是人手论。”的脱离实际,后来演变为政治问题的。在我们好心地进行学术评论时一定要警惕不要被人误解为一根打向对立面的棍子。
附带应当一提的是,当今我们的科学研究事业基本上是属于“官科”的。即任何研究经费和人力物力都是由官方控制、组织和批准的。敢于说某某方向脱离实际和不解决问题的,又大多是学术界有头有脸的人物,一旦这种看法进入科学研究主管人员的视野,它就不是一个学术讨论和争论的问题了。主管方便会断绝这个方向上的人力、物力和财力,无疑便会置之死地。所以说某个研究方向的脱离实际和不解决问题的结论,应当是慎之又慎的事情。
我们的基础研究,已经是非常薄弱了。就以力学而论,文革以前,综合大学力学专业有五个,他们的研究方向与教学是侧重基础理论的,而应用力学和工程力学专业有55个之多,也就是说,基础与应用之比是1比11。在政治家、企业家和一批有影响的学者合作围剿基础理论研究的势不可挡的情势下,我们终于可以看到“辉煌”的成果了。致力于基础理论教学与研究的力学专业再也无法维持下去而不得不改方向、换招牌。到今天,侧重于基础理论的力学专业转化为零。2002年北大力学专业并入工学院,就是力学的基础理论教学在我国彻底消亡的标志性事件。连基础理论的教学与研究生长的任何狭缝都不给留下。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还在指手划脚地说这个脱离实际那个不解决问题。看来,在高举“实际”的旗帜下,我们注定不可能发展基础理论的教学与研究了,我们只需要直接解决生产实际问题的技术而不需要从实际抽象出来的、高于实际的科学。这就是我们的“实际”。
参考文献
[1] 中国自然辩证法研究会召开“钱学森与自然辩证法”座谈会暨钱学森先生追思会”,2009年12月03日,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刘大椿发言http://www.chinasdn.org.cn/n1249550/n1249690/11639044_3.html
[2]周恒、张涵信,号称经典物理留下的世纪难题“湍流问题”的实质是什么?,中国科学,2012年第42卷 第1期: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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