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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谁见过天使的模样－女儿推荐的一篇美文（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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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谁见过天使的模样吕艳茹
莫野是我们医院最丑的护士，从十六岁的小护士变成三十六岁的老护士，二十年来，每年都有新人进入医院，却没见过有比她更难看的。
莫野不是像我们这样从正规护校走出来的，即便她有机会报考护校，估计也过不了面试这一关。宽脸、高颧骨，厚厚的颊肉横堆着挤得本来就不大的眼睛越发小不忍睹。这还不算，由于生长在水土方面有缺陷的深山里，莫野有大骨节病，幸好十四岁来到我们医院时尚未结束发育，又长了几厘米，走路一瘸一拐的症状也有所改善。但是刚刚一米五五蹒跚着走路的莫野年轻时就绝不灵秀，三十岁以后拖着肥胖的妇人身体越发蹒跚地穿行在病房里，实在是有碍观瞻。
医院里护士本来就缺编，恨不得一个人当两个人使，莫野自己不努力争取去二线岗位，当然就老是在一线累着。一个萝卜一个坑呢，领导说有碍观瞻也比少个人强。当然，都是私下里说的，谁会把这样让人伤心的话说在当面呢。
莫野是我们医院的一道疤。她的样子是，她的存在也是。
二十二年前，莫野的父亲从大山里走出来进城就医，走着进了门诊注射室，却是躺着出去的。医院的处方是氯化钙静脉注射，马虎的护士却推注了氯化钾，针头还没有拔出来，莫父就已经停止了心跳。为了平息事态，医院安置了莫野的工作。十四岁的山里丫头莫野忽然成为城里大医院的工作人员，不知令多少同乡少年垂涎，尽管莫野的进城有着那么令人伤心的背景，但大部分乡亲认为莫父能以自己的死成全女儿的前程，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医院给莫野提供的岗位是洗衣房或者供应室。但脾气倔犟的她铁了心要做护士，她不多言也不多语，既不提父亲的死，也不跟领导软磨硬泡，在办公室办过报到手续，从总务科领了工作服，便穿着它直奔父亲落难的门诊注射室，不声不响地跟在那个致父亲死亡的护士身后“学技术”，天大如此。那个护士终于受不户心灵折磨，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去找院领导替莫野求情。那个护士本来就有点背景，不然也不会出了事故依然在原岗位立足。领导沉吟一番，就把莫野送到了学制两年的职工卫校，但是说好了莫野做护士只能算以工代干，永远不享受正规院校毕业生的待遇。
莫野毕业后先是分到了儿科病房，尽管把技术练得超级棒，但是孩子们不肯买账，天天有患儿在她近前时哭闹着要找别的“好看阿姨”，这严重伤害了莫野的自尊心。后来莫野调到了我们心内科病房，这里比较多的是上了岁数的老人，但也总有憋不住好奇心的患者偷偷地探问：“你们医院怎么会要这么丑的人做护士啊？”好在老人们比孩子有涵养，谁也不会把护士模样难看当做拒绝治疗的理由，莫野在我们科待得比较安稳，一做就做了二十年。
这么多年你来他走，人员不断变化，莫野渐渐成了元老级人物，连护士长的“科龄”都没她长。但是她在护士里人缘不太好，大家都对她敬而远之。主要原因就是她这个人比较“死板”，跟大家有点格格不人。
莫野交班时会将自己的工作做得干净利落，一点点尾巴都不留。接班时也绝不肯给别人“擦屁股”，工作没做完你留下来做完了再走，她从来都是一丝不苟的。
病房里的轻症患者大都不太遵守住院纪律，上午治疗时间内规规矩矩躺在病床上，中午以后便少见踪影。护士测体温量脉搏不见人，按规定这几项数值又不能空着不填，便只好编造，久而久之，大家连病床上躺着的病人也懒得去测量了，随便编个差不多的数值填上应付差事。莫野却不厌其烦地一趟趟去找患者，挨个测体温量脉搏，实在找不到的，宁肯体温单空着也不肯瞎编。
结果有一次出事了：一个心动过缓的患者，不知道哪一班的护士不了解病情把他的脉搏编成正常数值了，以后的人也马虎地照葫芦画瓢，医生据此停了提高心率的药。直到莫野当班，病人的心率曲线突然大幅度降低，才知道耽误了治疗。事发了，护士们规矩了一阵儿，但是医生们更相信莫野了。莫野观察病情细致人微，各项记录翔实准确，医生们都愿意跟她做搭档，有她盯着，省心。但是他们查护理病案时公然找莫野的名字，得知跟莫野一道值班时便毫不掩饰欢喜之情，也严重地刺伤了其他护士。有莫野在，似乎我们每个人都很差劲儿。
莫野成了扎在大家心里的一根刺儿，碰一下就让人疼得要命。
但是莫野也有不让我们嫉妒的地方，她干得再好，也是工人编制，不可能像大家一样护师、主管护师、主任护师地一级级晋升职称。莫野年年是科里的劳模，却总是宁死也不肯交出照片，光荣榜上永远只有一个空洞的名字。莫野最忌讳别人称她“白衣天使”，偶尔听到，总觉得是受了莫大的讽刺。“你见过这么丑的天使吗？”她怒气冲冲地质问。
这让大家心里有一点点幸灾乐祸似的欣喜，莫野映衬了我们的不足，我们也映衬了她的丑，这世界总还是公平的。
莫野做了二十年护士，遇到有新闻媒体采访优秀护士，无论领导如何力荐，她总是退避三舍。
可是等到记者们极想采访她的时候，莫野已经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默默无闻、没有豪言壮语的莫野，用生命完成了轰轰烈烈的壮举。
这一夜是莫野值班。病房里没什么事儿，儿科护士电话求助，说有个患儿头皮针扎不上，请她过去帮忙。就是那么巧，在那个两岁患儿的头上仔细寻找、摸索了一番之后，莫野刚刚完成操作，耳边就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叫和呼救，滚滚浓烟同时也蹿进了所在的病房。
“着火了！”
转身拔下刚刚扎好的头皮针，莫野抱起孩子向外跑。隔壁已经起火的病房里，莫野连拖带拽又救出四个患儿送到通道旁，再往火海里冲，同事拽住了她的衣角：“不行了，火势太大，危险！”莫野急得打掉了她的手：“还有孩子没出来啊，快去救啊！”同事尚在战战兢兢地犹豫，莫野已再次拖拽出两个能跑的孩子，却带着一身的火，一头栽倒在地上。被人七手八脚抬到外科楼时，莫野尚有意识，还安慰大哭不止的求她去帮忙的护士：“没事儿的，我这张脸，毁容等于整容了啊。”但情况根本不容乐观，莫野不久就陷人昏迷，再也没有醒来。
这是莫野留在人世的最后一句话，那样的时刻，她居然使用了搞笑的小品语言。但是没人笑得起来，大家只觉得无限心酸。
代替莫野接受采访的是她的丈夫，这个一向将丑妻视若珍宝的男人，流着眼泪说：“莫野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自己做个不出任何差错的护士，不让父亲的悲剧重演。可是她做护士的时间太短，才三十六岁，她本可以再做二十年。”
我们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撼，莫野为什么对此守口如瓶呢？早知道她怀着这么朴素而又崇高的理想，被她参照着，我们一定心甘情愿。
莫野的追悼会无比隆重，许多市民自发来送行，被救孩子的家长更是哭晕在现场。新闻媒体连篇累犊地报道莫野的事迹，包括从前那些默默无闻、不为旁人所知的事情，所有的文章都称莫野为“天使”。莫野的小眼睛在满脸横肉的遗照中艰难地睁着一条缝，似乎还在无可奈何地抗议：“你们见过这么丑的天使吗？”但是照片上的莫野终究发不出声音。
没有人怀疑她是天使。
所有的人都说莫野是他们见过的最美丽的天使，他们心目中的天使就是这个样子。
又有谁见过天使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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