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的一个中午，有学生电话拜年，相互祝福一番之后，她说有一个她以前的同学，现在本城市电视台当记者，想电话采访一下专家，结果她提到了我，问我能不能接受。我问采访什么呢？她说她也不清楚，看能否把电话号码给该记者。我想现在还是农历新年，还在假期里，再说手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所以就允诺了。

 

过一会儿电话打来，还是挺年轻的女声，谓：“过年了，有些酒店关门歇业了，给老百姓造成不方便，许多家庭没地方吃年夜饭，有意见，请你从社会学的角度给评论一下。”从社会学的角度？老实说，我确实是在一所大学的社会学系供职，但还真没关注过这类问题！迟疑了一下，我实实在在地说：“平时没太关心过这事，可不可以不评论？如果非要讲的话，这可以从二个方面看：一是社会发展了，老百姓的荷包比前鼓了，所以吃年夜饭不太愿意在家自己搞，更想上馆子了，这是好事；另一方面酒店关门歇业，这是企业行为，酒店的管理人员有权作出自己的选择和决定。这真的没啥好评论的。”

 

“那为啥有些酒店还在开业呢？”

 

“当然，如果酒店这时能提供好的服务，吸引广大顾客，方便群众，这对它树立自己的品牌有好处，有长远利益，但这也还是企业行为。”

 

“我指的是那些早早关门的酒店该承担什么样的社会责任？”

 

社会责任？我的天，我还真没想那么多。因为本城市今年腊月遭受了自1954年以来最大的一次雪灾，前后相连下了二十几天的雪，物资运输困难，蔬菜价格飞涨，酒店利润不大。加上那段时间里出门摔断腿和胳膊的人很多，医院骨科人满为患，所以酒店歇业放假，也属情理之中。于是我说，如果酒店和顾客订有吃年夜饭的合同或约定，擅自歇业关门，造成顾客没地方吃年夜饭，就算违约，顾客可以去工商局告他们违约。如果没有预订，那开不开门营业，还是正常的企业行为，酒店经营管理者完全可以作主！其实，酒店是企业，又不是公益机构，更不是国家投资的公共部门，年关来临时关门歇业，从根本上说是个体行为，要负多大的社会责任，还真不好说。再说，酒店员工也是中国人，也有回家团年的要求和欲望，在这样的条件下打烊放他们回家，对他们也是一种人性化的安排嘛！

 

“那就没有社会责任啦？这样吧，我把问题放在这儿，你再想想，下午四点我再联线给你。” 下午四点以后，她并没有联线，大概我前面的回答达不到他们所要表达的意愿，无法令她或她背后的整个节目组满意，于是干脆就把我这个“专家”涮了。

 

类似这样强要“专家”同意或加强自己观点的事，碰到的还真不止一二次。大概是二三年前的一个夏天，也是本市电视台的记者，扛着摄像机到我系办公室，要我谈谈“本市广埠屯路段卖假文凭的为何屡禁不止”。人家大老远跑来，面对镜头，我只好谈了自己的看法：第一，这是好事，说明文凭有用，知识值钱。因为过去我们的企业和单位用人，方式是师傅带徒弟，讲的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慢慢考察。现在不行啦，招人面谈不超过半个小时，有的甚至十分钟内就解决问题，没时间慢慢磨。而面谈时所看到的，大多是表象，内涵呢？文凭就是一个可以反映内涵的重要指标。因此，重视文凭，是社会进步的标志。第二，这也是坏事。从小处讲这导致了不公平竞争，用人单位一开始没办法识别真假，或者短时间内没办法判断真伪，结果鱼目混珠，持假文凭也有得逞的。同时，这对被造假和侵犯的大学也是一种伤害。从大处上讲，长期以往，会导致道德沦丧，诚信丢失。第三，这也是一个过渡现象，今后企事业单位用人迟早会过渡到不惟文凭惟能力的阶段的。目前大城市人口流动比较大，工作不太好找，许多无一技之长的人员进了城市，找工作需要包装自己，因此这方面的需求比较大。所谓有需求就会有市场嘛！对我的三点高谈阔论，记者热情不高，显然不太中他的意。最后，他只好把他的意图明白地告诉我：他作这个报道，就是想引起关注，给相关政府机构施加一点压力，让他们出面采取一下措施，打击一下卖假文凭的行为。我说，根据以往的经验，打击一下也就是临时性地下几滴雨，治不了本。因为造假文凭设备简单，成本低，流动性大，不太好管理。市政府相关部门以前也曾打击过几回，但不久就又回复了。要想长期保持高强度的打击力度，成本太高。所以，屡禁不止也属正常。他说，只要他的报道引起政府行动了，他就可以向他的领导交个好差了，而引起了政府相关领导的重视，这也是他们媒体的政绩了。邀请我的意思，就是想利用专家的身份，帮他在舆论上再造造势：必须严打，否则后果严重！看！再不下措施，群众有意见，专家也有意见啦！

 

媒体请专家作评论，现在好象成了一个时尚，甚至成为一种套路，估计今后也还在相当长的时期内留传下去。但媒体是个什么样的平台，这在当前是一个值得深入思考的问题。自改革开放以来，由于市场经济深入到社会生活的各个角落，社会和文化正经历了前所未有的转型。虽然我国还是发展中国家，但无疑也在快速地成长为市民社会、大众文化社会。在这种社会里，媒体记者对事物有自己的看法，专家有自己的看法，群众有自己的看法和喜好，都很正常。甚至有些事情，专家可以没有看法。因为社会生活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浑圆体或连续统，专家只不过从自己所从事的学科和专业方法来进行研究，没有研究到，就不能是专家。因此，媒体提供给大家的是一个各人可以平等交流和对话的平台，在这个讨论和交流的过程中再形成社会舆论。如果我们的媒体还抱着以前“无冕之王”的心态不放，怀着过分强烈的精英引导意识，不仅会吓跑专家，也会疏离百姓的。

 

2008年3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