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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云南省文山州西畴县小桥沟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那株高达40多米的华盖木古树下,仰望树顶和天窗,心里不免泛起阵阵酸楚。历史突然定格在2012年9月20日的一瞬间。我们不禁要问,对科学事业的追求,何以用生命作代价!
不知不觉中,曾庆文研究员已经离开我们一个多月,他的学生依然不愿相信这个事实, “感觉现在好像还在做梦。” 是啊,就像一场梦!将这个平凡的日子同一位杰出科学家的名字一起载入了英雄史册。
当作者推开曾庆文家门的时候,同时走进了他那清贫而又不凡的一生……
出身清贫 立志科学
曾庆文家人说:“有时晚上他肚子饿的时候,就用生米拌油盐吃一顿。”
曾庆文出生在广东省龙川县的一个普通农家,家里兄弟姐妹众多,他又是家中老大,从小就担负着家庭的责任,生活异常艰苦。
读初中时,曾庆文每周要徒步走两小时山路到学校,背着大米、地瓜去上学,周末回家干农活。他对学习异常刻苦,有时晚上肚子饿了,就用生米拌着油盐吃一顿。因为学校条件不好,学习英语基础差,他就用小小的笔记本记满英语单词随身携带,每天都拿出来读背。他很早就加入了共青团,一直都是班里的班长。因为成绩优异,他考上了当地的重点中学——龙川县一中。
他从小喜欢植物,经常挖掘各种植物回家种养观察。他学习认真,生活严谨,善于思考和观察,老师评价说:“曾庆文非常适合做科研。”1982年曾庆文因成绩优异又喜爱植物,考上了华南农业大学的林学专业。当年龙川中学第一批考上大学仅2人,他也是恢复高考后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
大学时期的生活条件并没有改善多少,他的生活来源就是靠奖学金和家里卖稻谷、豆子。大学毕业时由于品学兼优,可以优先分配挑选单位,他完全可以选择去待遇更好的林业厅,但因为深深喜欢植物研究,心中又一直向往着“中国科学院”这个神圣的名字,他毅然选择了中国科学院华南植物园。
投身科研 矢志不渝
曾庆文同事说:“常年在野外接触花粉、湿气、瘴气,他切除了整个左肺”。
参加工作后,曾庆文开始在华南植物园园林室工作,每天浇水、施肥、种树,从底层做起。1987年跟随同事周仁章高级工程师去云南做野外调查,就开始了研究木兰,常年在野外工作,由于年轻,经常爬树采集标本。
随着时间的推移,曾庆文足迹走遍了大江南北,有木兰的地方都留下了他的身影。他对珍稀濒危木兰更是看得比生命还重要,每逢一棵树有花、有果,他都要想办法近距离去观察记录。木兰科植物很多都分布在极其偏远的地区,而且大多都高大茂密,爬树上去观测已成为他工作的一种常态。他对野外观察坚持不懈,认真而仔细。有人问他:“这样的工作危险又辛苦,值得吗?”他笑笑,乐在其中。
1990-1993年期间,他每年至少有3个月去广西、云南、贵州等地采集标本和野外观测。由于云南、广西等很多生长木兰科植物的地方,都是高温多雨,花粉多,湿气重,还有瘴气,从1990年开始他就经常性的咳嗽,咳嗽严重时,便吃点药缓解一下,出差基本都是带着药。由于平时工作太忙,加上年轻,没时间做系统全面的检查,以为挺一挺就过去了,就这样持续咳嗽了3年。1993年农历十二月廿七,曾庆文刚出差回来,一家人准备回老家过年,他突然发起高烧,躺在床上脸色苍白,虚汗不止,送医院时坐车都坐不稳了。医院组织了专家为他进行会诊,初步怀疑是肺癌晚期。此刻曾庆文家人犹如晴天霹雳,爱人邹婉清当时伤心欲绝。抱着一线的希望到另一家大医院复诊,最后才确诊不是癌症,属肺部纤维化,肺器官堵塞导致长期咳嗽。因常年出差,已经耽误了病情治疗时间,医院建议肺部切除。
1994年4月,曾庆文经过手术切除了整个左肺,手术刀口达31公分,从前胸直到后背,因为手术还拿掉了两根肋骨。当时,切除下来的左肺硬如石头。术后的他身体虚弱,运动量大一点就会气喘,上下楼梯都呼吸困难,经常半边背出汗,半边无汗。但是一直视自己事业为生命的他,躺在病床上依然放不下他的研究,手术后一个月就出院了,他没有遵照医嘱安心休养,而是迫不及待地投入到了科研中。
献身科学 有爱无“家”
曾庆文女儿说:“爸爸经常说忙完这阵,就带全家坐飞机去旅游,可从未实现过,没想到第一次坐飞机却是去接爸爸的遗体回家。”
1996年,曾庆文已在华南植物园工作了20个年头,却依然买不起房。而他的家人从1986年便开始外出做生意,经过10年的经营,规模已经很大,生意上了轨道。父亲疼惜儿子,希望将生意转给曾庆文经营,兄弟姐妹说他工作那么辛苦,钱还挣得不多,便劝他出来做生意。但曾庆文毅然回绝了,因为他不愿放弃自己所执著钟爱的木兰事业。家人见他意志坚定,无奈帮他凑钱才买了房,添置了家具。
从木兰专类园进入课题组后,曾庆文工作更加繁忙,野外考察、采集物种、申请课题、撰写论文、编撰著作等等。每年特别忙碌的一段时间里,爱人在工作之余都要经常去其办公室帮助做一些基础工作,如处理种子、给样本编号等,而家里的事情却从没指望他插手。
爱人对曾庆文是有怨言的,结婚23年,基本上没有与家人共同出去旅游过。今年7月27日,老父亲75岁生日,全家人本来约好一起吃个团圆饭,然后陪父亲和家人一起去湖南旅游,尽尽孝心,但正值他工作繁忙,出差后忙着出国,回国后又忙着出差,始终没办法参加,便错过了。每年八月十五中秋节是万家灯火、阖家团聚的时刻,曾庆文却很少在家过,家人都不知道出差在外的他是怎样过的,是否也在遥远野外的圆月下思念家人或者默默工作。本打算今年利用十一假期,全家一起回老家过中秋和国庆节,谁知……
曾庆文对家人从来不提其野外工作的艰苦和危险,瞒着大家,总是乐观面对家人,不让家人担心。此次出差之前,爱人千叮咛万嘱咐:“都50岁的人,不要再去爬树了。”曾庆文安慰爱人说不会不会的。谁知看见木兰开花结果了,兴奋的他却再次爬上去近距离观察和记录。得知他去世的消息后,老父亲老泪纵横,感慨道:“没想到科研工作如此危险,如果早知道,当初就该劝他改行。”
科学家没有“家”吗?不,他们对家人的爱同样炽热。在家时,曾庆文脾气温和,从不与家人争吵,什么事都能一笑而过。女儿与爸爸关系非常好,经常开玩笑,平常就像朋友一样畅谈理想和未来,工作忙的时候他依然关心着女儿的功课和生活。因为经常见不到父亲,每次父亲回家都要粘着他。记者从交谈中不难发现,女儿对父亲的敬爱和那份深深的不舍。
科学家没有“家”吗?不,他们同样拥有赤诚的孝心。2007年,曾庆文父亲做心脏搭桥手术,病得很重,他没办法陪伺身边,就切切嘱托爱人每天煲汤送去医院,只要有空就去医院照顾。在曾庆文母亲患癌症住院期间,他忍住悲伤尽量抽出时间,去医院帮母亲擦身体、搞卫生,伺候身旁直到母亲病逝。
科学家没有“家”吗?不,他们同样拥有浪漫的爱情。曾庆文夫妇相爱相知多年,每次出门之前,都会亲爱人脸颊一下,透着浓浓的眷恋和甜蜜,所以爱人包办家务,生活虽然累,却很开心。每次他爬上7楼回家,爱人都会提前开好空调,把家里收拾得干净整洁等他回家。今年七夕节,他送给爱人一束鲜花,爱人很高兴,拍照留念,留下了他们的最后一张合影。结婚时,因为家里穷,没有送过爱人像样的礼物,但他一直记在心里,说今年一定带爱人去澳门买条项链。结婚23周年,两人相濡以沫,一直说要一家人到处走走看看,去新疆、港澳,虽然一直没能成行,但他的这份心意让爱人高兴了很久很久。
女儿一直期盼着、等待着和父母一起坐飞机去旅行,没想到人生中第一次坐上飞机,却是飞往昆明去接回父亲的遗体。
成就瞩目 桃李天下
曾庆文学生说:“在那一刻,我终于理解了老师那种对木兰的痴迷,那就像对他自己的孩子一样,恨不能时时守护在它身边。”
据曾庆文同事邢福武研究员介绍,木兰科植物是被子植物中最原始的类群,树高花美,有些属为东亚与北美间断分布,对研究被子植物的起源和系统演化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具有极高的学术研究价值、观赏价值和经济价值。而木兰科植物基本都分布在深山老林中,这决定了研究者会特别的辛苦。随着生态环境恶化、人为破坏和对资源的过度利用、自然繁殖能力的衰退等原因,很多木兰科植物的种群在逐渐缩小,有的已变成极度濒危物种。
为了抢救濒危木兰科植物,摸清其濒危种类和濒危机理,自2000年开始,曾庆文研究员多次申请到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等课题,先后进行了观光木、拟单性木兰属的保护生物学与种群复壮实验研究,揭示了观光木、云南拟单性木兰的濒危机理。为了掌握极度濒危植物华盖木的濒危机理与种群复壮技术,2010年曾庆文又申请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并获得资助。为了详细掌握华盖木的开花、授粉、结果习性,从2011年春季开始,他多次赴云南华盖木原产地开展研究,先后数次爬上搭建的大型竹木结构的观测架,进行传粉生物学野外观测和实验。为何他如此严谨而又急迫,因为华盖木的种子一落地就会被动物吃掉,研究者不仅要对其开花结果时间把握精准,还要和动物抢时间。
同事回忆,在承担科研合作项目“东莞植物资源调查”时,曾庆文研究员在野外工作非常敬业,不辞辛苦。在夏季,天气热,蚊虫多,路途崎岖,都是野外考察需要克服的障碍。考察队员在攀登东莞最高山——银瓶嘴采集标本时,由于银瓶嘴保护区山势陡峭,峡谷众多,有些陡的沟谷需要攀爬崖壁才能通过,曾庆文研究员常常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尤其是他因为缺少一半肺叶,在登山时非常吃力和气短,步伐缓慢,常落在最后,但是他仍要坚持登上山顶。有几次在攀石壁时,因石壁太滑,他被滑倒,衣服都撕破了,身上被划出缕缕血痕,但他浑然不知,滑倒了站起来,继续尝试攀登,直到最终攀上石崖。曾庆文在拍摄植物照片时非常认真,对有花有果的植物,常常要拍摄数十张,从不同的角度,直到拍出清晰满意的照片为止。如此严谨仔细的工作态度,为后来编撰《中国景观植物》、《东莞植物志》等专著并顺利出版提供了大量第一手资料和图片。
曾庆文的学生谢聪回忆,记得初到云南法斗时,因为天气寒冷,加之水土不服,我们每个人都开始上吐下泻,全身乏力。因为出差任务重,曾老师顾不上休息,坚持带领我们在华盖木周围拉样方,也为了不让学生们太辛苦,很多事情他都是亲力亲为,从不懈怠。华盖木生长的地方基本都在大山深处,进山的路途十分遥远,每天都要在大山里来回四个小时。因为呼吸困难,原本已经身体不适的他爬山的时候总是那么疲惫。作为一名近50岁的科研人员,作为一个已经取得众多科研学术成果、享誉国内外的木兰科专家,其实他早已不用如此的辛苦了。云南冬天天气多变,经常会大雨滂沱,有时被淋得全身湿透,冷的发抖,可曾老师依然会带领我们穿梭在茂密丛林做样方调查。在一个湿冷的冬天,我们在云南大山里来回奔波了十几天,在面积3000多平方米的山坡上来回攀爬,调查和记录了每一棵乔木和灌木,并采集压制标本。在调查过程中,曾老师看到好几棵华盖木的大树被砍,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桩,他非常痛心。在那一刻,我终于理解了老师那种对木兰的痴迷,那就像对他自己的孩子一样,恨不能时时守护在它身边。
20多年来,曾庆文研究员一直从事木兰科植物及其它珍稀濒危植物的野外调查、种苗采集、迁地保护、新优园林植物的评价、筛选及选育、保护生物学及植物分类学研究,对木兰科珍稀濒危植物进行了系统的野外调查、种苗采集和迁地保护,作为最主要人员之一与同事一道建立了全国迁地保存种类最多的珍稀濒危植物园和世界上迁地保存种类最多的木兰科植物专类园——木兰园。曾庆文是广东省植物学会木兰分会秘书长和“世界木兰中心”核心成员,在国内外学术刊物发表论文25篇(SCI论文7篇),参编出版了《中国景观植物》、《中国木兰》、《观赏木兰98种》等专著8部。他作为主要成员参加的研究项目“中国木兰科植物种质保存和开发利用研究”获得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二等奖、广东省自然科学二等奖及广东省科学院科学技术进步一等奖。他先后培养了硕士生11名,协助培养博士生2名。
至死不悔 情归木兰
曾庆文朋友们说:“他太累了,该歇歇了!一路走好,愿天堂里木兰盛开。”
2011年,在云南法斗,曾庆文的学生们第一次见到全国仅存12株的华盖木。高大粗壮的古老大树,巍然挺拔地矗立在大山深处,枝顶置身云端,历尽人世沧桑,见证过多少世事更迭。这是中国的财富,也是人类的财富。2009年在广州召开的“第二届国际木兰科植物学术讨论会”期间,一位外国学者在他的陪同下专程来到这里,第一次见到华盖木的国际同行忍不住抱着树干狠狠亲了一口。曾庆文每每说起这则轶事,总是一脸的骄傲和自豪。
曾庆文学生回忆,2011年4月底,当第一次见到那个搭起的传粉生物学实验观测架,我深深地被震惊了。在树底仰望50多米高的树顶时,我感受到了一种晕眩,同时也感受到了实验的艰辛和凶险。陪同我们一起前来的当地领导看着传粉架瞠目结舌,他吃惊地问,你们就是在这上面做研究吗?那次传粉生物学实验持续了二十多天。这期间,为了观察华盖木的开花习性和传粉昆虫在夜晚的行为,曾老师带着我们曾在高达40余米的观测架顶过了一夜。夜间架顶的风很凉,四周漆黑一片,孤寂而寒冷,没有带太厚的衣服,冷的不行的时候我们只好在身上盖上报纸。从傍晚开始,老师便守在华盖木的花朵前,惊喜的观察着华盖木花朵的开放情况。清晨,我们又接着做实验,直到傍晚才拖着疲惫的身躯下山。现在想来,那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夜,只要一闭眼,那棵伸展在云端,被云雾包围的华盖木便出现在眼前。
让时间回到一个月前的9月20日。当天一大早,曾庆文教授就带领两名学生,艰难步行近3个小时的泥泞山路后再次赶到云南省西畴县华盖木野外传粉实验地。一到实验地点,曾庆文教授就带领两位学生借着观测架攀爬到40余米高的观测平台上,查看今年华盖木授粉挂果情况并开始挂牌。他的学生叶新芬说,曾老师一边爬一边提醒我们要注意安全,他静静的在树顶工作了一个半小时后,在准备结束工作时,他突然看到两个果实,怀疑还没有对其进行观测记录,随即又返回准备认真观察时,树上突然传来“咔嚓”的响声,曾庆文突然坠落,护林员和两名学生顺着他坠落的地方进行搜救,发现他躺在树下十多米深的山沟树丛里。此时的曾庆文已经不省人事,面色发白。当医务人员及公安干警闻讯赶到现场实施抢救时,曾庆文研究员终因伤势过重抢救无效,不幸殉职。
他的学生们到现在都无法接受老师突然离去的事实。学生谢聪回忆,其实华盖木的传粉学实验早在2011年10月份就可以结束了。但是,由于2010年5月份人工授粉实验采集回来的种子在实验中没有发芽,曾老师认为可能是种子存放不当导致的。为了进一步完善传粉生物学实验结果,更透彻地了解华盖木种子的生物学特性和发芽机制,在2012年5月,他毅然再次带领两名学生开展了一次传粉实验。9月19日,我接到了老师在云南文山打来的电话,问我华盖木的分子材料是否已经采齐,是否还有需要补采的。谁知,这竟然是我与老师的最后一次通话。9月20日,老师再次爬上了观测架,就是为了统计5月份重做的人工授粉实验结果。没想到,这一次,他再没能从传粉架上安全地走下来。如果不是对木兰如此热爱与执着,如果不是对科研如此一丝不苟,精益求精,老师就不用再次做授粉实验,也不会再次爬上观测架。学生们哭着说,一位深受学生爱戴、有着独特人格魅力的导师,一位对科研认真严谨、永不放弃的学者,一位对木兰热爱痴迷、倾尽心血的守护神,就这样为科研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结束语
在华南植物园繁花似锦的木兰园草地上,静静的竖立着曾庆文的老师、我国著名木兰科植物学家刘玉壶老先生的雕像,而现在曾庆文研究员也魂归木兰园。前后两代科学家前赴后继,为我国的木兰研究真正奉献了自己的一生,无关名利,只因那颗滚烫的赤子之心。曾庆文及其前辈留下的科研成果与“世界木兰中心”,奠定了我国在木兰科植物及其它珍稀濒危植物研究领域的崇高地位。他用自己不凡的一生诠释了一位中国科学家的朴实、厚重、深远!
华盖木是我国特有的国家一级保护植物。对于它名字的来历却众说纷纭,而笔者更愿意相信一种说法,华盖木只生长在“中华国土覆盖的土地上”而得名。我也相信曾庆文为科研事业奉献一生的精神,已化做他深爱的华盖木的花朵、果实和种子,传播到祖国大地的每一寸热土上。
续盛开真严谨、永不放弃的学者,一秃的树桩。的角度,一,考察队人曾老师一路走好,愿天堂里木兰依然盛开!
(感谢曾庆文家人口述和同事、学生撰写的纪念文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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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29 1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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