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来说,注塑成型无疑是最好的题目。虽然以注塑成型为主题的书已经出版了不少,但那些书的写法和涵盖的范围和我想要写的不同。我要写的既不是模具设计也不是加工工艺。我是想写给这样一些读者,他们的兴趣在于预测非牛顿材料在加工过程中的力学和热学行为,以及由此引起的材料微观结构的变化和对最终产品的性能的影响。这样,必然要涉及比较广泛的领域,包括流变学、机械工程和化学工程,高分子材料科学和数值计算方法。
真正开始动笔是2009年9月。白天基本上要忙于其它事情。晚上家人聚在一起,有事没事的,气氛很温馨。我是个看重家庭的人,很珍惜和家人在一起的时间。通常都是深夜11点以后,家人和两只猫都入睡了,才是写书稿的时候。大体上每天写两三个小时。我说“大体上”,因为中间有些天也停歇过,也还写过一些别的东西,例如刊物论文或博客的休闲文章什么的。偶尔白天也可以写写,这一天就不止写两三个小时了。
刚开始,我按照预拟的提纲的顺序,一节接一节,一章接一章地写。顺利时,有如“快马加鞭未下鞍”, 思路卡住时,则是“雪拥蓝关马不前”。后来改变了方法,先把比较容易写的章节写出来,那些不易取得进展的部分只留下小标题、提纲和几个关键词,用不同的颜色标记出来。这样就比较快地吧全书的架子褡了起来,回头再去添补那些难写的部分。因为大部分已经完成,心境平和,许多原先的难点也都容易突破了。
以前读鲁迅诗句“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冬夏与春秋”,颇有些神往。写书稿的一个个宁静的夜晚,也有类似躲进小楼成一统的感觉,春夏秋冬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到了2010年8月,完成了总共八章、大约5万英语单词的初稿。
二
这本书还有两位共同署名的作者──Roger I. Tanner和Xi-Jun Fan (中文名范西俊)。Tanner教授曾是我二十年前的博士导师,我在博文《Tanner教授》中曾写过他。范老师是一位亦师亦友的可敬的资深学者,出国前是浙江大学教授,1994年来澳大利亚,在Tanner领导的流变学课题组工作至今。过去十几年来,我和他们两位在几个由ARC(澳大利亚研究委员会)和CRC-P(澳大利亚聚合物联合研究中心)支持的研究项目中持续合作。书稿的主要内容便是我们合作研究的收获。正因为有这些工作,这本书才有出版的价值。
初稿是2010年8月中旬寄给他们的。正好Tanner教授9月上旬将要从悉尼来墨尔本开会,便约我中午到他开会的地点面谈。我们一边共进午餐,一边讨论进一步修改的细节。他那天身体不适,感冒,喉咙痛。上午作完一个报告,说话声音都嘶哑了。已告假不参加下午的会议,但还是坚持和我谈完才让我送他回宾馆休息。还有一次,是2010年圣诞和2011年元旦的长假。他去乡间别墅度假,把书稿打印了一份带去利用假期时间修改。他在那里上不了网,就用笔在稿件上作记号,还写了一封有关修改建议的长信,和书稿一起从邮局用快件寄给我。范老师则是用电子邮件将他认为需要改动的细节逐点写给我。
我自己也体验到检查修改过程的甘苦,和写初稿时的滋味不太一样。写初稿时,每天写的是新的段落,如同登山,虽然辛苦,但回看“拔地众峰都俯伏”,举目“有亭绝顶尚高悬”,却也消除了一半倦意。 而修改时,每天面对同一片景色,容易产生审美疲劳。好在每当发现错误和可改进之处,便如同调试程序发现bug一样,松了一口气,庆幸没有让它漏网。就这样,改了一遍又一遍。又经过了半年多的时间,到了向出版社交稿的时候,已经是第七稿了。
三
选择出版社的事在写稿之前或至少在写稿其间就得进行。因为不同的出版社对版面格式有不同的要求,如果写完书稿以后再来更换格式,工作量就太大了。第一步是圈定几个候选出版社,然后和它们联系。圈定出版社是比较容易的。巡视一遍书架上的书,就可列出一串出版社的名字。哪些出版社名至实归,原先心里也有数。但与之联系则是一件需要事先做好“家庭作业”的细活儿。人家出版社分文不取(那些要你交费或自销多少多少册的出版社不在我们考虑之列),你要让它有兴趣出你的书,就一定要提供充分的材料来证明你未来的书的质量和价值。为此,我们准备了以下的书面材料:
(1) 一份写作方案(book proposal),其中包括较详细的内容介绍、章节目录、预计的字数、页数、图表数和交稿日期,以及本书的读者范围等。
(2) 两章“样本章节”(sample chapters)。
(3) 作者简历,主要是与书稿的内容相关的工作经历。
(4) 问卷(Questionnaire)回答。不同的出版社有不同的问卷,通常是
─ 列举与你的书竞争的书籍,说明你的书与其不同之处( List the books and their
publishers competitive to your book. How is your book different? );
─ 列举你的书的特色(features of the book);
─ 市场(market): 哪些人将会买你的书?
和刊物投稿不同,书的写作方案是可以同时投给不同的出版社的。出版社编辑会把你的写作方案送交同行专家评议,有的出版社还让你自己提名几位评审人。听说同时还有财务分析(financial analysis),目的是评估未来的收益是否足以复盖出版的成本。但财务分析依据什么数据和标准来做,我不清楚。结果是,我们联系的几家出版社,都给予肯定的答复。我们选择了和Springer签订合同。
四
因为书里引用了一些以前已经发表过的图,在提交书稿之前,需要向版权所有者申请重新发表的版权许可(copyright permission)。这和注明出处(acknowledgement of the source)是少一不可的两件不同的事情。注明出处是应该严格遵守的学术道德规范,人所共知。版权许可则是法律问题,科学网博主李霞老师有一篇博文介绍这方面的知识(李霞:《SCI期刊引用许可和版权的区别》)。当时我有点疑问,如果引用的是作者本人过去在其它出版物里发表的图,也需要版权许可吗?非常感谢李霞老师,她又专门针对这个问题写了一篇《有关“自引许可”的对话》。解答说,虽然使用的图是作者的原创,但先前发表时版权已经转让给了出版法人,除非作者本人仍拥有版权,否则重新使用还是要向版权所有者申请许可。但不同的出版社、出版编辑对在具体操作中很有可能有不同的“执法尺度”。
直接询问出版社得到的答复是,重新使用任何先前发表过的图都要求有书面版权许可。属于执法尺度比较严的哪种。
这其间还读了一本题为“How to Write and Publish a Scientific Paper”的书作者是Robert A.Day和Barbara Gastel。书中有一章专门讲版权的。其中写道:“Copyright protects original forms of expression but not the ideas being expressed.”这句话让我明白了,版权保护的是思想的表达形式,而不是思想本身。比方说,如果你为了比较你的数据和张三已发表的数据,原封不动地引用张三发表过的图,那么,光注明出处是不够的,还必须有版权许可,因为你使用的是人家的original forms of expression。但是,如果你是把张三的数据用在自己的图上,你的图和张三原图的表现形式不同,你只需要注明的出处即可,不涉及侵犯版权。
实际上,申请版权许可的工作量不像原先想象的那么大。有个叫Copyright Clearance Center的非营利机构,从事有关版权事务的服务,很多出版社都是它的成员。它的网站提供了在线申情版权许可的功能,很方便使用。当然,有些版权所有者不是它的成员,就要单独去信申请了。
获得这些经验,也是写书的收获之一。
五
提交书稿是在2011年三月初。事先Springer出版社编辑部给我寄来用户名和密码,我将稿件、图和版权许可文件ftp到出版社指定的服务器上。随后发了一封电子邮件通知编辑。一个多小时就搞定了。
五月初,收到编辑寄来的他们起草的准备印在背面的简介(the back cover text)。写得言简意赅,很专业。我只作了一处小修改,就签署同意,寄回去了。又过几天,封面(包括封底)设计寄来了。图案、字样和色调都简洁明快,较合心意。
五月份的最后一天,收到了清样。校对和修改清样是最紧张的环节。也许现代的排版工作过分依赖于尚未十分完善的自动化软件,清样里,有些地方原稿的黑体字母变成了非黑体字母。还有些地方,一个单词被分开,字母间出现空格。诸如此类的问题,要非常细心检查才能发现。不消说,清样中还有些错误是原稿就有的,也要利用这最后一次机会尽可能发现出来和改正。另外,书后的“作者索引”和“主题索引”也要在校对修改清样的时候来完成。限定两周时间寄回改好的清样,时间实在太紧。当我把校对和修改后的清样寄出去时,依然没有把握已经发现和修改了所有的错误。在电话里把这种担心告诉Tanner教授,他安慰我说,写书都是这样,他那本二十多年前写的工程流变学,出过一本修订版,还出了第二版,可出书后还是发现漏改之处。
不久,收到出版社的电子邮件,告知这本书已经出版,表示祝贺并希望我对他们的合作感到满意。
六
哲学家Popper曾提出所谓“三个世界”的概念。第一世界是客观的物理世界(the physical world);第二世界是精神或心理的世界(the mental or psychological world),是主观的;第三世界是人类思想的产物(the world of the products of the human mind)。书籍,可归类于第三世界。这第三世界和弟二世界的主要区别是它具有客观性。在一本书的写作过程中,作者对于书的构思过程是属于弟二世界,因为它是作者的精神活动,不能离开主体而独立存在。而一旦成书以后,作为精神产品,它便成了Popper所说的“客观知识”(objective knowledge),离开作者这个主体而独立存在,别人可以对它进行阅读、研究和评论。
Popper的理论,其实争议很多,我也不是Popper的粉丝。只是当我发觉那些曾经日夜盘旋在我头脑里的东西已经变成了眼前这本书里的文字,不再受我的思想活动支配时,我想起Popper的第三世界。尽管作为书的作者之一我对这个精神产品还负有责任,但它毕竟已经脱离我而独立存在,属于另一个世界。从这个意义上说,书的出版意味着一种告别。
就用此文作为一个告别的纪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