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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一条河和一个孩子》连载五

已有 3365 次阅读 2011-11-11 07:51 |系统分类:生活其它| office, style, 小说, 连载

第三章    死 水 域

 

我们在夜间航行了许久。我一直没睡。噶左先让船行走在河的中间。他似乎对这条河很熟。一股湍急的水流载送着我们。走了许久后,我发现船在朝向岸上的树林。这些树模模糊糊地向我们靠拢,我们的速度也在放慢。船进入了一个水道,在两排黑色高耸的树墙中间。接着,水道很快变得狭窄,窄到人可以碰到潮湿的树叶。之后河道又扩展,在微弱的恒星的光照下,我觉得水面十分开阔,船速越来越慢,最后不动了。

我们把船拴住。噶左问我:

“你叫什么名字?”

“巴斯卡。”

“好吧,巴斯卡,你现在安全了。跟我学,睡觉,晚安。”

他在船底放平了身子。

我照着做。尽管船的底板很硬,我还是立刻就睡着了,因为我实在太累了。这一夜我睡得很实。

 

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我已经几乎是个老头了。可是,在我的生命中,活得越久,就越忘不了那段在水上生活的年青时光。那些美好的日夜,总在眼前,总是那么清晰。我看的见,今天还看得到。当我想到那些情景时,在睡梦中,我又变成了那个孩子,由他发现的那个水世界的美景,使他兴奋异常。

我睁开眼睛时,天已经破晓。我先是看见天,只有天,灰色、阴暗,就只有在一片云的上方露出一点粉色。从河面上有一团苍白的水汽正在升起。在更高的地方,穿过水汽的缝隙,风在编织着其他的云。一只鸟发出啼鸣,也许是一只角鲨鱼。它的叫声尖利,刺耳,引起一片散乱的蛙声。接着一群潮湿的羽毛擦过芦苇丛,水禽杂乱的声音围着我们的小船,看不见,但是听得见:各种噪音、鸣叫声、各种看不见的活动,水波声、水滴声、受惊水鼠的跳水声、远处飞鸟搅起泥浆的声音、一堆东西坍塌发生的震动声、一只潜入灯芯草中间的野鸭的滑水声、一只鸣禽的沙哑的叫声、突然,有一只已经待在河岸的柳树底下的黄莺发出哨声,还有斑鸠的咕咕声……我专注地听着。时不时地,曙光划过这个奇妙的世界,水草从寂静中醒来,被微风轻轻拂动,发出沙沙声。小船没有摆动,就像一个软木,刚刚能保持在水上。

我的同伴在船底睡着。他朝天平躺,脑袋朝后仰,他熟睡着。熟睡使他的面容一成不变。一张褐色的脸,圆鼓鼓的肌肉。短小的鼻子鼓起两个小鼻孔。嘴唇像生气的样子噘着,两个大大的黑色眼脸沉重地覆盖着闭着的眼睛。他睡觉的面容充分显示出这个小子的内在野性。在脸的内在和肉体之间没有任何其他东西。

可是生活向他展示了暴力。

在太阳在芦苇上方穿过,到达他的脸上时,他的眼睛一下子睁开了。

噶左看见了我,向我微笑。这个严肃的身体上的紧绷的线条突然舒展了开来,他的非常温和的微笑一下子使我心软了。

“巴斯卡。”噶左喃喃地低语。

我也冲他微笑。我们成了朋友。

就这样,开始了在这个死水域生活的时光。我们在这个河流的死湾里待了十天。“在这里。”噶左肯定地说:“我们会有一段安全的时光,之后,再看吧。”

这个死湾隐没在左岸处(正好对着我家所在的河岸)深深地陷在洼地里。我们被两岸之间成堆的错综交叉的水生植物隔离,便于藏匿。

沿着河边,有一排厚厚的桤木林。离我们更近一些的是绣球、荆豆和成片的,高高的芦苇。各种各样的芦苇:池塘里的芦苇,出自耶稣受难的杂色芦苇,带芳香味的芦苇。芦苇丛在未开垦的淤泥中长出,根深蒂固,有很强生命力,这一摊,那一滩,在模糊不清的岛群和青绿色的河水中间。

死水湾分成无数的水道。一些水道穿过长满植物的岛屿,一点一点地被翠绿的植物形成的穹盖没。另外一些则隐没在柳树底下。一切都十分神秘,水道里的水完全不流动。不过,有时候,有一股看不见的水流会带来一朵慈姑的花朵或者是水里的苜蓿草。

这些景色使我入迷。相反,噶左则无动于衷。他很少说话。他粗鲁的样子开始让我很吃惊,后来我习惯了,理解了。他的脱险、我们的逃逸,他从来不提。他习惯于沉默寡言。我们可以相互理解,因为我喜欢安静。可是他有别的原因。他不说话是因为他在想可以干什么。他总在想一些必须干的事:钓鱼、找一个好的抛锚的地方、为了防晒、避雨支一个顶棚、张罗饭食。当他说话时,从不是为了找乐子。没有一个没用的手势。每句话都有他的用意,每项行动都有它的用处。他不浪费他的灵魂。可是他有他的心灵所在。我可以感觉到,他的灵魂就在他的赤褐色的身体里面,毫无疑问还是阴沉的。这种沉闷与受暴的生活有关,那些受暴的生活就鲜活在黑色的血液里。这使生活变得充满仇恨和无法忘却。

我的天性与此正好相反,只有不爱说话是一样的。可是,如果我不说话,那是我高兴沉默。这种高兴不排除有些想法,但是这是些无所事事,没有什么特意的想法,或者是在半醒半睡的状态,充满无谓的幻想。我不会沉思,可是我会漫不经心地追寻模糊不清的形象对我产生的的反映,这些形象充满了我的心,它们的出现会以瞬间的影子进入我快乐的心灵。

“你在站着做梦,”噶左对我说,激怒我。

而他,则绝不和头一天的睡眠搅合在一起。

“我在睡觉的时候,”他说:“我就睡觉,我闭上眼睛,再也不想事,得到真正的休息。而你呢,你在睡觉的时候,转来转去,还说话,睡得很不好……”

我什么也没说:他说得对,可是我不愿意听。

 

在死湾里的第一天是美好的。我再没有与这相仿的经历。这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我们先是收拾那只小船,小船里有不少宝贝,有两个箱子,一个在船头,里面装着钓鱼的工具:鬃毛、浮子、鱼钩、鱼线、鱼篓、三层刺网、水里鱼竿的固定物。另一只箱子在船尾,里面装满了食物。食品被放在铁盒子上,防止受潮。

“他们常常去离岛很远的地方,”噶左告诉我:“……不能获得给养。这就是为什么……”

我很想知道的更多,可是噶左不吱声了。

发现这些食品使我们非常高兴。有咖啡、白糖、满满一桶面粉、一些晾干的蔬菜、一些调味品、一瓶油,我还知道什么?……总之,用这些东西可以让我们支撑一个多星期。

    这只小船上配备有四只桨。

小船的外壳完好,一点不透水。船身上的画也很完整。在船头木箱的箱盖背面上镶嵌着一个铜制的风玫瑰,美好的令人惊叹。玫瑰上有32个尖点,还印着12个风名,一个名字比一个名字好听:拉贝风、葛莱加里风、他孟达尼风……(译者注:均为地中海的各类风名)。

“应该把它擦亮,”噶左急切地宣布:“这是我们好运的象征。”

我们使劲地擦,玫瑰精光发亮。

在玫瑰四周有一个用黄金刻制的大字,显然是船名:“马怀特”。

“他们是偷来的,”噶左肯定地说:“我知道那是哪儿,就离这里不太远。”

他指着河流的上游。

我们刚刚能够看见那儿的一些青色的小山丘。

“是那儿?”我问。

“是那儿,”噶左回答:“那儿是一个美丽的地方。”

什么地方?噶左是从那里到岛上的?他是谁?

我不敢问他,他从来不打听什么。我对于噶左本身也是一个谜。我出现在岛上,我意外地留下本身就让人惊讶。可是他没有露出对这些怪事的一点点好奇心,其实这些怪事对于我本身也让我自己发晕。

因为,有时候,我会对自己说,我是在做一个奇怪的和可怕的梦……

在这样的经历之后,我还能设想,会一个人和一个连姓都不知道的男孩待在一只船上?一只隐藏在芦苇中间,在河流的一片死水湾里的船上?……

我能够毫无内疚地自找乐趣?我没有内疚,甚至在想到可怜的马汀奶奶的时候。她在伤心、哭泣、 喊叫、抓挠自己的头发,可怜的奶奶。

我看见她,听见她,有一点同情她,却没有负罪感;我排除想她的办法就是让自己漂浮在四块轻轻的木板上,面朝向太阳和微风,心中被快乐充满,一种真正的快乐……快乐是在皮肤上、肌肉里、血液中,直到整个灵魂。在那个年龄,我很无知。可是我深深地感觉到,这种实在的快乐远比我的身体要大,我对自己说:“巴斯卡,这是上帝给你送来的快乐。好好地保留着!”

我守着这分快乐,不过不是十分刻意。

因为第一天我们就工作得很辛苦。

我们先是改变了抛锚的地点。

“在这块宽阔的水面上,一旦有人经过,就会看见我们。” 噶左小心地提醒::“应该换个地方。”

我们摇了一会儿桨,紧靠在芦苇荡边。

 

我们停靠在三个一排的小岛中间,其中的一个微微露出水面,土壤,也就是干了的淤泥,已经相当硬了。

在土壤里,生长着高的杂草,低矮的灌木,在岛边,有许多水塘里的植物。

“我们将在这里拢火。” 噶左作出了决定:“这里有枯树,咱们来挖个火坑。”

我们挖成了。噶左找到了两块大而且平整的卵石。我们聚拢了一堆枯树干和树枝。

“现在我们去钓鱼。”噶左下了命令。

 他拿了两根鱼线。我在钓鱼这方面完全是新手,他教我。

他蹲坐在船沿上。

“瞧着我做,别吱声。”他嘱咐我。

两根鱼线飘在水面上,浮子浮在或明或暗的水里。

没有任何动静,芦苇里没有一丝气息,水波中没有水流,只有金粉色的蝴蝶,在离开或清澈或昏沉的水面两指的空中乱飞,有时还擦过水面,它们是在喝水?……就在我们隐蔽的四周,芦苇和柳树的阴影滤去了亮光:在这块神秘的水域里只有半明半暗的光线。也许,在青绿色的倒影下面,在看不见的水的王国里并没有生物存在;可是有时候,我正这样想着,在水影下仿佛有个银色的手指一样的东西滑过,但是很快消失。接着,出现了脱离开水藻的气泡。

噶左抓到了四个胡瓜鱼和一个蛞蝓。

我呢,一只鲦鱼。

 

从那时起,我们就过着一种有趣的日子。我们的手里有吃的!特别的食物!因为这不是平常的、买来的、做熟的、靠别人的手提供的,而是自己给自己找来的吃食,是我们自己钓起来的,我们自己清理、宰杀和煮熟。

这种秘密的食物赋予吃的人一种全新的知识。因为是在大自然里。这就是为什么这些大自然的东西和我们之间立刻有了一种神奇的关系。水、土地、火和空气在向我们展示着这种关系。

水,成了我们的天然土壤:我们住在水上,我们从水里提取生命。

土地,几乎看不见,可是在强有力的水湾里托着水。

空气,从那里带来了风、鸟和昆虫。

空气,云彩在那里轻轻地移动。宁静的或骚动的空气。空气,光和影在那里伸展。空气,向我们提供着预兆。

最后,火,没有它,就没法吃到人吃的东西。有了火,我们暖和和安心。火造就扎营地。因为没有火,扎营地就缺少了休息的守护神。有了火,休息失去了它的原义:休息不再只是休息,吃着热饭,在两餐之间的闲聊、娱乐、遐想和睡眠都得到了保护。

在这一天之前,我还不了解火,真正的火,充分燃烧的火。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被顺服的火,被束缚在炉坑里的火,听话的火,靠一根小小的火柴点着,却不准产生火焰的火。我们掌握着分寸,我们让它熄灭,又让它复燃,总之,我们控制着它,它只是被使用。如果我们要取暖和煮饭,就把火升起,不是在人类居住的家里。我们就在空地上,在芦苇和柳树的中间,我们的火就成为真正的火,原始人类扎营地的古老的火。

在那里,点火可不是简单的活。

我们在小船里找到一块打火石,可是没有火绒。噶左用枯死的香蒲草拧成一团,耐心地用力击打,设法擦出火星。我在上面吹。胸膛里的心在狂跳。没有火,我们无法生活,我们必须有火。

终于,麻团擦出了火星,我们在一堆干草上生起了火。在一堆细树枝下,火在慢慢地燃烧。树枝成了炭,炭火加热了炉膛和卵石,当卵石烫红以后,我们就把鱼放上,用小茴香的枝条撑开鱼腹。鱼肉皱缩。这就成了我们生活中的美食。美食中充满了由木炭、茴香和新鲜的油合成的香味。我们喝的是河水。我们在浓咖啡里浸泡饼干。然后我们朝天躺下,睡觉。

至于火,我们把它封闭在用灰烬形成的穹体下面。火被遮蔽,但是没有熄灭。外面开不见,只是在粘土下方维持着火种,到了晚上,我们重新启开,准备晚饭。偶尔,会散发出一小股察觉不到的烟,炭火的味道会穿过我们宿营处的芦苇。

从第一天起,我们就特别精心地藏匿我们的火,因为在我们近处到处都存在着危险。显然,岛上的植被很好地遮蔽了我们,可是烟火会散出,使我们暴露。河岸上看来没有人住,没有看到一个人过来,不论是垂钓的人、偷着钓鱼的人还是游手好闲遛弯的人。也就是说,我们独占了这片河岸。

在死水湾里,看不见水的流动,水还挺深,我们在这里垂钓。

土地的四周都有很好的遮挡。水生植物在水里长得非常茂盛。我们缓慢且小心翼翼地在这片巨大的草地上行船。那里向上长着普罗旺斯地区的车前草和带刺的酸果树,金色的小球和沼泽里的菖蒲。我们扒开船首前面的水面和水莲。离我们不远的一条青色的水渠整个被沼泽地里生长的缬草覆盖了。广阔的死水水面就卧在白色、粉色、黄色和紫色的花瓣下;一些花底下连着它们的胚茎,另一些则完全漂浮在不流动的水上。有时候,我们能认得出高高的、蓝色的龙胆草,这些草让我们惊讶和赞叹。尽管我们见过水中的德国鸢尾,可是当我们想见到沼泽里的鸢尾花时,却不是时候,它只在九月份开花。

我们登上了一堆满是砾石的土地。翻过一个陡峭的河岸,我们看见那里有一片地,可是空空如也,没有一个人。

 

“这是荒滩。”噶左对我说。

“这样一来,我们可以安心……”

 “也许吧,巴斯卡。可是我们必须提高警惕。只要我们在,他们迟早会发现我们……”

“谁?”

“我不知道。反正有人。总有人藏着在窥视。”

地上长着许多桦树。我们爬了上去,整块荒滩就在我们眼下。

在河流的上游,有一片宽阔的谷地。树木使底下的河岸变得阴暗。我们刚刚看清,一片云彩又遮住了我们的视野。

噶左对我说:

“今天夜里,巴斯卡,我们得航行七里地。你再也看不见那个岛。这是一次机会。”

“他们跟踪我们?”我问。

“也许。他们必须有船。”

“我的船就在哪里搁浅着,不过船里有水。”

“他们很快会修好它,我很了解他们,三天足够了。”

他想了一会儿,又说:

“到了那儿我们才会安全。之后,我们会有办法……”

     在山谷方向,这条死湾,在四里路远的地方,重新和河流汇合,河身变窄,向下,向山丘方向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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