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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见《财经》杂志2009年第11期 出版日期2009年05月25日
对吉林化纤工人“集体中毒”事件的正式叙述是发生了一起大规模“群体性癔症”。这也许描述了结局,但未必讲对了开头
《财经》记者 李虎军 杨悦
当22岁的王哲接到病危通知书时,他正处于迷糊状态。
“儿子眼珠子都不动,看上去快要死了,我眼泪汪汪地在病危通知书上签了字。”王哲的父亲王宏志回忆起当初的情景,仍然心有余悸。
自2009年4月23日以来,吉林化纤集团有限责任公司(下称吉林化纤)先后有逾千名职工不同程度地出现头晕、恶心、呕吐等症状,住院者超过160人。其中,毛条车间的王哲由于病情危急,被送到了吉林省最有名的医院——位于长春市的吉林大学第一医院。吉林化纤旗下上市公司吉林化纤股份有限公司(深圳交易所代码:000420)5月13日晚披露后,“中毒事件”引发了全国性的关注。
相当一部分吉林化纤的职工们认为,吉林康乃尔化学工业有限公司(下称康乃尔化工)苯胺工厂所排放的不明气体,是他们“集体中毒”的罪魁祸首。
康乃尔化工从2009年4月初进入生产阶段,它与吉林化纤厂区均坐落在吉林省吉林市西北郊的经济技术开发区,二者仅一路之隔。
5月14日,卫生部专家组在吉林市政府组织的新闻发布会上表示,吉林化纤职工身体不适反应“主要与心因性因素有关”,可排除化学物质毒性引起的可能性。不过,吉林化纤的职工们并不接受这一认定结果,这一结论也遭到很多研究心因性疾病专家的质疑。
在质疑者看来,从5月10日至5月14日,卫生部专家组仅花了短短四天时间,就对这起“千人中毒事件”得出了“主要由心因性因素导致”的结论,很可能没有充分排查其他病因,这不符合“心因性疾病”的判定原则。
心因性疾病亦即癔症,临床体征为功能性病变。《财经》记者在调查过程中,获得了若干份病历与检查资料。这些资料显示,有少量病人一度出现“碳氧血红蛋白”超常;更有一份患者的脑影像图显示了脑白质病变。这些器质性病变明显与癔症诊断不符,一些专业医师认为当属“中毒”症状。
5月18日,国家安监总局在官方网站上提出对近期安全生产的工作建议,明确表示,“要认真吸取吉林康乃尔化学工业有限公司泄漏事故教训”。这一表述,与吉林市政府和卫生部专家组的结论明显相左。但国家安监总局网站在次日删除了明确指称康乃尔的部分,且并未就此作出解释,这进一步加深了公众的疑虑。
实际上,围绕着吉林化纤“集体中毒”事件的不透明之处,远不止于此。在《财经》记者的整个调查过程中,当地相关医院对病人病历秘不外泄;一些单位对康乃尔化工在环评过程中暴露的种种问题、康乃尔化工在试车期间发生的工人死亡事故,以及吉林市各级环保部门对于相关气体监测的结果,均讳莫如深。加之康乃尔背后的大股东特殊身份,都令这场以“集体中毒”为开端、由“心因性”做结论而激起的轩然大波,更显扑朔迷离。
“群体性癔症”,意指在一个群体中,在受到某种刺激的情况下,一个人或几个人先出现躯体不适症状或情绪反应,然后通过社会心理因素传导给更多的人。根据官方叙述,吉林化纤工人中间发生了一起大规模“群体性癔症”。这也许描述了结局,但未必讲对了开头。在此,我们根据记者调查,最大限度地还原这场“群体性癔症”的真实过程。
一名康乃尔工人的猝死
4月13日,康乃尔化工苯胺车间一位30多岁的主检修工猝死在工作岗位。康乃尔化工和当地政府部门,从未对李宏伟猝死事件及原因公开作出说明,但消息仍不胫而走
吉林化纤职工的“集体中毒”事件,在大半年前已经有过一次小规模的“预演”。当时,康乃尔化工已经开始了调试。
2008年9月下旬,吉林化纤十多位职工身体不适,他们的症状与此次“集体中毒”比较相似,如头晕、恶心、呕吐等。这些职工大多是吉盟(吉林化纤子公司) 的门卫,在整个吉林化纤,他们的工作位最靠近康乃尔厂区,其症状轻重不一,入院时间亦长短不一,但并未引发显著的严重后果。
《财经》记者联系到当时的部分患者和知情人。有人干脆在电话里拒绝了采访要求,但也有人愿意透露一些情况。
吉林化纤职工中流传着一个说法:康乃尔化工为这些职工提供了数千元至2万元不等的补偿。《财经》记者的采访部分证实了这一说法。
记者辗转获得的一份协议书复印件也显示,吉林化纤一位女职工在2008年9月27日至2009年1月16日期间住院,康乃尔化工支付了住院费用。这位女职工还“主动要求”康乃尔一次性解决生活费、误工费等其他费用2万元,并保证“今后不再找康乃尔化工麻烦”。
一位患病门卫的家属告诉《财经》记者,她丈夫出院以后的两三个月,总觉得头发热,后来才逐渐好起来。尽管从康乃尔化工拿到了几千元的补偿,但她还是有些替丈夫的健康担心,“听说苯中毒的潜伏期有一二十年。”
吉林化纤的很多职工,正是从这次小规模的“集体中毒”事件中,知道其邻居康乃尔化工原来是一家生产苯胺的工厂,并从此开始感到担心。
此后,一起康乃尔工人猝死事件,给吉林化纤职工的心理蒙上了更加浓重的阴影。2009年4月13日,康乃尔化工苯胺车间的一位30多岁的主检修工猝死在工作岗位。康乃尔化工内部给出的解释是:该职工死于“心肌梗塞”。
《财经》记者找到了这位名叫李宏伟的检修工的妻子,但她谢绝了采访。记者从其他途径了解到,李宏伟八岁的儿子曾对人说:“爸爸是被毒死的。”
知情人还说,康乃尔化工按照工伤给李家赔了十几万元,现在每个月给李宏伟的妈妈发800元;给他儿子发600元,将一直支付到其年满18岁。李宏伟的妻子则正在等厂里安排工作。据悉,李宏伟去世前,还曾对人提及厂里味道不好感觉乏力等。
康乃尔化工和当地政府部门,从未对李宏伟猝死事件及原因公开作出说明。直至吉林化纤“集体中毒”事件发生之后的5月16日,康乃尔化工副总经理王大祥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仍宣称:“4月4日至4月30日试车非常顺利,没有任何异常。
截至目前,康乃尔600名职工加上绿化、施工人员近千人,没有一例发生身体不适反应,没有发生任何异常。”
无论真相如何,李宏伟猝死的消息仍不胫而走,在当地广为流传。仍有很多人怀疑,他的死或许与气体泄漏有关,心中蒙上了阴影。
苯胺爆炸工厂重生
52岁的吉林康乃尔集团董事长宋治平,是苯胺项目在吉林市获得重生的关键人物之一。康乃尔化工在很大程度上,继承了当年因爆炸而关闭的吉林石化101工厂的技术设备和人员
在位于吉林市西北郊九站乡的吉林市经济技术开发区,外表崭新的银白色金属装置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芒。这就是康乃尔化工,目前国内最大的苯胺生产企业。
苯胺是有机化工原料和精细化工的中间体,在染料、香料、药品、特种纤维等领域均有广泛应用。苯胺生产流程并不复杂,但是要大量使用易燃易爆乃至易挥发的有毒有害危险化学品,生产过程中也会产生一氧化碳等各种有害气体。
因此,苯胺生产对工艺条件和控制技术要求都非常严格,稍有不慎,就有可能造成超标排放、泄露甚至是爆炸事故。(参见辅文“苯胺之危”)吉林化工学院郭景海教授说,苯胺生产最关键的因素是安全管理。
近年来,国内的苯胺装置屡屡发生安全事故。2005年11月13日,位于吉林市的中国石油天然气集团公司(下称中石油)吉林石化双苯厂(101厂)的苯胺车间发生剧烈爆炸,共造成八人死亡,60人受伤,直接经济损失6908万元,并引发松花江水污染事件。此事件被认定为特大安全生产责任事故和特别重大水污染责任事件。当时的国家环保总局局长解振华引咎辞职;中石油及当地政府一批责任人也受到处理。
半年后的2006年5月29日,中石油兰州石化公司也发生了一起苯胺装置爆炸事故,造成四人死亡。
事故发生后,出于安全考虑,中石油叫停了旗下的苯胺生产,其中包括当年全国最大的苯胺生产厂吉林石化101厂。之后,很多企业不得不转向从国外进口高价苯胺。然而,危险的苯胺项目仍然以其巨大的经济效益,吸引着众多投资者。
根据康乃尔化工网站所刊登文章,该公司一期上马年产15万吨苯胺和20万吨硝基苯的生产线,建成后可增加1000个就业岗位;二期工程建成后产量将翻番,全年总销售收入可达45亿元,利税约7亿元。
52岁的吉林康乃尔集团董事长宋治平,是苯胺项目在吉林市获得重生的关键人物之一。
宋治平接受吉林市当地官方报纸《江城日报》采访时透露,她最早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办培训学校和成人职工大学起家;到了20世纪90年代初,她踏入当时最热门的外贸行业;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国家逐步放宽外贸政策后,外贸行业由盛转衰,她也随之将事业重心转向实业,先是创建了吉林地区惟一一家大型输液生产企业——吉林康乃尔药业有限公司,之后又在2006年组建了康乃尔化工。
宋治平表示,她现在上马的苯胺项目,原来是吉林石化的,吉林石化不想做了;但对中小企业来说,一年挣两三亿元就很有赚头。
目前,宋治平既是吉林市人大代表,也是全国人大代表,还在2009年1月入选第七届“中国十大女杰”。
作为“吉林省、吉林市重点建设项目”,康乃尔化工的苯胺项目在投建之初就享受了很多便利条件。2006年12月13日,在康乃尔化工尚未完成环境影响评价报告(下称环评)时,吉林市安监局就“同意康乃尔化工先行办理相关手续”,以方便吉林市经济技术开发区招商引资。吉林市政府对该项目的重视由此可见一斑。
2007年3月底,康乃尔化工苯胺生产基地奠基,吉林省和吉林市多位领导出席。
康乃尔化工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吉林石化101工厂的技术。有业内人士称,康乃尔化工的部分设备其实是吉林石化的旧设备。康乃尔化工副总经理王大祥在接受《财经》采访时则表示:“硝基苯装置及技术是德国进口的,其他设备是国产的。”
康乃尔化工还延聘了吉林石化的大量员工。其中,康乃尔化工董事会成员、总经理孙长江,便是原吉林石化的总工程师。负责撰写康乃尔化工苯胺项目环评报告的吉林化工学院教授郭景海也证实,康乃尔化工用的人大多是原吉林化工的工程技术人员,从厂领导到普通技术员都有。
不过,王大祥强调,康乃尔化工的苯胺生产工艺和设备,与原吉林石化的苯胺工厂有所不同。郭景海进一步解释说,过去国内通常采用等温硝化工艺,硝基酚钠盐容易聚集,一旦操作失误就容易引发爆炸,吉林石化的爆炸就是由于未能及时关闭蒸汽阀门,进料温度过高所致。
“康乃尔化工采用德国专利技术,选择绝热硝化工艺,消除了爆炸因素。”郭景海表示。
项目环评疑窦重重
离康乃尔化工最近的吉林化纤职工,没有获邀参加康乃尔环评报告的听证会,直至现在,也查不到康乃尔环评报告的公示材料。参加听证会的其中一名群众,住在距离康乃尔化工至少20公里远的吉林市区
此次“集体中毒”事件之前,吉林化纤的职工们更多地将“康乃尔”这个名称与制药商联系在一起,而不是一家苯胺生产商。即使在康乃尔化工于2007年开工建设之后,还有不少吉林化纤的职工误以为,吉林市经济技术开发区引进的是一家制药厂。
但在他们知悉与生活区不足两公里的地方兴建的是一所苯胺化工厂时,担心也随之而至。《南方周末》引述一些职工的话称,康乃尔化工曾表示要将吉林化纤的生活区迁至吉林市,这消除了一部分反对声音。但康乃尔化工副总经理王大祥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断然否认公司曾做过类似承诺:“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是无稽之谈。我们作为企业,和居民不会产生什么关系。需不需要搬迁,是政府应该做的。”
康乃尔在后来的环评公示中,也极力回避与当地居民发生关系。在此次“中毒事件”发生之后,康乃尔化工苯胺项目环评过程的种种瑕疵,成为当地居民质疑的焦点之一。
公众参与是项目环评中的重要环节,也是保护受项目影响的居民利益的有力手段。根据2006年生效的《环境影响评价公众参与暂行办法》,环评公众参与形式包括调查公众意见和咨询专家意见、座谈会和论证会、听证会等。
康乃尔化工附近,大部分是工厂,东侧是吉林化纤,西侧是吉林燃料乙醇公司等。而距离康乃尔化工最近的居民点,则是项目东南侧的吉林化纤生活区,有上万人在其中居住。
显然,吉林化纤职工和生活区居民,是最可能受到康乃尔化工影响的人群,项目环评应该听取他们的意见。
康乃尔化工苯胺项目2006年获得立项。环评报告执笔人郭景海教授说,项目在选址地周围张贴了公告,发放了60份公众参与调查表,在吉林化工学院网站发出了公告,同时召开过一次听证会。
不过,公告内容后来在吉林化工学院网站消失了。
如今,康乃尔化工已经开始生产,但在各相关政府部门和康乃尔化工的网站上,仍然找不到其苯胺项目的环评公示资料。
《财经》记者多次在吉林化纤集团生活区走访,询问了不同楼里的上百位居民。所有受访居民均表示,他们从不知道康乃尔化工苯胺项目进行过环评公示。
至于2007年1月的那次“听证会”,到会的总共只有十几个人。除了项目建设单位康乃尔化工的代表、环评单位吉林化工学院的代表等,与会者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名“群众代表”。
《财经》记者联系到其中一位群众代表。他表示,那个听证会“听不懂、也不了解”,听了不到半个小时就提前离场了。而这位“群众代表”住在吉林市区南部,距离吉林市经济技术开发区至少20公里。
参与“听证会”的还有吉林本市的一名律师。他在电话里告诉《财经》记者:“我记不清楚自己是代表康乃尔,还是代表社会了。”
由于缺乏真正意义上的公众参与,对于该项目的环境风险和环评过程中暴露出的问题,吉林化纤的职工们自然也无从知晓。
事实上,康乃尔化工苯胺项目的第一次环评报告审议,就没有获得通过。
2007年6月,吉林省环保局办公室曾下发通报披露,此前五个月内该局审批的建设项目中,有14个环评报告未通过技术审查。其中就包括吉林化工学院编制的康乃尔化工年产15万吨苯胺工程环境影响报告书,主要问题是“污水处理排水去向不明确,风险评价未能满足技术导则要求,基础数据前后矛盾”。
通报称,这些环评报告“反映了当前一些环评单位普遍存在的责任心不强,内部把关不严等突出问题,特此通报批评”。
中国科学院长春地理所研究员俞穆清,曾参与对康乃尔苯胺项目环评报告一审的审议。俞穆清和其他一些评审专家提出的建议是,康乃尔化工应将处理过的污水排入市政污水处理厂进行再处理。
与一般人群相比,吉林化纤职工对于化工项目的接受能力其实更强。毕竟,吉林化纤建成至今已有40多年,其生活区本来就紧邻厂区,之前亦零星发生过安全事故。一位不愿透露姓名、此次也因身体不适而住院的职工说,吉林化纤的二硫化碳储罐一旦爆炸,影响将波及整个经济技术开发区,但他们并没有因此恐惧过。
但是,对于他们知之甚少的康乃尔化工苯胺项目,工厂和政府公开材料的不透明以及纷起的传言,加之吉林市2005年发生的那场众所周知的苯胺工厂爆炸事件,无疑都导致恐惧与日俱增。
一些吉林化纤职工甚至认为,康乃尔化工没有污水处理装置,其废水直接排入了吉林化纤的污水管道。但郭景海介绍说,康乃尔化工有自己的排污装置,废水经过处理后再排入吉林经济技术开发区的污水管线,最终进入吉林市污水厂,“没有污水处理设施的话,环保部门不会通过”。
最终,康乃尔化工项目环评报告二审获得了通过。康乃尔化工于2009年4月4日正式开车投入生产。
大满、二满与王哲
自大满4月23日闻到“臭烘烘的味”住院后,至5月12日22时,吉林市共收治吉林化纤因接触不明气体出现不良反应职工161人入院治疗
40岁的吉林化纤线厂车间女职工满红岩,是此次“集体中毒”事件中首批入院者之一。
2008年9月入院治疗的那两名女职工,就是满红岩同一个车间的同事。但她说,当时觉得可能是这两位同事体质较弱,并未料到自己也会“中招”。
在吉林化纤的所有车间中,线厂车间距离康乃尔化工最近,只有几十米远。
根据吉林化纤2009年4月27日下午提交的《关于吉林化纤集团公司腈纶纺纱厂停车情况的紧急报告》信访件,4月23日吉林化纤腈纶纺纱厂(即线厂车间)员工闻到刺激性气味,17时30分至18时气味加重,部分员工出现头晕、恶心等不同症状。当天18时30分,化纤集团员工疏散回家休息;24日一早,组织开车一小时后,又有员工出现了前述症状。
4月23日早,满红岩上白班,下班后就觉得有些头疼。“到了晚上,有人给我老公打电话,说厂子里有人迷糊了。”
次日,她在7时10分来到车间,就“闻到一股臭烘烘的味”。她也听说,前一天晚上有人呕吐,车间还停产了。7时30分开车后,车间领导让不舒服的人先回家休息。此时,满红岩已经觉得恶心反胃、太阳穴疼、脸通红,但她还在一直干活。
过了不到一小时,领导让所有人都回家,并且让职工们不要走面对康乃尔化工的正门,而是从厂区内部走,“那边味道小一些”。
满红岩说,此时她的胃就和翻江倒海一样,但还没吐出来,腿也在打漂。妹妹满红梅和她在同一个班组,姐妹俩被人称为大满和二满。
满红梅拽着姐姐往外走,后来车间一位领导把满红岩背到门口,坐上一个“小蹦蹦”(即机动三轮车)。此时,满红岩的手冰凉,开始出现痉挛,五个手指蜷在一起,嘴也出现痉挛,“都是麻的”。
满红岩先是被送到吉林化纤职工医院,当天又被转到吉林市职业病医院。她在职业病医院呆了三天,“CT、脑彩超,乱七八糟的检查都做了,说都正常,没啥事。”
满红梅一直在陪护姐姐。据她介绍,满红岩的检查中,惟一不正常的是脑彩超,说是脑部痉挛,但医生说正常人做脑彩超也会有痉挛现象。
根据职业病医院给满红岩开出的出院小结,其入院诊断为“按不明气体观察”,出院诊断则为“头晕待查,心律失常”。4月27日上午,该院与患者单位领导沟通,被告知环保局、安监局未发现有毒有害气体,“患者按内科对症治疗,可转回职工医院”。
满红岩姐妹对此表示不满。满红梅跑去找厂里。正好4月27日厂里又有人倒下,被送到吉林化工总医院(下称吉化总医院),她就要求姐姐也转到吉化总医院。
5月7日,满红梅上车间,车间开会研究恢复生产的问题。“厂里是倒了就送医院,没倒就不管你。当时我就想,要是让我上班的话,我就不要工作了。而且,前两天我已经开始不舒服了,3、4日的时候,走路都得一步一步蹭过去,头疼得像要炸了,一到晚上就发烧。”
这一天,吉林化纤的职工家属到吉林市经济技术开发区管委会反映情况,满红梅也跟着去了。结果在管委会办公楼,“我就动不了了。想给我妈打电话,手痉挛,打不了电话,一个键都按不了。他们把我抬出来,意识很清醒,但四肢始终动不了,说不了话。”
满红梅被车间领导送到吉林市职业病医院,5月11日也转到了吉化总医院,与姐姐一个病房。
一个车间的同事中,还有不少人也住进了医院,住在吉化总医院的就还有另外两人。去年9月倒下的那两位女同事,这次得以幸免,因为她们当初出院后一直没有回去上班。
满红岩姐妹说,她们的病情时有反复,一阵精神好,一阵又会出现痉挛、胸闷、心慌。她们在吉化总医院都用上了高压氧。
年仅22岁的王哲,在吉林化纤毛条车间工作了三年。4月24日晚上约11点半去上班时,他就听说“线厂跑毒了,还有人住院”。到了车间,他和同事都闻到异味,晚上12点多,领导让大家提前回家。
王哲说,他坐车回到了位于吉林市区的家,一下车就开始吐,发虚汗、人迷糊、眼睛辣得发红。而平时,他身体还算不错。
4月29日,王哲应该上白班。但他还是觉得迷糊、恶心,于是和另外两位同事请假去了吉林市职业病医院,至今没有再回家。
王哲拍了脑部CT。他说医生感觉其脑部可能有病变。第二天晚上,他被转到吉林市中心医院。王哲的父亲王宏志说,王哲是大个子,身高1米78,体重200多斤,那天却处于半昏迷状态,看上去奄奄一息。王哲的症状明显比其他患者重许多,他的颅压高,原来就有些高的血压也变得更高了。
没多久,吉林市中心医院神经内科下了病危通知书。5月1日下午,王哲被“120”急救车拉到长春的吉林大学第一医院。
到长春后,王哲住进了重症监护病房。父亲王宏志说,儿子直到第三天才能喝点粥,“喝牛奶是喝多少吐多少”。
根据吉林市政府的通报,截至5月12日22时,吉林市共收治吉林化纤因接触不明气体出现不良反应职工161人入院治疗。5月14日,《财经》记者赶到吉林化纤职工医院时,看到前来登记检查者有900多人,连同此后几天,因身体不适陆续前来检查者逾千人。
“心因性因素”?
长春市一家三甲医院神经内科的当班医生,在看到王哲的脑部影像图时脱口而出:“中毒”。这位医生说,王哲脑部有明显水肿,估计是气体中毒引起的脑细胞病变
在吉林化纤职工大规模出现反应之后,一个由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职业卫生与中毒控制所张寿林研究员领衔的卫生部专家组,在5月10日前往吉林市展开调查。
5月14日下午,在吉林市政府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上,张寿林代表卫生部专家组通报了调查结论,称吉林化纤职工身体不适反应,可以排除化学物质的毒性所致,“主要与心因性因素有关”。
专家组调查意见称,此次事件病人集中发生在同一工厂,分布在不同车间,发病时间不一致、病人主诉闻到不同异常气味,临床表现缺乏特征性、规律性和一致的损伤靶器官,未见确切的阳性体征,辅助检查结果无相关的临床意义,吉林化纤环境空气中有害物质检查结果未显示超过国家标准,与急性化学中毒的发病特征不符。
专家组的调查意见,同时排除了康乃尔化工生产过程中逸散到空气中的有害物质引起不适反应的可能性。其理由包括:现场空气中一氧化碳、硫化氢、苯胺、硝基苯、苯等监测结果均未超过国家卫生标准;康乃尔化工的职工未发生身体不适反应;康乃尔化工按吉林市政府要求在4月30日停产后,吉林化纤职工身体不适反应仍有发生,且人数较前增加。
在吉林化纤,出现身体不适的职工有上千人。这也意味着,卫生部专家组将此次事件定性为中国最大规模的心因性疾病案例之一。
多位医学及心理学专家向《财经》记者表示,如果卫生部专家组的调查无误,吉林化纤员工就患有“群体性心因性疾病”。但是,这一结论受到了相当大的专业质疑,被认为下结论过早。
北京大学心理学教授沈政说,判断心因性疾病的关键,首先是要排除化学成分导致患者症状的可能性,只有在化学症状解释不了的情况下,才能给予心因性因素的解释。而且,医学结论涉及赔偿标准,应慎重对待。如果是心因性因素致病,赔偿标准会很低;如果是化学中毒,赔偿标准就比较高。
沈政还认为,康乃尔化工的职工未发生身体不适反应,也并不能作为否认吉林化纤职工化学中毒的直接证据,还应仔细检查康乃尔化工的废物排放系统。因为有的污染性企业,会将排废管道出口设置在远离本厂的地方。
由于排气管道有一定高度,在风向和风速等气象条件的影响下,也有可能出现排放气体的企业本身不受影响,而周边受到侵袭的现象。
据了解,吉林市在吉林化纤职工开始发病的4月23日、24日和27日这几天,以东南风向为主,间或西风。如果刮西风的话,正好可将气体从康乃尔化工吹到吉林化纤厂区。
当然,吉林化工学院教授郭景海指出,可能局部地方风向并不一样,毕竟吉林市距经济技术开发区最近的气象站也有20多公里远。
有人认为,吉林化纤也可能排放有害气体。但多位吉林化纤职工表示,他们厂主要排放硫化氢、二硫化碳等,但这段时间排放一直处于正常情况。而康乃尔化工的煤制氢等环节可能会释放一氧化碳和硫化氢等,含苯有机物可能挥发和泄露,试生产和初期生产阶段也更有可能出现问题。
《财经》记者辗转找到了康乃尔化工的几位员工,但她们只抛出一句“我们没有人中毒”,就不肯再多说。
武警总医院心理科主任许建阳,也对卫生部专家组的结论表示怀疑。在他看来,既然吉林化纤的员工闻到了气味,便说明有化学因素存在,而且吉林化纤的员工并不存在诱发心因性疾病所需的强烈心理应激因素,“诊断为心因性疾病,可能有点牵强”。
对于卫生部专家组的这一结论,许多吉林化纤的职工们难以接受。“心因性因素?难道我有精神病不成?难道从心里抽(搐),就能变成我这个样子?”王哲说。
线厂车间的患者范灵艳,则希望专家组对碳氧血红蛋白检测的结果做出更多解释。
碳氧血红蛋白阳性,是一氧化碳中毒的关键指征。当然,经常吸烟者也可能检测出碳氧血红蛋白阳性。
据《财经》记者搜集和了解,在毛条、线厂等车间,均有多位患者检测出碳氧血红蛋白阳性。范灵艳也是阳性,“我和老公都不吸烟,这怎么解释?”
据范灵艳说,针对他们70多位职工的检测大概发现了20来个阳性,但后来有一批针对数百位职工的检测却没有阳性。
王哲还没有拿到自己的碳氧血红蛋白检查报告。他当初在吉林市中心医院神经内科的主治医生,不愿回答《财经》记者关于王哲病情的询问,只是称该院并未对王哲确诊。
5月21日,《财经》记者拿着王哲的脑部CT和核磁共振片去了长春另一家三甲医院的神经内科。当班医生脱口而出:“有没有一氧化碳中毒史”?这位医生还说,王哲脑部有明显的水肿,估计是某种气体中毒引起的脑细胞病变。
5月22日,北京一家三甲医院的医生看到王哲的脑部影像图后表示,其脑部发生了大面积的脑白质病变,很可能是气体中毒,“不是心因性的”。
这位医生同时指出,如果是一氧化碳中毒,属于迟发性脑病,“即使现在挺好,一个月以后症状可能还会迟发,如果同伴也有这个情况,就能排除是自己代谢异常的问题,说明是气体中毒”。
实际上,根据吉林市政府的通报,4月27日18时30分,腈纶纺纱厂(即线厂车间)门前一氧化碳浓度的瞬时值确实偏高,达到了每立方米24.5毫克。而王哲反映吸入不明气体的时间,正是4月27日晚间。
还有一些患者反映,他们的血样检测等结果有多项指标不合格,比如白细胞计数明显低于正常值。他们也希望得到解释。
此外,令很多职工感到不解的是,能够引发中毒的不只是一氧化碳,还包括苯胺、硝基苯、苯等有机物。实际上,他们最担心的是含苯有机污染物导致的苯中毒。一位职工表示,“专家组说我们闻到了不同气味,那说明排放的可能不只一种气体呀。”
吉林省环境监测中心5月5日才开始对康乃尔化工和吉林化纤布点监测有机污染物,吉林省职业病防治院的专家则直到5月9日才到康乃尔化工检测苯、苯胺、硝基苯、丙烯腈这四种化学品在空气中的浓度。
“康乃尔在4月30日都停产了,你再去监测,理所当然会符合国家标准。”60余岁的退休职工程群友说。
据北京化工大学化学工程学院教授季生福介绍,苯胺在常温下呈液态,如果洒到水泥地上,一两天时间就扩散不见了;如果洒到泥土里,可能扩散得慢一点。但是,无论是苯胺还是一氧化碳等其他有毒气体,经过五六天时间的扩散,可能都检测不出来了。所以,现在就算放100台检测仪,得出的结论都不会有有毒气体,“这样的检测不能令人信服”。
季生福指出,通过对病人的血液和呼吸道进行病理检查,会发现是否真正吸入了有毒气体。如某些特殊物质的含量是否正常,是否产生了有毒气体与血细胞结合和反应的产物。
还有部分职工在采访中表示:即便后来的很多人属于心因性疾病,那最先住院的那些人又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呢?
“集体中毒”前后的政府角色
事发之前和之后,当地政府部门对于很多本应公开的信息,比如环评报告、气体监测数据、病人病历都采取了严密封锁的政策。种种不透明做法,加重了公众的不信任感
在吉林化纤这起“集体中毒”事件发生之后,吉林市政府部门行动积极。
例如,4月30日,康乃尔化工被政府要求进行整改,增加放空高度以降低一氧化碳环境浓度,同时加强管理,防止生产波动,保持系统运行稳定。
据吉林化工学院教授郭景海介绍,康乃尔化工原来的一氧化碳排气筒是按照22米高的规范设计的,但整改后加高到了45米;排气管的位置也后退了181米,至吉林化纤厂区的距离因此增加到近250米。
但政府部门的其他很多做法,却颇值玩味。相关政府部门对于有毒气体监测情况讳莫如深,相关医院严密控制病人病历。这些做法,不仅阻碍了对“中毒事件”真相的揭示,也在无形中加剧了公众的恐慌和对政府结论的不信任。
《财经》记者了解到,2008年9月下旬吉林化纤部分职工集体住院之后,吉林市环保局等部门就接到了投诉。吉林市环保局可能也从那时起进行了监测。但吉林市政府从未对那次小规模的“集体中毒”事件作出公开解释。而吉林市环保局办公室表示,要得到“市里批准”才能提供数据。
对于2009年4月13日康乃尔化工检修工李宏伟的突然死亡,政府部门和康乃尔化工也从未进行过公开解释,以消除公众的疑惑。
根据吉林市政府的通报,吉林化纤在4月23日晚向吉林市环保局进行信访举报,并在4月27日下午向市政府提交了《关于吉林化纤集团公司腈纶纺纱厂停车情况的紧急报告》的信访件。
而吉林市安监局在4月28日下午,才接到市政府转批的上述信访件。次日上午,该局终于组织专家陪同吉林省安监局领导到康乃尔化工进行排查。
4月30日,总部位于长春的《城市晚报》率先报道了吉林化纤职工“中毒”的情况。但报道没有引起更多人的关注。
很多患者在采访中,向《财经》记者反映了同一个问题:他们很难拿到自己的病历和检验报告。满红岩4月27日从吉林市职业病医院转出时,没有拿到自己的病历资料。王哲5月1日转到吉林大学第一医院,但除了脑部影像片子,他手中并没有自己的病历和其他检验报告。
5月16日,一位女职工从吉林市职业病医院转入北华大学附属医院,至少三天后仍未拿到自己的病历资料,这给北华大学附属医院的诊治也带来了困难。
线厂车间的范灵艳曾经在医院工作过,知道病历资料的重要性。5月19日,在专家组公布“心因性”结论后,所有在市职业病医院住院的吉林化纤患者都被要求出院或转院,范灵艳趁机提出要求,拿到了自己的病例资料。不过,更多的患者至今仍需要单位介绍信,才有可能拿到病历资料;而且即使拿到介绍信,病历也会由医院转给单位,由单位决定是否交给个人。
原本属于患者的知情权被剥夺了。
吉林化纤的职工们还发现,市环保局在4月23日晚接到吉林化纤举报后,一开始竟然只监测一氧化碳,而忽略了对其他气体的监测。
种种因素加在一起,吉林化纤职工对政府的不信任感日渐加深。
5月7日上午,一支来自吉林化纤的队伍走向长吉铁路(长春至吉林),堵住位于吉林市经济技术开发区内的一个道口。
据目击者说,这支队伍中大部分人是退休职工或年长的家属,堵铁路行动大约持续了两个多小时,一列客车被迫停在队伍不远处。
堵铁路行动立刻惊动了吉林市的领导和警察,矛盾被激化。尽管方式极端,但这次行动的一个直接效果是:职工的呼声因此引发了全国性的关注。
在此之后的5月13日,吉林市政府才首次召开新闻发布会,公布吉林市安监局对康乃尔化工排放问题的处置情况:吉林省安监局和专家一致认为,此次现象不是由于企业生产中设备、管线、工艺等出现泄漏所致,不属于安全生产事故和事件,而属于生产排放出现的环境影响问题。
5月14日,卫生部专家组在吉林市政府的第二次新闻发布会上表示,吉林化纤职工身体不适反应,主要与心因性因素有关。
卫生部专家组还建议,根据病人病情可给予对症与支持处理,并建议吉林化纤加强员工心理疏导,消除焦虑状态,促进机体康复。
但吉林市政府部门并未以更公开和透明的做法,来疏理或化解公众的疑虑,反而继续对康乃尔化工环评和监测资料以及“集体中毒”事件病历进行控制。一些吉林化纤职工和家属的心理也并未得到恰当疏导,他们对“心因性因素”的说法以及政府的做法感到不满。5月15日,这些职工和家属在吉林市职业病医院门口“堵了一次马路”,希望与专家对话。
更为戏剧性的是,5月18日,国家安监总局网站在一份文件中,使用了“认真吸取吉林康乃尔化学工业有限公司泄漏事故教训”的说法。这一表述,与吉林市政府和卫生部专家组的结论明显相左。
据《财经》记者了解,这份文件出自国家安监总局统计司,统计司通常依据的是来自于各省安监局上报的情况。
次日,国家安监总局网站删除了有关“康乃尔”的部分,且并未就此作出解释。吉林化纤“集体中毒”事件的真实原因,因此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除了5月13日和5月14日的两次新闻发布会,吉林市政府部门至今没有再发布新的信息。
《财经》记者在吉林市安监局、吉林市环保局、吉林市经济技术开发区管委会等部门当面提出采访要求,得到的答案通常只有一句:“找市里。”但吉林市委宣传部至今没有回应《财经》记者的书面采访要求。
本应公开的康乃尔化工的环评公示材料,《财经》记者至今也未能从吉林市环保局或吉林市经济技术开发区管委会获得。
信息的不透明,反过来助长了谣言的传播。王哲因病危转到长春住院,传到一些职工那里变成了“有人中毒身亡”。
在吉林市经济技术开发区管委会办公室的桌上,放着一份名为《心因性反应科普讲座》的黄色宣传单。这份宣传材料将心因性反应解释为“一组由明显的心理、社会因素所致的心理疾病”。
暂且不论吉林化纤职工的身体不适是否确实主要与心因性因素有关,环评公示和听证对于周边居民的刻意回避、患者知情权被有意无意地剥夺,以及政府信息拒绝公开等社会因素,显然对此次事件的发生和扩大产生了直接影响。
谁的康乃尔化工
今天的康乃尔化工不但具备国有控股身份,而且和吉林化纤系同一大股东,当属基本事实
从创办到今天,在外人的心目中,康乃尔化工一直是民营企业。直至“集体中毒”事件之后,康乃尔化工在公司网站上的多篇反思文章中,仍为自身的民营地位做哀兵之叹,最新一篇文章甚至题为“中国的民营企业发生非自身损失,谁会为其买单?”
事实是康乃尔化工并非纯粹民营企业,而是一家国有控股企业。吉林市国资委全资持有的吉林市金泰投资(控股)有限责任公司(下称金泰投资),正是康乃尔化工持股51%的控股股东。在康乃尔化工的工商注册资料上,金泰投资董事长、现吉林市发改委主任冷杰,才是康乃尔化工董事长兼法人代表。
长期活跃在前台的民营企业家宋治平,事实上只是康乃尔化工的副董事长。
股权变更发生在近两年前的2007年7月。
康乃尔化工创办于2006年。其时,宋治平执掌的吉林康乃尔药业有限公司(下称康乃尔药业)已经颇有名声,列身吉林民营企业50强之列。康乃尔化工与康乃尔药业虽然有同样的品牌,却一直显示为由香港胜达国际集团有限公司(下称香港胜达)投资的“外商独资企业”,企业选址也在与药业相距甚远的吉林经济技术开发区。直至2007年3月康乃尔化工的苯胺生产基地开工,前往参加奠基仪式的吉林市领导仍称,康乃尔化工为香港胜达投资的独资企业。
当然,香港胜达也是宋治平掌控的壳公司。这家公司2006年4月在香港注册,注册资本1万港元。从工商资料看,该公司总发行股本两股,每股1港元。公司共有两名股东,一为Primefortune Group Limited,是一家注册于英属维京群岛(BVI)的离岸公司;另一名股东是一位名叫SONG Ting Wu的自然人,地址在美国威斯康星州首府麦迪逊市(Madison)。公司仅有的两名董事,分别是宋治平和康乃尔化工的高管李广野。
由此,因为掌握着康乃尔化工和康乃尔药业,宋治平出任康乃尔集团董事长。
然而,这个集团在苯胺项目奠基后四个月的2007年7月,就将此项目——亦即康乃尔化工的控制权转为国有。接盘人金泰投资成立于2004年,由吉林市国资委出资成立,最初经营范围为“高新技术产业的投资与管理”,后又增加两项经营范围,“高新技术产业的研究、开发(化纤产品)”,及“受吉林市政府有关部门委托,从事项目投资及经营”。
金泰2007年4月走进资本市场观察者视野。4月17日上市公司吉林化纤发布公告,大股东吉林国资公司和中国信达,分别将所持吉林化纤集团52.65%及45.35%转让给金泰。至此,金泰成为吉林化纤集团持股98%的大股东。
三个月后,金泰又进入“外商独资企业”康乃尔化工。交易以股权置换方式完成,康乃尔集团转让苯胺项目控股权51%,换得吉林化纤集团5.01%的权益。
交易背景不得而知,交易本身也相当低调。但通过2007年7月的换股,金泰投资、康乃尔化工与吉林化纤集团之间,实际上变成交叉持股的关联公司,其高管亦多身兼二职。比如,金泰投资董事长、现吉林市发改委主任冷杰,同时出任康乃尔化工董事长兼法人代表;而吉林化纤集团董事长王进军,则担任金泰投资副董事长一职。
交易后康乃尔化工仍然姓“康”,实际管理权并未发生变化。宋治平对外以康乃尔集团董事长身份示人,其康乃尔化工副董事长身份极少公示。康乃尔化工管理权并未发生实质性变化。
不过交易已经完成,今天的康乃尔化工不但具备国有控股身份,而且和吉林化纤系同一大股东,当属基本事实。
在吉林,多数人并不很了解这个基本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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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此次吉林化纤“集体中毒”事件,公众的疑问还远未得到充分和完全的解答。
现在,满红岩等大部分患者已经被动员出院,只有王哲、满红梅等少数症状较重的患者仍在住院。几乎没有人愿意接受卫生部专家组给出的结论,很多人仍然担心自己是苯中毒或其他气体中毒,担心中毒的潜伏期。
更多的职工和家属还担心,当康乃尔化工恢复生产,当这一事件不再被媒体关注之后,他们还会不会受到不明气体的侵袭?“如果风向改变,生活区可能也会受影响。”一位职工说。
吉林化纤生活区的一些居民,已在考虑搬家的问题。实际上,吉林化纤的领导,以及经济条件还过得去的职工,早就住到到了市区。留下来的大部分是退休职工,或者是每个月拿1000元出头的普通职工。
“我们好些年没涨工资了,十年前每个月拿1000多元,现在还是1000多元,”一位职工说,“我也担心环境污染,想过要离开,但又能咋的,在市里买不起房子呀。”
“不管怎样,我还得在厂里上班,可我们车间离康乃尔只有几十米远。”线厂车间的范灵艳说。
现在,很多职工将怀疑埋在心里。在重重压力之下,他们担心单位不给支付医药费,担心工作会受影响。他们暂时保持缄默,不敢去索要病历,也不敢要求当地环保部门定期公布有毒气体监测数据和结果。
对于大部分不得不继续工作和生活在康乃尔化工周边的人,他们的生活还要继续。5月21日,康乃尔化工在整顿之后重新开工。■
本刊驻香港记者王端,本刊记者陈竹、刘京京,本刊实习记者周燕、张雅謘对此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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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3 2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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