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纽约的时候，我很走运，住在了离哥大校门口不远的地方。从校门往南两个街区，在114街把角的地方有家书店，名字与其说是我不记得了，到不如说是我从未注意过。

　　店里与美国随处可见的书店没什么区别，古旧的装修，原木浅漆的书架，可以滑来滑去的架梯，码放略显随意的新旧图书。若是上午去那里，看到透过巨大玻璃窗射进来的阳光铺满在各色的图书上，那种明晃晃的感觉总让我疑心这些书籍会被点燃起来。可周围三三两两的人们还是在自顾地翻看着，便让人觉得似乎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一个远离曼哈顿的清静世界。

　　书店间或也会在店门外摆下一排条案，堆上些减价的旧书，引得我总要停下脚步，信手翻看一二。偶尔还会发现扉页上竟有作者的亲笔签名，不知是流通来的二手书，还是作者曾来签售的印记。往往看了一会儿，我便会不自觉地走进店里也翻翻新书。

　　我还真是喜欢美国图书的质感，灰暗的纸张不知是环保再生的原因还是为了保护读者的眼睛，同一本书既有小巧的口袋书也有字大如豆方便阅读的大字版。特别是有一次看到一本新到的爱因斯坦传记，右边的侧面竟不是平整的，而是很随意的毛边，像是切刀钝了的结果。或许我是偶然撞见了一本次品吧，但无论如何，翻看它时，不齐的书页边缘掠过手指表面的感觉令我很愉悦。不过，书还是太贵了，我最终还是把记载着爱因斯坦人生的文字放回了书架上。

 

　　其实在哥大校门旁边还有一家属于哥大自己的现代化大书店，不仅经营图书，还卖很多哥大的纪念品。虽然自己也曾好几次跑去那里给友人买礼物，但我还是更喜欢去逛逛那家老旧的书店，它更能让我觉得自己是在国外。可是话说回来，我觉得这家老旧的书店更亲切些，纵然什么也不买，还是欣喜于被书籍包围的感觉，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去书店搜寻各种数学奥校习题书的快乐时代。

　　我们家房东老头也跟我是一样的想法。有次陪他出门走走，经过这家书店的时候，他略带骄傲地告诉我，这家书店是家族生意，已经经营了很多代人了，而现在的主人是他的朋友。也是，我们老头是整天扎在书堆里做研究的神学家，又在这边住了这么多年，认识书店的主人并不奇怪。当我提醒他说校门口哥大那家书店更大，书更全时，老头把拇指放在鼻尖上，煽动着另外四个手指做了个搞怪的表情，好像闻到了什么很臭的东西。然后，他一副恶作剧得逞的样子，像个小孩子似地开心地笑了，我也被逗笑了。我们老头就是这样，不喜欢的东西就说不喜欢，很美国。

 

　　就在去年年末刚刚开始飘雪的时候，我有次经过那家书店，竟发现店门口摆了很多架子，上面堆满了书，好像所有的书都被摆了出来，占了一半的人行道。再看窗户上，贴着一张通知，大意就是关店大甩卖云云。突然间，一种难过的心情不期而至，到好像我在这家书店有什么股份似的。

　　我在架子上随便翻了翻，的确折扣很大。精心挑了几本之后，我才略感心安，决定要买下这几本书，似乎是要补偿某种没来由的亏欠。拿着几本书走进店门，我猛然间想起许久之前在这里看到的那本爱因斯坦传记，或许现在可以用半价买下来。可是我只记得书的样子，不记得具体的书名了。想要找个人问问，却只见不多的几名店员都在忙碌，大多在清点库存，偶尔还要应付顾客。大概因为打折甩卖的缘故，今天店里的客人比平时多了不少。

　　正当我茫然四顾，不知所措的时候，身后一个浑厚温暖的纽约口音问我需不需要帮忙。我转过身，是一位高大的中年白人男子，上身是浅蓝色的polo衫，虽然是在温暖的室内，但还是有些不合时宜。如果不是他地道的纽约口儿，我一定会当他是加州人。

　　了解了我的问题，他报上了自己的名字，说是可以帮我找找。我突然想起，这好像就是这家书店主人的名字，老头儿告诉过我的。看着他一边跟我说着什么，一边返身走到一个书架前，跪在地上开始翻找，我感到很不忍。家族生意结束在自己手上，这种滋味大概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的。我于是想逃跑，但又不好意思就此离开。

　　半晌，他站起身来，抱歉地说他没找到，脸上的表情让我觉得他比我还遗憾。我赶紧着道谢，想要结账走掉。他却继续问我介不介意留个电话号码，如果他找到这书，可以通知我，或者如果我想起了确切的书名，也可以告诉他。我说我可以在网上查一查，如果能找到书名，我会再过来的。他眼中闪过了一丝黯然，道了声没问题，就继续去忙他的了。

　　那天回了家，翻了翻买回来的书，我就开始上网找那本爱因斯坦的传记，没用几分钟就在amazon上找到了，旁边是一个让人无法视而不见的超低价格。我没怎么犹豫就把它“放”进了购物车。

　　后来我都从书店对面那一侧走过114街，直到它彻底关门，连窗户上都糊满了白纸。

　　有次又从书店门口过，看到店门上贴了张纸，说是感谢附近居民对他们的照顾，很高兴在这个社区经营了这么多年，认识了这么多朋友云云。风吹得紧，我没再多站就离开了。

 

　　春天的时候，书店重新开张了。我进去看了看，重新装修过，亮堂了许多，的确焕然一新，只是少了几分亲切感。至少，与我有一面之缘的蓝色polo衫已经不在那里了。

　　再不久，我就回国了。刚到北京的时候，惊讶于地铁上人人都捧着手机在看电子书，不禁让我想起纽约地铁上人人都在看口袋书。

　　今天看到新闻说，实行了8个月的图书限折令自动消失了。大家又可以在网上买打折低价书了。

　　嗯，其实也挺好的，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