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地听风分享 http://blog.sciencenet.cn/u/Lewind 树欲静而风不止,何妨姑且听之?

博文

画骨 精选

已有 8737 次阅读 2017-2-23 23:36 |个人分类:付梓拙作|系统分类:科普集锦| 记忆, 科幻, 共享经济, 记忆存储

(全文已发表于《科幻世界》2017年1月刊)


~~~~~~~~~~~~~~~~~~~~~~~~~~~~~~~~~~~~~~~~~~~~~~

A‒ #1

“哎哟我去!这是饿了多少天了啊……”魏龙锡的话没说完,就被一个涌上来的饱嗝噎了一下,两道八字眉痛苦地拧在一起。

“行啦,甭废话了。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该说说了吧?”警察这句话说得很溜,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来。

魏龙锡赶紧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开始了他的供述。


警察同志,我跟老天爷保证,我真没想杀她。我就是图个财,哪敢害命啊……

是是是,警察同志,我从头儿说。唉……,可这哪儿算是个头儿呢?其实吧,要说最根儿上的原因,还得说我那前女友,“苹果”。

噢,对不起,警察同志!对,应该说大名。她大名叫张萍萍,小名叫苹果。您哼不知道,老北京管漂亮女孩叫尖果儿,所以苹果这小名吧……

对……对……我跑题儿了。其实可能也的确跟张萍萍没太大关系……真不是我在这儿成心绕弯子!您听我说,我给您解释为什么。

我跟张萍萍是小学同学。在如今这北京,只有小区,没有胡同,我们俩这关系也就算是发小儿了,后来呢就一起处朋友了。可是吧,她们家是高干。您也知道,跟北京,高干那得论堆儿撮,肯定算不上稀罕。但我们家不一样,祖辈是工厂工人,到我爸妈那辈儿呢,书也念得不怎么样,工厂又全都迁出北京了,更赚不着什么钱了。我妈年轻时干过商场营业员,后来实体店都黄了,就给小公司打扫个卫生,做个中午饭什么的。我爸原先是开出租的,后来被网约车挤得没饭吃了,改行干过快递,可又拼不过小年轻,最后去当了保安。

我就不一样了,不一样得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他们亲生的。从小学到大学,我虽然算不上学霸,但也一直是拔尖儿的那拨儿孩子,大学一毕业又进了央企,前途一片光明。我爸妈那些同事朋友什么的,都羡慕死了,感叹自己怎么没生出这么个好儿子来。

是是是,我又扯远了。我就是想说吧:我当时那状态挺好的,觉得自己肯定能跟张萍萍结婚,过上美满的小日子。可谁能想到,她爸死活不同意!说什么我不是潜力股,没背景,没关系,用不了几年就得碰上玻璃天花板,根本就没有未来。

张萍萍一开始还向着我,结果禁不住她爸那张嘴,还是动摇了。有一天她来找我,说得跟我暂时分开一段时间,她爸要送她去国外读个博士,说是回来好安排工作。虽然这一去至少也得五年,可她愿意等我。不过,她也跟我说了她爸开出的条件:要么混到正处级,要么身家500万,二者必取其一,否则五年后免谈。

警察同志,您给评评理,这不成心刁难人嘛!我什么背景没有,爸妈都快吃低保了,本科毕业才两三年,别说再给我五年,就是再给我俩五年,我也混不到正处级,更赚不着500万啊!


“所以你就动了绑架勒索的心思?”警察适时地打断了魏龙锡的供述,直勾勾地盯着他,仿佛要用目光把他看穿。

魏龙锡堆出了一副苦笑的表情,似乎是点了点头,又似乎只是把脖子缩了起来。继而,他把整张脸埋进了咖啡杯里,大口大口地喝起了咖啡。


B‒ #1

“李重朝先生,这件绑架案的事实已经非常清楚了,我们已经掌握了大量的人证物证。‘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个道理,您不会不明白。为了您自己好,还是希望您能如实供述犯案的整个过程。”警察的声音并不严厉冰冷,甚至有一点温暖,似乎想要融化些什么。

“整个过程?从选择目标说起?”李重朝平静地回问,在他无框眼镜背后的目光清澈从容,仿佛这里不是审讯室,而是一间闲谈的茶室。

“还是从你怎么认识的魏龙锡说起吧。”


我跟魏龙锡是在网上认识的。其实说“认识”可能并不准确。虽然我们俩合租了这具身体,但配对过程是“悟克网”根据我们各自提供的资料自动完成的……好吧,警察先生,我尽量不说简化语。配对是在“悟天克斯网”上自动完成的,“悟天克斯”是几十年前一部日本漫画里两个人物合体之后的名字。

其实,我并不赞同他们用“悟天克斯”这个名字,更不喜欢别人把我们这种合租身体的状态说成是合体。要知道,在任意一个时刻,这具身体里都只有一个灵魂,而另一个灵魂只能待在量子脑态暂存盒里。当然,你们大概不喜欢“灵魂”这个说法,更维物主义的用词应该是——意识。显而易见,这具身体只有一个大脑,容不下两个意识同时并存。

是的,警察先生,我跑题了。言归正传,在我们合租身体的这两年里,魏龙锡和我都谨守合租身体的基本道德守则——不介入对方的生活。毕竟长相一样会带来很多麻烦。直到这次事情之前,除了知道他叫魏龙锡以外,关于他的其他事情我一概不知。所以,那个时候的我没法说自己认识他。

当然,您知道我是名作家,职业习惯就是揣摩别人。我的确想过他为什么要跟别人合租身体,但可能的答案太多了。我自己的理由很简单,就是两个字——没钱。写作不用靠脸吃饭,甚至不怎么跟别人打交道,所以没必要弄一具光鲜亮丽的身体。合租身体,顺便还能合租住处,可以让我省下不少钱。这年头,作家不好混,猴子会敲键盘都可以说自己是作家。如果下个月再没有微媒体要我的稿子,那我连半日租都维持不下去了,恐怕就得改成隔日租,甚至……

哦,对了,我以后都不用担心过日子的问题了,是吧?

刚才说到哪儿了?对,半日租,我跟魏龙锡是半日租。他早上8点上线,9点上班,5点下班,晚上8点把身体交给我。我一般写东西要写到凌晨两三点,要是没什么灵感的话,到不了12点就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写完东西,通常我会吃个夜宵就睡,早上8点再由他接班。签协议时就说好了,睡觉是我的责任。反正我写五六个小时就累得不行了,大半夜的也没什么其他的事情好做。况且,这样还能少出一点费用。


“看来你的经济压力很大嘛。这才动了绑架勒索的心思?”警察的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骄傲,但又不自觉地压抑着,就像赌徒参破了对手的牌面一样。

李重朝笑了,笑容中也带着骄傲,毫不掩饰的骄傲。“以我的智商,如果想赚钱,早就发财了。但写作才是我最大的兴趣!为了写作,我愿意过这种穷困的生活。至于这次绑架……”李重朝说到这儿收起了笑容,“事情的发展已经远远脱离了我的初衷。”


A‒ #2

“咖啡还要吗?”

“不用了,谢谢您嘞!不是我说,警察局这咖啡还真是够难喝的!”

“不喝就接着交待吧!”警察没理魏龙锡这句调侃,让他觉得气氛又冰冷了起来。


嗨,说实在的,我打小也是老实孩子。学习还成,您说能淘到哪儿去啊。正处级是没戏了,就想办法赚500万呗。但是再穷我也不至于一下儿就动了歪念头。

您是没看见,我原来那长相,不敢说帅,至少是周正,要不然张萍萍也不能看上我啊。再加上我一直爱打篮球,个儿又高,身材正经不错。张萍萍出国那年,正赶上意识转移合法化,出租身体的买卖一下儿就火起来了。说是出租,有几个人真想着能拿回来啊?那就跟卖没什么区别。关键是钱多啊!倒退三四十年前,卖个肾也就能买部手机。可我卖身那年……对,对,对,不能说“卖身”,是出租身体。我出租身体那年,毕竟是新鲜事物,好多人舍不得,不知道别人能拿自己的身体干嘛去,所以是卖方市场,价格特别高。我找了个中介,最后卖了……呃不,是租出去了250万,五年。现在你根本就拿不到这个价。

我本来想得挺好:高价把自己身体租出去,再低价租个次点的,这差价也得有个一百多万了。然后用这笔钱搞点投资,五年翻个几倍也不是没可能的事儿。等五年一到,把自己的身体拿回来,跟张萍萍跟前一站,还是我自己。青春嘛,不利用一下,不就浪费了!

又过了两年,合租身体的买卖出来了。我一琢磨,这更合适,找一上夜班的搭一下,又能省一半钱。就这么着,在“悟克网”上……啊,不能说简化语啊?嘿,得嘞,“悟天克斯网”,这成吧?用不用再解释一下跟《七龙珠》有什么关系啊?不是不是,我真不是耍贫嘴。您这严肃的工作,估么着不能知道这好几十年前的漫画吧?得,不说这段。反正啊,就是跟这个“悟天克斯网”上边,系统自动给我找的这李重朝。

这小子吧,是写东西的,夜猫子,正好跟我搭。我多出点钱,六成,他少出点,四成,但他得负责睡觉的事儿。可没过多久我就发现,这小子不地道,晚上肯定没睡够,弄得我白天老犯困,中午还得补一小觉。后来我就买了个智能手环,要求他晚上必须一直戴着,好监督他的睡眠时间。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谁没事儿闲的,花钱租个身体就用来睡觉啊?您说是吧。


“那绑架的主意是你先提出来的,还是他先提出来的?”警察把话题又带回到案子上面。

“他啊!当然是他啦!都跟您说了,我是老实孩子!”魏龙锡显得很激动。

“是啊……”警察头也没抬,手中的笔缓缓地敲着桌面。

在魏龙锡听来,警察轻轻吐出的这两个字似乎是疑问,又似乎只是随口的应和。他感觉自己的义愤填膺就像是打在海绵上的拳头,无处着力。


B‒ #2

“绑架的事儿,是你们俩谁的主意?”

“我的。”李重朝半点犹豫都没有,“不过,我后来发现事情没这么简单。”

“哦?”警察明显对这个答案很感兴趣,扬起了半边眉毛。


对,魏龙锡这个人比我想象的复杂。听我说完,你自然就会赞同我的看法。

最开始的主意是我的。原因到不是因为我穷,而是因为我的写作遇到了瓶颈。我人生所有的经历与情感体验都已经挖掘干净了,我需要新的历险、新的刺激。可是这种夜猫子的合租状态大大限制了我与社会的接触,我已经很久没有写出能让自己满意的作品了。当初不顾家人的反对,我辞了公司的高管工作,成为一名专职作家,就已经没有退路了。我必须要写出成功的作品来,不仅仅是为了养活自己,更是为了我写作的梦想,为了争一口气。人生不可以退却,一次也不行。只要你退却过了,你就会习惯面对怯懦的自己,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无穷无尽的退却。我不能接受这样的人生,我必须成功!

于是,我决定要体验一次犯罪的感觉,写出真正的犯罪小说来,超越那些躺在被窝里臆想出来的烂作品。之所以选择绑架,一是因为它实施起来比较复杂,过程比较长,也就有足够的戏剧冲突可以去构建;二是因为它不算重罪,也不像杀人放火会死人,万一真被抓了,不至于一关就是一辈子,更不至于以命相抵。其实,不管你们相信与否,我根本就没打算真地把这案子干成功。我要的只是体验而已。

如果说我的计划中有什么错误,那就是不该找魏龙锡合作。他加入进来之后,事情全都乱套了。大概冥冥中自有天意吧!找他也是没什么选择余地的事情。本来我认识的人就少,而绑架这种事儿又需要有人帮我盯着另外12小时,魏龙锡无疑是个可以考虑的选项。况且,会合租身体的人,肯定是穷人。问题只是在于,看他有没有穷到走投无路的程度。我很走运,或者可能应该说很不走运,魏龙锡恰恰就是这么个走投无路的穷人。

有天夜里睡觉之前,我在一张纸条上写了个问句:“想赚笔大钱吗?”然后把纸条缠在了智能手环上,这样等他8点钟醒来,想要查看睡眠质量时,一抬胳臂自然就会看到我的信息。之所以写在纸上,是为了不留下任何电子痕迹,以免被你们警方察觉。当然了,从结果来看,这种小伎俩实在没什么意义。


“但的确给我们制造了一点麻烦。”警察把话头接了过来,“现在,犯案的过程我们掌握得很清楚了,但是策划罪案的过程全要看你们俩的供述,可以说是空口无凭。如果你们两个人各执一词,我们该相信谁呢?”

听完这话,李重朝感觉到了一丝寒意,这还是走进这间审讯室以来的第一次。不知不觉之间,他沉默了。


A‒ #3

“你说他是主使,有证据吗?”警察抛出了一个疑问,却几乎没有疑问的语气。这让魏龙锡心里的困惑越来越浓,不由得更加紧张了。


是,没有证据,这我知道。李重朝这小子太精了,他一直坚持在纸上写字联络,还让我看完就把纸烧了,明摆着就是不想留下任何证据。

但是天地良心,这事儿真是他起的头儿。他先是传纸条问我缺不缺钱。这不废话吗,有钱谁还合租身体啊!后来他又问我想不想干点儿出格的事儿。谁不明白啊,不就是犯法的事儿吗!

说实话,我本心是不想跟他干的。可又一想吧,大家用一副身体,出了事儿,谁也跑不了,说不说得清楚都得惹一身骚,还不如跟着赚一笔呢!况且,当时我正好遇上个坎儿:我投资那个金融公司是他妈骗人的,老板卷钱跑路了,别说翻五翻了,就连本儿都保不住了。我真是没辙了,为了我的“苹果”,哦不,张萍萍,我只能赌一把了。就这么着,我就上了他的贼船。

可我也跟您说了,我本质上是老实孩子,不敢干伤天害理的事儿,所以就问李重朝到底要做个什么案子。他跟我说是绑架,我还挺犹豫的。毕竟绑架这事儿万一出点岔子,是可能出人命的。就算不出人命,人家里要是不给钱,你是割耳朵还是剁手指头啊?这些事儿我可都干不了,连边儿都不想沾。

要说啊,作家就是点子多。李重朝说,根本就不会出人命,因为他要绑架的不是身体,而是量子脑态暂存盒里的意识!当一个人把身体给了别人的时候,意识就只能待在脑盒儿里——对不起啊,警察同志,您就让我说“脑盒儿”吧,这“量子脑态暂存盒”也忒绕嘴了。得嘞,谢谢您啊,理解万岁!

我接着给您讲。我那天看到李重朝留的字条,一开始还觉得他真叫一个聪明,可又一想:不对啊,绑架勒索总得找个有钱人吧,可有钱人谁会跟我们似的,一天有半天在脑盒儿里待着呢?

李重朝夜里回复说,他物色好的这个目标是个富二代,为了保持好身材需要经常健身,可又懒得受那份罪,于是就花钱雇了个代练,每周会有几个晚上把身体交给代练去健身。这种事儿我当时还是头一次听说,真是觉得这帮有钱人不知道怎么作好了,您说我不绑他们绑谁啊?是不是也得算个劫富济贫啊?

是是是,不该耍贫嘴。后来我就问李重朝物色的目标是谁。说起来也是巧到家了,他找好那目标还是我认识的人。唉,这些情况你们肯定都掌握了,不用我说了吧?不,不是,警察同志,真不是成心跟你们绕弯子。我也不是惯犯,也是头一回坐这儿交待问题,我也不知道什么规矩啊。得,我接着说成吧?

李重朝要绑的人叫唐卯生,是我们部门主管,一个傲气十足的“白骨精”。她爸是我们那家国企的老总,说是让女儿从基层干起,可谁不明白啊,不就是想让她将来接班儿嘛。他们家多有钱就甭说了,人也长得漂亮,身材也好,听说本科是在纽约大学念的。您肯定以为她是去曼哈顿吃喝玩乐,顺便镀金的吧?结果人家接着就读了哈佛的博士,真材实料的科学家。她个人主页我看过,也炫富,但人家不炫豪车这种没品的东西,炫的全是各种超级烧钱的极限运动视频。什么叫“彪悍的人生无需解释”啊?人家这就叫……


“说点跟案情有关的吧。”警察冷冷地打断了魏龙锡的无限感慨,“你具体是怎么实施犯罪的?”

“警察同志,我可全是听李重朝指挥的!”魏龙锡指天赌誓道。


B‒ #3

“李重朝,”警察主动打破了沉默,“选择唐卯生作为绑架对象也是你的主意吧?”

李重朝回过神来,抬眼静静地看着警察。几秒钟之后,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的确是我选中了唐卯生。原因是多方面的。当然,首先是因为他们家富有。其次是因为我认识她,了解她的很多事情,包括她经常找健身代练这件事。而最重要的原因在于,我跟她是在小摊儿上吃夜宵时认识的,你们警方绝对查不到这层关系,事发之后也就不可能查到我头上。

我跟唐卯生的第一次碰面是好几年前的事儿了,可我仍然记忆犹新。当时是夏天,不过那天夜里还算清爽。我刚刚写完一个重要的章节,感觉能够按时交稿了,心情无比轻松,可肚子却饿得很。于是我冲到小摊上大块朵颐地吃了一顿夜宵,结账时才发现身上没带钱。

摊主认识我,说是可以回头再补,但脸上老大不乐意,还说些不中听的怪话挤兑我。正在尴尬之间,唐卯生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替我付了饭钱。我看这个女孩虽然一副富家女的穿戴模样,但为人还算豪气,于是约定还钱的时候请她吃饭,聊表谢意。就这样一来二去的,我跟她熟络了起来。

唐卯生似乎对我很感兴趣,听我讲自己的故事时,常常是一副着迷的表情。我一度以为她喜欢我,所以还幻想过没准能就此入赘豪门。结果慢慢地我发现,她只是对我的经历和故事感兴趣,但对我这个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总感觉她看我的眼神和表情就好像在看一部电影一样。后来,我的人生讲得差不多了,她似乎也对我失去了兴趣。我们俩见面的次数也就越来越少。

虽说认识了这么多年,但唐卯生始终算不上是我的朋友。我承认,她是一个既漂亮又聪明的女孩子,像其他富二代一样穿着前卫,玩着最新潮的东西。可唐卯生不是肤浅的人,甚至应该说很有学识。她学过生物学和金融,也懂IT,还能跟我讨论文学问题,几乎是个百事通。可是,我却一直没有办法信任她,因为作家多疑的直觉告诉我:她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而在我看来,信任是真正友谊的基础。所以我从没把她当成朋友。选她作为绑架目标时,坦率地说,我几乎没有什么愧疚感。

直到后来把魏龙锡拉进来,知道了唐卯生是他的上司,我才一度有过犹豫,怕因为同事这层关系把你们的调查引向魏龙锡,再进一步引向我。然而反过来一想,这似乎又是个有利条件。万一被人看见,或被摄像头拍到,你们是分辨不出我和魏龙锡的,所以我尽可以把一切都推到魏龙锡身上,因为他认识唐卯生,而你们不可能知道我认识唐卯生。至于我跟魏龙锡的联络策划,根本不会留下任何证据给你们。


“的确,你很聪明,计划得也算周详。”警察的赞叹听起来很是由衷,“如果有人报警,案子破了,抓住你们这副身体,就算魏龙锡说你是策划者,我们恐怕也很难相信。所以,你的投案自首真的有点令人费解。”

李重朝长叹了一口气:“其实也没那么费解。自从这件事儿偏离了我的初衷之后,投案自首便成了我唯一的选择。”


A‒ #4

“魏龙锡,你口口声声说是李重朝全程指挥你的,有证据吗?”警察又提了一个没有疑问语气的疑问。


您又问证据,我不说了嘛,真没有。要是我能多个心眼,当初想办法把纸条留两张就好了。不过有一天我工作太忙,看完真忘烧掉了。结果第二天醒来就发现床边摆着做饭用的不锈钢盆,里面是烧成炭黑色的纸灰。大早上刚一睁眼就看见这个玩意儿,吓我一激灵。这不明摆着警告我呢么。您琢磨琢磨,我们俩住一间屋,上一个厕所,睡一张床,洗澡洗的都是同一具身体,我能跟他藏什么啊?我白天还得上班呢,他晚上可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在家搜东西。所以啊,我一早就没想过要藏什么证据。

李重朝这小子好像也算准了这一点,在纸条上写的东西越来越明确,越来越露骨。他先是让我利用工作机会去接近唐卯生,了解她的时间表,后来又让我跟她搞点小暧昧,最好能套出个家里的门禁密码才好。我本来还傻呵呵地照着做,可有一天突然琢磨过味儿来了:这事儿不对啊!他李重朝要是对唐卯生一点儿都不了解,怎么可能知道她请健身代练的事儿啊?这事儿直到我们动手之前,唐卯生也没跟我透过半句。难不成,是李重朝认识那个代练?我也问过李重朝这事儿,可他压根儿不理我这茬儿。唉,没法面对面说话,好多事儿根本就没法谈。

而且吧,李重朝让我干那些事儿,有的我真做不来。就说让我“色诱”唐卯生这事儿吧,要搁我以前那副青春的肉体,没准还有戏,可现在这具月租不到两万的身体,门儿都没有。别说人家唐大小姐了,就连我自己照镜子都不想多看自己一眼。可要说也邪门儿了,唐卯生好像还真看得上我。有一次工作饭局散了,我假装在离开餐厅之后又偶遇她,顺便就提出送她回家,她竟然同意了。之后我们甚至还单独一起吃了几次饭,有点约会的意思。当然,这些事儿单位的人都不知道。要不然出事儿之后不得查到我身上啊?

不过,我们俩也没有真的发展到谈恋爱的地步。有次吃饭,她喝醉了,我送她回到家,问出了她家的门禁密码,把她抱到床上安顿好,也没对她做什么。其实我一直觉得她那天醉酒是装的,似乎是想诱使我犯错误。可我有我的张萍萍,对她唐卯生还真没动这个心思。况且,她只是我们要下手的目标,我可不想陷进去。但让我有点儿想不明白的是,唐卯生好像也很满意我们之间的这种状态,不急于改变它。我真是不知道她想要干什么,难不成真把我当成灵魂伴侣了?


“拿到唐卯生家的门禁密码之后,你就动手实施绑架了?”

“那怎么可能啊?您可别忘了,唐大小姐找人代练都是夜里的事儿,那可是李重朝的时段,我的意识都在脑盒儿里放空呢。”魏龙锡说着竟然得意起来,像是捡着了一块免死金牌似的。


B‒ #4

“李重朝先生,你总说这事儿偏离了你的初衷。但绑架的确是你本人实施的,你不否认吧?”警察第一次透露出了不耐烦。

李重朝苦笑着叹了口气。


唉……所以我才会说,魏龙锡这个人不简单。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在控制他为我服务,结果却发现,好像是我中了他的诡计。

对,没错,绑架是我做的。唐卯生每次找代练都是夜里12点以后,在这个时段,身体是由我掌控的,当然只能由我去行动。再者说,关键的行动,我不太放心让魏龙锡去干,也是怕出了差错,闹出人命来。

其实,有了魏龙锡搞到的密码,动手的过程就很简单了。与其说是一次绑架,到不如说更像是一次盗窃。那天是唐卯生固定找代练的日子,我8点上线之后先吃了个饭,然后就一直守在她家公寓楼外。果然,夜里快12点的时候,唐卯生的代练进了公寓楼。又过了半个小时左右,我看到唐卯生——或者说是她的身体——穿着健身的衣服出了公寓楼,小跑着去了附近健身中心的方向。

于是,我就用密码进了唐卯生家,看到她健身代练的身体躺在客房的床上,而身体连接的脑盒儿是关闭状态。显然,代练的意识是通过这个脑盒儿暂存,然后转移给唐卯生的。那个脑盒儿的旁边还有另外一个脑盒,通着电,“量子脑态维持中”的指示灯亮着。唐卯生本人的意识一定就应该在这个脑盒儿中了。我把这个脑盒儿转接到我带来的移动电源上,撬掉了北斗定位模块之后装进了背包里。我又留下一张索要赎金的字条,然后就匆匆离开了,什么别的东西也没碰过。

唯一有点出乎意料的是,唐家人有钱,用的脑盒儿竟然是非常高端的产品,不仅可以外接通用型的移动电源,本身还自带一个小型的内置移动电源。另外,为了防止误断电,任何操作,包括关机或移除内置移动电源,都需要输入密码。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密码大概是门禁密码做某种变换得到的,而且我觉得应该先试试顺次移位变换。结果没想到,还真让我猜中了。于是,我登录进去之后,立刻重新设定了密码,因为我不信任魏龙锡,怕他白天会乱来。我还特意给魏龙锡留了纸条,叮嘱他千万别轻举妄动,后面的事情都交给我来处理。

按我原本的计划,接下来的事情就是等着你们警方行动。你们肯定不会让唐家付赎金,那我就会进一步威胁:如果不付赎金,我就给唐卯生的脑盒儿断电,让她魂飞魄散。最后,你们查不出任何线索来,只能妥协。然后,我会调动着你们满北京城跑来跑去送赎金,体验绑架勒索过程中最刺激的环节。

你们警察大概不知道,写出好故事跟高水平的犯罪是一样的,先要做好功课。我之前研究了很多绑架案例。通常来讲,对于绑匪而言,最危险的环节就是取赎金。我也说了,我本不想把案子做实,也并不想要这笔钱,更不想被抓住,所以我不会真的去取赎金。只要再等上几天,我会找适当的机会把脑盒儿放在一个妥当的地方,然后通知你们来取。至于魏龙锡那边,我只要推说事情败露,警察已经怀疑我们了,劝他放弃就好。

然而过了好几天,还是没有人用我留下的联络方式来联系我。虽然这事儿有点儿奇怪,但我还沉得住气,毕竟我本来也没想要钱。魏龙锡却表现得很激动,居然几次留纸条劝我撕票。

大概过了两周之后,仍然没有任何动静,微媒体上也没有相关的新闻。我这才觉得事情太不对劲了,于是劝魏龙锡放弃,告诉他毕竟我们不是犯罪组织,不用立威,也就没必要撕票。但魏龙锡那天留给我的回复让我感到脊背发凉。他恶狠狠地在纸上写下:“必须撕票!!!!唐卯生必须死!!!!”还有一连串的叹号,把纸都划破了。

我发愁该怎么劝他,当晚就没给他回复。没想到过了一天之后再次上线,我发现唐卯生的脑盒儿竟然因为连续输错五次密码而被暂时锁定了。看来,魏龙锡并不只是说说而已,他真的付诸行动了。我完全没想到,这笔钱对于他来说竟然如此重要,更没想到他竟然是这么疯狂的人。

本来,我也可以把脑盒儿匿名交给你们警方。可我又担心一旦这么做了,已经失去最后机会的魏龙锡会迁怒于我。毕竟,在白天的12小时里,我就像现在的唐卯生一样是待在脑盒儿里任人宰割的状态。这事儿越想越恐怖,我最后才选择了立刻投案自首,没再给脑盒儿里的魏龙锡任何机会。


“在投案自首这件事儿上,你做的不错。我们会为你争取减刑。但是……”警察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你并没有交待清楚所有问题。还是希望你能看清形势,为自己争取从宽处理的机会。你主动交待的东西跟我们用证据确认的东西,那可是性质完全不同的。”

李重朝脸上不露声色,心里却已经绷紧了。


A‒ #5

“警察同志,为了把我从脑盒儿里放出来受审,您也给我找具差不多的临时身体啊!我这刚吃完没多会儿,又饿得不成了。这副身子板什么情况啊?是街上要饭的,还是正减肥呐?”魏龙锡一边说,一边使劲揉着肚子。

“问题交待清楚了,自然会让你吃饱饭。”

“合着这满满的都是套路啊?从肉体上饿着我,算不算是刑讯逼供啊?您到没给我找个癌症晚期来,让我干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我招得更快。”

“你也不用耍贫嘴,我们的操作流程都是合法合规的。供临时调用的身体资源本来就很有限,没有人要故意为难你。但你心里也有数,你并没有把该交待的问题都交待清楚。”警察义正词严。

“我主要就负责接近唐卯生,搞到她家的门禁密码。后来的事儿都是李重朝那小子干的,跟我没半点儿关系。”

“李重朝说你意图通过切断量子脑态暂存盒电源的方式,杀害唐卯生。”警察着重强调了杀害两字,紧紧盯着魏龙锡的反应。

“您可不能相信他!他这是给自己脱罪呢!我杀唐卯生干嘛?拿不着钱就算了,我们又不是黑社会,还非得撕票啊?”魏龙锡又激动起来。

“你就没有任何杀人动机吗?”

“当然没有了!”

“李重朝似乎并不这么想。你大概还不知道吧,为了不让你得手,李重朝带着唐卯生的脑盒儿和你的脑盒儿,主动来公安局投案自首的。”

魏龙锡愣住了,足足愣了将近一分钟。今天审到现在,他这是第一次被震慑住了,被一个自己绝对猜不到的真相震慑住了。

“丫他妈神经病啊!”魏龙锡回过神来,破口大骂,“他叫老子跟他一起做这案子,结果自己又来自首,什么意思啊?我还纳闷儿呢,这好端端的,怎么就被警察给抓了啊?他不想干甭干啊!他当我就想犯罪啊?不想干了,把那个姓唐的放了不就得了!他自首是他妈什么意思啊?搞我啊?”

魏龙锡接着还想飚脏话,但是只开了个头就被警察厉声喝断了:“魏龙锡,我警告你搞清楚状况!这里是你发飚撒野的地方吗?”

魏龙锡极不情愿地闭了嘴,歪着头,恶狠狠地瞪着墙脚。审讯室里顿时安静得可怕,甚至能听到空调出风口的嘶嘶声。

“你上次见父母是什么时候?”警察突然抛出了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

“去年……去年春节吧。他们回北京来跟我过年。提前退休之后……他们一直在山东舅姥爷家那边住,说是……说是那边花费少,能给我省点钱。”魏龙锡答得磕磕绊绊的,继续低着头,不敢看警察。

“你在撒谎!魏龙锡,你这五年来根本就没见过你父母!”警察的声音突然提高了许多,吓得魏龙锡浑身一哆嗦。

“我……我……我不敢见他们。换了副身体,根本就没脸见爸妈。可是……你们是怎么知道的?这跟唐卯生这绑架有什么关系啊?”

“有什么关系?你心里比谁都清楚!”警察轻哼一声,似乎早就料到了魏龙锡的反应,“还不想交待,是吧?那我再问你,你听说过‘脑态量子标识簇’吗?”

这次魏龙锡更加疑惑了,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他是真没听说过这个词。

“那我就给你解释解释。”警察又恢复了不动声色的语气,“脑态量子标识簇是量子脑态暂存装置中的一部分量子态数据,实际上在每个数据块中都存在。同一脑态中的所有标识簇是同时生成的,内容完全一样,而不同脑态的标识簇之间是不会重复的。可以说,脑态量子标识簇就是脑态暂存数据的指纹,成为了区分、识别不同意识的关键所在。”

听到这儿,魏龙锡的脸色已然煞青了。

警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继续说道:“当一个人第一次使用量子脑态暂存装置时,系统会分配一个标识簇给他,并且是全球唯一的。此后当脑态被写入一具身体时,标识簇会占据几个平常无用的神经元。这具身体以后再次使用暂存装置时,神经元记录的标识簇数据也会一起读出,从而确保‘一脑一簇,不重不变’。当你的脑态被写入现在这具临时身体的时候,我们的技术部门顺便就调取了你的标识簇……”

“不用说了。”魏龙锡颓然地打断了警察的话,“于是你们就知道了:我的意识,不过是唐卯生意识的一个拷贝而已。”

“魏龙锡,没必要再心存侥幸了。”警察的语气不自觉地软了下来,他几乎有点同情眼前这个缩在审讯椅里的人——他的身体不是他的,他的意识也不是他的。那他究竟算是谁呢?但警察的职责所在,还是要继续问下去:“赶紧老实交待吧:你又是怎么知道自己是唐卯生的意识拷贝的?”


0‒ #1

“唐小姐,别这么激动,请坐!”警察很是客气,“需要喝咖啡还是喝茶?”

“警察局的咖啡和茶?哼,算了吧。”唐卯生一屁股坐在审讯室的椅子上,发起了牢骚,“你们把我请来,让我一等就是一个多小时,连个人影都没有,什么意思啊?说是协助调查,怎么搞得跟要审讯我似的?”

“不好意思,唐小姐,我们会客室不多,全都占着,实在是抱歉。”警察的态度非常谦和,“这次请你过来,其实是因为在量子脑态暂存装置方面有一些我们不太理解的技术问题。听说你在美国哈佛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的时候,专业方向就是这个,能不能帮我们答疑解惑啊?”

“对不起,我的博士研究方向还真不是量子脑态暂存技术,而是量子脑态编辑技术。那可是非常基础、非常前沿的学术研究!暂存技术是什么玩意儿啊,都已经烂大街了,你到中关村随便抓个人问问就成了,根本不用找我。”

“哦?那能给我们科普一下什么是量子脑态编辑技术吗?”警察似乎很感兴趣。

唐卯生无奈地叹了口气:“成吧,来都来了,就给你们说说吧。你们肯定知道,之所以用量子存储技术来存储脑状态,是因为脑状态的数据量太大了,远远超出了其他存储技术的能力范围。然而,量子存储也有它的问题,就是只能一次性读写,所以在写回身体之前,不能访问这些数据,更不能编辑,否则就会导致量子纠缠态的坍塌,从而损毁数据。当然,也有人说这是优点,可以保持脑态数据的纯粹性与天然性,防止人为篡改。”

“这似乎是技术本身的屏障,无法跨越吧?况且也是个好事儿啊。”警察插嘴道。

“没错,这个技术屏障的确无法跨越。但科学家们可不觉得这是好事。当年研究基因组,测了全部的序列之后就是分析解读,再然后就是人为编辑,很快还创造出了人造基因组的生命。在这件事儿上,科学家的心态跟菜市场里买菜的大妈没什么区别:只许看,不许摸?那是绝对不能接受的!”唐卯生似乎很得意自己的这个比喻,妩媚地笑了笑,继续说道,“我在哈佛读博的导师就是这方面的先驱人物。他提出了一个变通的想法:既然脑功能是分区的,就可以把不同脑功能区域的状态导入到不同的量子存储块中,这样虽然不能做细节的编辑,但已经足以让我们把不同脑功能的暂存数据分离开。比如说,我们可以把记忆相关的脑区数据分离出来,也可以把某种感观相关的数据分离出来。实际上,如果按照这个思路继续细化下去,完全可以用更小的量子存储块对应更小的脑区,从而实现细节上的分离与替换,也就变向实现了编辑。只不过,这样一来,实现成本会非常高,不是普通人能够承受的,读写时间也会变得很长,失去了实用价值。”

“那么分离了人格与记忆的量子脑态,写入新的身体之后,仍能保持思维的连贯性与敏锐度吗?”

“你这个问题问得很专业!”唐卯生由衷地赞叹道,“实际上,人脑与人脑之间的器质性差异,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小。量子脑态转入新的身体后,通常能复现接近原有水平的脑功能。至于人格与记忆的剥离,自然不会影响思维的水准。”

“哦——”警察似乎是明白了些什么,又似乎是想起了点什么,“那你说,脑态量子标识簇能编辑修改吗?”

这个看似漫不经心的问题却让唐卯生高挑健美的身躯僵硬住了。她抬眼看看警察,发现对方也在死死盯着自己。于是,她尽量压抑自己想要躲开这道目光的本能,缓缓答道:“不能。没有人这么做过,也不太可能做到。”

“那就很有意思了。”一边说着,警察摊开了手中的一个文件夹,推到了唐卯生面前,“你应该知道吧,根据美国的法律,实验性质的脑态暂存操作都要备案。于是,你在哈佛用自己做脑态暂存实验时,你的脑态量子标识簇就已经在美国安全部门的数据库里了。根据国际刑警组织达成的协议,我们与美国方面会共享这些标识簇数据。最近我们接收了一位意识存在脑盒儿中的嫌疑人,名叫魏龙锡。就在我们把他的意识写入一具临时身体时意外地发现:他的标识簇竟然在数据库中有一个匹配者。而这个匹配者就是你!看看这些标识簇数据的比对结果,不知道你这位量子脑态的专家作何解释呢?”

被将了一军,唐卯生终于收起了玩世不恭的态度,低着头沉默了。警察没有打扰他,只是耐心地等待着。

时间不长,唐卯生抬起了头,表情虽然不再骄横,但始终还有一丝傲气。她用翘起的食指优雅而随意地捋了捋略微凌乱的刘海儿,开口说道:“当我被带进这间审讯室时,就知道事情不对。会客室不够用这种借口,鬼才会相信。没错,我的确私下复制了自己的意识。”见警察脸上难掩的惊讶,唐卯生又找回了几分得意,“你也不用太吃惊,虽然技术难度很大,但复制意识的确是可以做到的。要不是受制于难缠的伦理道德审查,国内的顶级实验室应该都有三粒子量子纠缠的技术实力……”

见警察听到这儿皱起了眉头,唐卯生脸上的傲气更盛了:“怎么跟你们解释呢?就说正常的量子脑态存储过程吧,每组纠缠粒子是两个,一个用于读出意识状态,一个用于存储。这一点,你总不会不清楚吧?你想想看,如果每组纠缠粒子是三个的话,就可以多出一个粒子用于存储,于是就能存出两套一模一样的脑态来。当然了,小型化的三粒子量子纠缠生成装置不是谁都能搞的。我用的这套设备是从哈佛带回来的,由我自己亲自设计组装,全世界仅此一套。”

警察完全没理会唐卯生的得意,只是疑惑地问:“那你复制出来的这两个意识中,哪个才算是你自己呢?”

唐卯生微微点了点头:“又是一个好问题!刚复制出来的时候,存在两个脑盒儿里的两个意识副本是一模一样的,无法区分。当其中一套意识写回本人的身体之后,这就成为了法律上说的‘意识本体’,而另一个意识副本就成了‘第一意识拷贝’。不过,为了不给自己找麻烦,同时也是为了做实验,我故意在两个副本之间制造了很大的区别。复制意识的时候,我同时采用了分模块存储技术,然后拿掉了意识拷贝的一部分人格数据和几乎全部的记忆数据。不仅如此,我还把这份意识拷贝写入了一个男人的身体里……别担心,我没杀任何人!接受意识的身体是刚刚脑死亡的病人——当然,也是从黑市上花大价钱买来的。等他苏醒之后,我又用催眠的方式给他赋予了并不存在的记忆。哒啦——就这样,魏龙锡被我创造出来啦。”唐卯生一脸轻松,就好像她完成的是一幅随手画就的涂鸦似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警察不解地问。

“答案太简单了,为了玩啊!我跟那些土豹子富二代不一样,他们玩豪车,玩美女,玩猛兽,是因为他们的智商玩不了更高级的东西。所幸,我足够聪明,还有一个有远见的老爸,让我一直读到了博士,才体会了科研的乐趣。”

“对啊,你曾经也是一名科学家,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警察先生,你太不了解科学家这个群体了!科学家才是这个世界上玩得最嗨的人,他们用政府的钱,企业的钱,玩着他们自己感兴趣的玩意儿,甚至一玩就是一辈子。他们所玩的东西带来的是一种极致的乐趣,根本不是普通人能够理解得了的。”

“那你为什么不以科研为职业呢?你完全可以用所谓的‘玩’,为国家,为人民,为全人类做贡献啊!”警察语重心长地说。

“你知道科学家最悲催的是什么吗?他们总要像乞丐一样到处要钱,支撑自己的研究工作。也难怪,你要花别人的钱,玩自己的,那总得给别人个理由吧!我才不干那低三下四,求爷爷告奶奶的事儿呢!我家里有的是钱,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想做什么科研就做什么科研,谁也管不着。意识复制这件事儿绕不开伦理道德审查,一直开展不起来,可是如果你不复制意识,怎么能检验脑态编辑的真正成效呢?政府,还有那些制订伦理准则的老学究们,他们都太胆小了!太保守了!”唐卯生咽了口吐沫,让情绪稍稍平静了一些,“更何况,你能想象吗,看着一个拥有与自己基本相似思想的人,却有着不同的记忆,不同的性格,甚至是不同的性别,那是何等神奇的感受啊!恐怕当初上帝看着夏娃与亚当嬉戏时,也不过如此吧。更奇妙的是,你甚至有可能跟自己做爱!要不是魏龙锡没抓住我白送给他的机会,我就能知道是不是只有自己才真正最‘懂’自己了。警察先生,你说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好玩的事情吗?”

警察在唐卯生的眼中看到一种迸射而出的光芒,但他已经不想再纠缠技术问题了:“唐卯生小姐,既然你是这方面的专家,那你肯定知道:任何未经政府特别许可的意识复制行为都是违法的。”

“当然知道,所以我现在是罪犯了,对吧?”

警察笑笑说:“看来你还不太懂法律啊。准确地说,你现在跟那个魏龙锡一样,只是犯罪嫌疑人。”

“他只是有嫌疑而已?”唐卯生不假思索,问题脱口而出。

“怎么?唐小姐对魏龙锡的案子也有所了解?”警察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我……我怎么可能知道?复制出来的意识拷贝做了什么事情,跟我半点关系都没有。”

“那你可就说错了。他的案子跟你还真有关系。实际上,这正是我们最好奇的地方,因为他和他的同伙声称绑架了你的意识。”警察故意把“你”字说得很重,然后意味深长地把唐卯生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难不成,你只是空有唐卯生的身体,脑子里面却是别人的意识?”

唐卯生的声音陡然提高:“胡说!哪儿来的绑架啊?你们大可以现在就来检测我的标识簇啊!看看我到底是不是唐卯生!”

“不必那么麻烦。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们相信你。但你要如何解释他们声称绑架了你呢?”

“警察先生,那是他们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好不好?”唐卯生一脸不屑。

警察此时收起了笑容,严肃地说:“唐卯生小姐,你现在是一名犯罪嫌疑人。为了你自己好,希望你能主动交待问题,好好配合我们警方。尤其是我们接下来的行动,需要你的协助。说起来,魏龙锡的同伙也是你的老相识啊。”


B‒ #5

李重朝似乎是费了很大劲才下定了决心:“警察先生,你说我还有没交待的事情,其实我心里清楚是什么。但是,除了这个,我手里也没什么别的筹码了。所以,咱们做个交易吧:我全部交待,你们给我减刑。”

警察不禁哑然失笑:“作家先生,您大概是为了写作而研究美国影视剧,看得太多了吧?罪犯与检方在庭审前达成认罪协议,那是美国的法律。咱们中国可没有这个制度。”

“你们真的不在乎?那可是一条人命啊!”

“我们当然在乎每一位公民的生命,但是,你大概是自信过头了吧?”

“我看是你们自信过头了。我现在只差唐卯生脑盒儿的密码没告诉你们了。虽然你们可以一直给它通电,不至于让唐家小姐魂飞魄散,可是没有我重设的密码,你们也永远没办法把她的意识重新写入她的身体里!”

“说的也是啊……为了这件事儿,我们还真请了一位专家来,你看看认识不认识?”警察挥手指了指审讯室的大门。

李重朝捧起自己的手铐链,缓缓转过身看着审讯室的大门。当门打开的那一瞬间,他立时呆住了,因为在审讯室门口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唐卯生。

但是,李重朝随即就醒过味儿来了:“警察先生,你们拿我当三岁小孩儿吗?你们肯定是把别人的意识写入唐卯生身体里,来骗我的吧?这该不会就是那位代练小姐吧?”

“重朝,是我,真的是我,唐卯生。”看着李重朝戴着长链手铐的窘迫模样,唐家小姐一时间似乎竟有些动情,不禁哽咽了。

“真的是你……怎么……怎么可能?”李重朝好像乱了方寸,声音有些颤抖,“那……那你说说,咱们……咱们第一次在小摊上一起吃饭,点的什么菜?”

“你点的韭菜墨鱼仔和香辣蛏子,说是你们家乡菜,但我嫌小摊上的海鲜处理不干净,一口都没碰。我点的宫保鸡丁,最后连葱段儿都吃干净了,还被你笑话。我就给你解释说,是因为我在美国读博时没别的做得好吃的中餐,就全靠这个菜活命了。那天小摊上的啤酒还卖完了,你跑去旁边的7-11买了半打听装的百威,一边喝还一边骂这美国啤酒太难喝……”

“真……真的是你,唐卯生?那……那在脑盒儿里装的是谁?里面明明有数据啊!”

“那……那根本不是我的脑盒儿!我人都在这儿了,你就……就别装了。到底绑了谁,你快跟警察说实话吧……”唐卯生突然扭捏了起来。

“怎么可能?我亲自从你卧室里把这个脑盒儿带出来的,难道还能有假吗?”李重朝的眼睛都已经急得充血了,被眼镜片放大之后,更显得可怖。

“你为什么要说谎?”唐卯生拧紧了双眉。

“你为什么要说谎?”李重朝的整张脸都拧到了一起。

一时间,两个人僵持住了,互不相让。警察突然插话道:“要我说,刚才李重朝先生见到唐卯生小姐时的惊讶,不像是装出来的吧。脑盒儿里面到底是谁,还是请唐小姐告诉我们答案吧?”

望着警察意味深长的笑容,唐卯生才发现自己不是被叫来帮忙的,而是被警察又摆了一道。她试图继续抵赖:“我怎么会知道里面是谁?鬼才知道这个脑盒儿是从谁家里偷来的!”

“当然是从你家拿出来的,就是你找健身代练的日子。我知道你是一个人住,脑盒儿里面要不是你,那就只能是……是你的健身代练?”

唐卯生没有立即回答李重朝的问题,而是窃生生地望向了警察,却只撞上一道如炬的目光。这一次,她迅速躲开警察的视线,低下了头。但她很快就做了决定:“唉,交待就交待吧,做一次跟做两次有什么分别啊?其实我又复制了一个自己意识的拷贝,放在了脑盒儿里。”唐卯生回答了李重朝的问题,却是冲着警察的方向。

“你能复制自己的意识?这怎么可能?你复制意识干嘛用啊?难不成你早就知道我们要去绑架你的脑盒儿?”李重朝那张不怎么英俊的脸上写满了问号。他紧紧地盯着唐卯生,似乎盯着一个不太真实的存在,生怕她随时消失不见。

警察同样盯着唐卯生,脸上却显得异常平静。

唐卯生这才意识到,警察想要借机从她这儿挖出来的东西还不只这些。“对,我早就知道了你们的计划,因为魏龙锡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他只是我几年前构建出来的一个意识拷贝而已。”说完这句话,唐卯生略作停顿,想要看看李重朝的反应。不出所料,他吃惊地张大了嘴,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不容李重朝提问,唐卯生继续说道:“我后来发现,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复制时候产生的量子纠缠的原因,我和拷贝之间会有一种类似于孪生子的心灵感应,能够模模糊糊地接收到他们最强烈的情感。本来魏龙锡最初主动来接近我的时候,我还挺开心的,想着可以近距离欣赏一下自己的作品。随着接触的增多,我逐渐能感受到他的爱意。然而有一天,他的情感却突然变成了强烈的恨意,令人毛骨悚然的恨意。于是,我雇人做了一些调查,这才知道了他跟你的绑架计划。你大概没发现吧,你们的屋里早就安装了窃听装置。”说完,唐卯生又望向了警察,不过对方似乎没兴趣追究这项小小的犯罪。

“哼,折腾了半天,竟然……”李重朝转回身来,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垮在了椅子上,似乎全身上下的骨头都被人抽掉了一样。

“可以告诉我密码了吗?”警察仍不放弃。

“还有意义吗?”李重朝有气无力地回问。

几乎是同时,唐卯生困惑地问道:“什么密码?”

警察没有理会唐卯生,而是冲着李重朝回答道:“为了物证的完整性,当然有意义。”

“……那就告诉你吧。”李重朝努力坐起身来,拉过跟前早已准备好的纸和笔,写下了自己为唐卯生脑盒儿重新设定的密码。

“谢谢你的配合!”警察一边说着,一边把写有密码的纸折好放进口袋,然后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随口说道:“对了,李重朝先生,你知道吗?你也只是唐卯生小姐的一个意识拷贝而已。”

李重朝和唐卯生都愣住了,目瞪口呆地望着警察,只是那讶异的目光中,又有些许微妙的不同。


A‒ #6

警察同志,安娜·科尔曼·莱德这个名字,您肯定没听说过吧?千万别自卑,没听说过特正常。她就是上个世纪初一位不入流的女雕塑家,美国人,混巴黎的。她平常是做庭园雕塑的,就是那种只穿一块遮羞布的男神、女神、小爱神,也就混口饭吃吧,根本算不上艺术品。但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给她带来了一笔好买卖——做假面,就是面具。

您大概听说过,一战后期全是堑壕战,露个脑袋就会被狙,结果就制造了人类历史上数量最为众多的面部伤残人士。可那时候又没有整容手术,大家只好求助于雕塑家,做个金属的假面。在这行里,安娜也算是翘楚,生意红火,因为她做的假面惟妙惟肖,嘴上还开了吸烟孔,下巴上还做了金属胡须,方便这些绅士们一边说话一边捻着玩儿。

可是,有的人对这假面很适应,一直戴到死;有的人却很讨厌这假面,甚至不敢在镜子里看自己;还有的人干脆选择了自杀了事。想想看也怪不得他们。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跟《剧院魅影》差不多的尊容,换了是我,也不想活了。

从那个时候起,生物学家、神经学家,还有心理学家就一直在探究一个问题:自我到底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生物学家已经证明:自我意识并不是人类的专利,海豚和某些鸟类同样能够明白,镜子里那个映像是自己,而非别的什么同类。而神经学家又已证明:自我意识与自己外貌之间的联系是因人而异的。对于那些轻易就接受了假面的伤残军人来说,自我是意识,是灵魂,是内心,就算装到一具机器躯体里,他们的自我仍是自我。可对于那些选择结束生命的伤残军人来说,外在同样是自我的一部分,固定的一部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魏龙锡,大概是后者吧。

送唐卯生回家那天,她的确是喝醉了,醉到开始说胡话。我本来只是想多套些情况出来,方便李重朝行动。没想到,唐卯生竟然告诉我,她能够复制人的意识,并且还真的复制了自己意识的拷贝。我就问她复制了干什么用,她就在那儿闭着眼傻笑。最后,她神秘兮兮地告诉我:其实我就是她的意识拷贝。我想她肯定是喝多了,不以为然。结果唐卯生还认真起来了,揪着我问:“这些年你见过你父母吗?还有你的中学同学、大学同学,你见过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吗?你跟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通过电话吗?对了,还有你的张萍萍,还不是一样杳无音信?你真以为她在美国读博,没空搭理你啊?在美国读过博的是我——,被逼去读博,还失去了爱人的也是我——,我——!”当她吼出张萍萍的名字之后,我才意识到她没有撒谎,因为我从未对她提过张萍萍的事,就连跟李重朝也没提过。看起来,我的一切爱恨情仇,只不过是唐卯生编出来的一篇拙劣小说而已,而我竟然还要死要活地为了这份感情准备去犯罪!

就在那个时候,我开始恨唐卯生了,恨到牙根儿痒痒。曾经,我过着让身边人羡慕的人生,却为了那个根本不存在的女朋友放弃了身体,放弃了一切,还输得血本无归。而她,有着跟我同样的思想,接近的意识,却拥有连富二代都要顶礼膜拜的彪悍人生。凭什么?就因为我是她的一个拷贝吗?是她的一件玩偶吗?


“这就是你的杀人动机。”警察既像是询问,又像是总结。

“是,但只是一部分原因。”魏龙锡咽了口吐沫,润了润因为激动而略有些沙哑的喉咙,继续说道:“等我冷静下来,查阅了相关法律发现:私自复制意识是违法的。而对于多个拷贝的处理,法律规定:在意识本体与第一拷贝之中,谁占有原身体的时间更长,谁就有权决定所有意识拷贝的命运。说白了,现在决定权不在我这儿,而是在唐卯生那儿。她既可以选择永远封存我这个意识拷贝,以待将来法律有变,或她自然死亡;也可以选择直接关电,让我灰飞烟灭。”

“所以你决定先下手为强,借这个绑架的机会,让唐卯生灰飞烟灭?”

“的确如此。我已经不在乎那笔钱了,一心想着杀了唐卯生,让我这个拷贝合法化。可没想到李重朝不但不愿撕票,还给脑盒儿设了个密码。”魏龙锡咬牙切齿地说。

“所以你也恨李重朝?”

“没错!”

“可你一定不知道,李重朝跟你一样,也是唐卯生的一个意识拷贝。至于你们俩谁才是第一拷贝,那可就很难说了。”警察微笑着吐出这句话。

魏龙锡尤如挨了一记重拳,脑袋嗡嗡作响。突然,他笑了出来:“哈,机关算尽,到头来却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哈哈哈……!”魏龙锡在狂笑,笑到停不下来。


0‒ #2

“我承认,魏龙锡是我的意识拷贝,可你们凭什么说李重朝也是我的意识拷贝?”唐卯生在审讯室刚一坐下,就迫不及待地嚷嚷起来,“你们有证据吗?没有证据就是污蔑,是欲加之罪!小心我们家的律师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要证据是吧,李重朝的标识簇数据……”

警察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唐卯生打断了:“你们读出来也没用!不信就试试把李重朝跟脑盒儿连上。他要是跟我标识簇数据一样,我就他妈跟他姓!”

“唐卯生小姐!”警察的耐心似乎已经用完了,厉声喝斥道,“请注意你的用语!不要以为你是女性,就可以在这儿撒泼耍混!”

唐卯生明显是被震慑住了,极不情愿地闭了嘴。

“唐小姐,请让我把话说完。的确,李重朝的标识簇数据与你和魏龙锡的不同,无法证实他是你的意识拷贝。但你不要以为我们就没有其他技术手段了,更不要以为你在这个领域就是世界第一。”

唐卯生似乎极为不屑:“哼,国内那些培养土博的实验室,根本到不了我的水平。我能做的技术,他们根本就做不了。”

“比如你能修改标识簇的数据?”

警察看似漫不经心的一问,让唐卯生打了个激灵。她的声音都不自觉地颤抖起来:“我……我……没……没这回事!”

“你不承认也没用。我们聘请的技术专家已经通过与魏龙锡全脑态数据的比较,证明李重朝跟魏龙锡互为拷贝关系。虽然计算过程复杂,甚至动用了中科院的计算集群,但结果是确定的。也就是说,他们都是你的意识拷贝。我们只差与你的全脑态数据进行比较分析了。”警察顿了顿,继续说道,“当然,你可以继续抵赖,但考虑到你当前嫌疑人的身份,对你进行脑态数据分析只是迟早的事情。现在,交待与否,就全看你自己了!”

唐卯生低头避开了警察犀利的目光,紧张地盘算着。良久,她像是下定了决心:“我接到你们的电话,就知道大概是为了绑架这件事。我当然也知道自己的标识簇数据已经备案,所以也做好了你们发现魏龙锡是我拷贝的心理准备,但我真没想到你们竟然会发现李重朝也是我的意识拷贝。”

“那为什么他的标识簇数据跟你的不同呢?”警察追问道。

“魏龙锡是我的第一件作品,那个时候我的确还没有修改标识簇的能力。等到复制李重朝时,我在脑态编辑方面已经发展出了很多新技术。通过不断进行自我意识复制的实验,我不仅能修改个性与记忆,还找到了修改标识簇的方法。我相信,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掌握了这种技术,因为别人都没有可能开展这么多次的意识复制。但我始终需要在真人身上做一次实验,检验脑态编辑的实际效果,所以才有了李重朝。他不仅标识簇与我跟魏龙锡不同,甚至就连性格也有所差异。魏龙锡是我忠实的拷贝,跟我一样冲动,可你不觉得李重朝要沉稳得多吗?”唐卯生略一沉吟,“对了,所以你们一开始才会问我能不能修改标识簇,是吧?你们那个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可你们是什么时候做的脑态比较?就算用计算集群,这也得算很久吧?”

听了唐卯生的一联串问题,警察笑了,有些得意,又有些尴尬:“虽说现在是科技时代,但破案往往还是需要技术之外的东西。我们的确咨询了一位专家,但他告诉我们这种脑态数据比较很难操作,需要巨大的计算量,耗时不菲,而结果也很难是确定性的。其实,我们只是有这个怀疑而已。听了李重朝和魏龙锡的供述之后,我们发现你对他们两人有着同样的,无法解释的痴迷。后来知道魏龙锡是你的拷贝之后,我们就隐隐猜到,李重朝也应该是你的一个拷贝。”

“就凭这个?”唐卯生不敢相信自己轻易就被警察诈出了真相。

“当然不仅如此。真正让你露馅的,是你给他们俩起的名字。你们这些综合素质强的人,一般都很会写,要不然李重朝这个拷贝也当不了作家。但问题就在于,你们太喜欢玩弄文字了。李重朝曾经给我解释过,你是2047年4月28日早上5点多出生的,正好是阴历丁卯年四月四日卯时,属兔。你爸拿着八字请大师一算,就给你起了‘卯生’这个名字,面南背北,左青龙,右白虎,大吉大利。龙在十二生肖里,排在兔的后面,也就是说,兔在龙的左边,位于西面。魏龙锡,魏龙锡,位于龙的西面,那不就是你卯生小姐嘛。想明白了这一层之后,李重朝的名字就很明显了。”

“哦?”唐卯生轻蔑地看着警察,眼中却是怒火。

“大家都知道,唐朝的国姓就是李,而朝就是东,至于重嘛,古代白话称虎为大虫,所以李重朝就是虎之右,那不还是你卯生小姐吗?”

“哼,还以为我打的这个字谜永远没人能参透呢。没想到最后竟然是败在这件事上。”唐卯生苦笑着摇了摇头。

“唉,真是可怜可叹啊!你肯定想不到,当魏龙锡知道李重朝也和自己一样是你的意识拷贝时,他感叹了一句:知人知面不知心。但其实呢,他要是知道他们俩名字里的渊源,大概会感叹另外那半句吧——画龙画虎难画骨啊!”警察发自内心地感慨到。

“你们警察不是只讲法律吗?现在也做道德评判了?”唐卯生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嘲讽,“不过,复制一次和复制两次三次又有什么分别呢?就算把黑市那些事儿都算上,我顶多也就判个三五年。况且,真上了法庭,跟我们家请的律师对垒,你们也未必就有胜算。”唐卯生的傲气就像是烧不尽的野草,重又疯长起来。

“说的也是。”警察竟然表示了赞同,可又话锋一转,“但是如果再加上绑架未遂呢?”

“绑架未遂?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在这个案子里,我可是受害者!”

“但你别忘了,实施犯罪的,也是你的意识!”

“那顶多也就算是自己绑架自己,有罪吗?”

“自己绑架自己的确没罪。可我得提醒你,李重朝留下了索要赎金的字条。根据现在的《刑法》规定,自我实施并未真实发生的绑架行为,并以此向家人勒索钱财的,视同绑架量刑。”

“……”唐卯生气急败坏,却又说不出反驳的理由来,“你不用跟我这儿讲法律,跟我们家律师讲去吧!你现在要逮捕我吗?”

“暂时还没有这个打算,但请你配合调查,一个月内不要离开北京。”

“好,那我要回家了,请把我的脑盒儿还给我。那个脑盒儿顶你好几个月的工资呢!搞坏了,你们公安局可赔不起!”

“对不起,脑盒儿你不能带走,因为它是这起绑架案的重要物证。我们会把其中的意识写入一具身体里,以便进一步查证。”警察说得不急不徐。

“你……你们难道还想再制造一个我的拷贝吗?现在的情况还不够乱吗?再者说,我不会给你们密码的。没有密码,这个脑盒儿读不出来。”

“哈,你还不知道吧,你的密码已经没用了。绑架那晚,李重朝试出了你的脑盒儿密码,当时就重新设定了。他刚刚写下的,正是他给脑盒重设的新密码。”警察气定神闲地说。

“他怎么可能试出来我的密码?”唐卯生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还真想过这个问题,原因大概就是在于你们有一样的思维模式吧。”

“……”唐卯生欲言又止。

警察没有给她喘息的时间:“唐卯生,你要清楚,我们警方掌握的情况远比你想象的多!你现在只有主动交待这一条路可以走!”

面对警察的强攻,唐卯生仍不放弃挣扎:“不用再诈我了,我……我没什么可交待的了……”

“是吗?需要我提醒你吗?这个案子似乎只是涉及了你和你的两个意识拷贝。但其实还有第四个人——你的健身代练。她去哪儿了?为什么我们联系不上她?”

唐卯生略一迟疑,吞吞吐吐地说:“那天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我怕她说出去,就给了她一笔钱,打发她回老家去了,让她过段时间再回北京。这件案子里没她什么事儿。那脑盒儿里只有我的一个意识拷贝,是用来糊弄李重朝他们俩的,根本就没用,就别写入身体了吧?”

“你说的也有道理……”警察略一沉吟,唐卯生却露出了欣喜的表情。只听警察继续说道:“既然这样,我们又已经掌握了这个脑盒儿的密码,就把它断电关掉吧。你少个意识拷贝,我们也不提了,还能让你减轻点罪责。”说罢,警察从兜里掏出了那张写有密码的纸,起身就往外走。

“不行——!”唐卯生凄厉地尖叫了一声,把警察和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别……别断电……不能断电。我……我交待,我全都交待:那个脑盒儿里的意识不是我的拷贝,而是我的健身代练……”唐卯生就像是泄了气的皮球,精气神全都不见了,只是用骄傲全无的声音继续说道,“我也不是存心想要害她,但如果代练的意识还在她的身体里,很容易就会被绑匪识破的。况且,我也不能让自己的意识拷贝真的落到他们手里,天知道他们俩会干出什么事情来。所以,那天我知道李重朝要动手了,就在意识传输程序上做了点手脚:代练的意识没有转入我的身体,而是留在了中转脑盒儿里。然后,我把这个中转脑盒儿跟我自己平常用的脑盒儿调了个包,反正都是一款产品,外观上别人是看不出来的。这样一来,李重朝绑走的就是存有代练意识的脑盒儿了。至于代练的身体……现在就在我家郊区的一橦别墅里,有专门的医疗团队照顾着,不会有任何问题的。”唐卯生一股脑儿地说了全部事情。

警察没有搭话,沉默了良久,最后长出了一口气:“唉——你们都是何必呢?好在总算都搞清楚了。”

“所以代练的事情,你们其实也已经知道了?”唐卯生没有抬头,喃喃地问,但又像是自言自语,似乎并没有指望着得到答案。

“知道了,但不确定。说实话,这个案子从一开始就疑点重重。李重朝来自首报案之后,我们按程序首先要核实情况,就试着联系了你,没想到竟然真就联系上了。这让我们判断李重朝是搞错了绑架对象。然而请你过来协助调查的同时,我们又发现魏龙锡竟然跟你有一样的标识簇,这才觉得事有蹊跷,绝不是绑架未遂这么简单。”

“我没想到他们会自首……”唐卯生打断了警察的话,却又哽咽了。她长叹了一声,继续说道:“我本来想着,李重朝他们索要赎金的时候,我人就在家里,家人肯定就不会付赎金的。时间一长,他们也没办法,只能不了了之。脑盒儿又有密码保护,我的健身代练在里面应该是安全的,将来想办法雇人找回来就行了。没想到竟然接到了你们警察的电话。”

“于是你就想要死硬到底,拒不承认脑盒儿是你的?”

“对。但你们的确高明,表面上让我配合调查,帮你们击破李重朝的心理防线,实际上是要我跟李重朝对质,证明那个脑盒儿就是从我家带走的。这一招儿很漂亮,我认输。可是我想着自己还有脑盒儿密码,不给你们密码,你们也毫无办法。谁知道李重朝居然能猜出我的密码——意识本体与拷贝之间的联系超乎我的想象啊……”唐卯生不自觉地点着头,突然又停住了,“不对,你们没理由知道脑盒儿里是我的代练啊,难道又是猜的?”

“可以说是猜的,也可以说是警察的直觉吧。确认你们三个人来自同一个意识时,我就对你应对绑架企图的方法产生了怀疑。犯罪虽然不是一种基因,但却是一种思维方式。对于你的意识来说,侵犯他人利益来获取自身利益,从来不是一道不可逾越的红线。李重朝为了写作可以去策划绑架;魏龙锡为了‘活’下去可以去杀害另一个自己;而你,如果可以用代练的意识替自己受罪,那你绝对不会用自己的意识拷贝去冒险。”

唐卯生仍旧低着头,没有任何回应。

警察站起身,整了整警服,往审讯室外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又停下脚步,回过头对唐卯生说道:“对了,忘了告诉你,我做刑侦工作之前是一名法医,也念到了研究生毕业。我有很多同学和朋友,后来都成为了生命研究领域的科学家。我很敬佩他们为了科研所做出的牺牲与奉献。与他们相比,你根本不配谈论‘科学家’这三个字。”


B’‒ #1

每次刚刚切断脑盒儿连接苏醒过来的时候,我都感觉自己的意识仿佛是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是谁,甚至不会去思考自己是谁这样一个问题。这总是令我感觉无比恐惧:如果一个人不知道自己是谁,甚至不会去思考自己是谁,那么他跟动物又有什么分别呢?

在我选择与别人合租身体之前,不知道从脑盒儿中醒来会是这样的感受;而合租之后,我彻底被这种恐惧所吞没了——不仅要在恐惧中醒来,还要在对恐惧的恐惧中入眠。

最近,这种恐惧愈演愈烈,几乎令我崩溃。以前苏醒之后,至少短暂的思考还能得出那个确定无疑却又并不怎么令人愉悦的答案:我是李重朝。但自从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意识拷贝之后,一个确定的答案变成了三个飘忽不定的选项:李重朝?魏龙锡?还是唐卯生?游移的彷徨就像是给恐惧施予的养分,令它更加滋生壮大。

而今,第一次,我没有在苏醒之后感觉到恐惧。虽然脑中仍有那个问题:自己到底是谁?但这一次,我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再疑惑,不再担忧,而是充满了孩子般的好奇。

当眼睛终于适应了房间里明亮的光线,我看到很多面孔关切地望着自己,有医生和护士,以及几位警察。除此之外还有一张面孔,也是我唯一认得的,那就是我的意识本体——唐卯生。

等等……唐卯生?怎么会是她?我感觉自己的脑子仿佛重新回到了刚刚苏醒的那一瞬间,完全是一片空白。我缓缓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如果可能的话,我甚至想要强迫自己的毛孔全部关闭,阻住身体里那些带有紧张气息的汗液冒出来。

这不对啊!我应该是在唐卯生的身体里苏醒才对。如果唐卯生站在我面前,那我现在是在谁的身体里?

仿佛受了什么其他意识的控制,我的双手已经自动摸向了自己的胸前。直到那傲人的双峰入手,我才意识到自己这个动作的不合时宜。灵机一动,我把双手继续抬高,交叉抱紧肩膀,胳膊肘抵住蜷起的双腿,把下巴埋在臂弯之中。我相信自己此时看起来就像是一位甫受打击的少女,想要蜷缩起来躲避整个世界。

好在,没有人注意到我动作之中的生硬与尴尬,只是被我的楚楚可怜所打动,抱以充满关心与同情的目光。我一边庆幸自己应对得当,一边却更加疑虑了:既然不是男人,那就肯定不在李重朝本人的身体里,可这副曼妙的躯体又会是谁呢?

“你好!请不要害怕,我们是公安局的。”一位警官和蔼地对我解释说,“你现在在医院里,医生给你做过检查了,身体上没什么大碍。事情是这样的,你的雇主唐卯生小姐卷进了一桩绑架案中,而她在明明已经知道即将有犯罪行为发生的情况下,还是未经你的允许就利用了你的意识,将你置于危险之中。你还记得事情的经过吗?”

我没有急于回答这个问题,原因很简单:搞不清楚情况就贸然开口,只会是言多必失。不过我敏锐地抓住了警察提到的一个词——雇主。难道说,这是唐卯生公司下属的身体?如果真是这样,那整个计划中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呢?

计划的第一步是把魏龙锡拉下水。偶然从醉酒的唐卯生口中得知自己竟然只是她的一个意识拷贝时,我已然万分惊讶。但更令我惊讶的是,唐卯生竟然说我只是她的第二拷贝。当我调查得知,那个第一拷贝就是与我合租身体的魏龙锡时,我反倒不觉得惊讶了。毕竟,我们两人来自同一个意识本体,自然有着很多相似的生活习惯,所以才会被悟克网自动配对。我要策划这起绑架案,就必须拉魏龙锡入局,才能做到一石二鸟,既干掉唐卯生,又借警方的调查除掉魏龙锡这个第一拷贝。

下一步是让魏龙锡知道自己的拷贝身份,引发他对唐卯生的仇恨,制造我去投案自首的正当理由。当然,我不能直接告诉他意识拷贝的事,而要让他自己去发现。这本来有点麻烦,我也想好了几种不同方案。结果没等我去做什么,唐卯生总是酒后吐真言的大嘴巴就替我解决了问题。如我所料,魏龙锡知道真相之后深受打击。这一点从房间的整洁程度就能看出来,因为他从来都收拾得整整齐齐的私人物品,突然变得混乱不堪。至于他能不能对唐卯生起杀心,我觉得这不是个问题。毕竟,我自己知道真相之后恨不得立刻就除掉唐卯生这个本体,并且取而代之。既然魏龙锡跟我有一样的思维模式,那么他一定也会想要除掉唐卯生的。

最后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要在实施绑架时,利用唐卯生放在家里的意识复制设备复制一个我自己的意识拷贝,并且写入本来存有唐卯生意识的脑盒儿里。等绑架案告破之后,警察肯定会把脑盒儿里的意识恢复到唐卯生的身体里。这样一来,我就能借警察之手,顺理成章地取代唐卯生了!当然,这一步差点出了岔子——没想到唐卯生的脑盒儿竟然需要密码才能操作。好在唐卯生的想法跟我完全一样,只不过是把门禁密码顺次移位变换重排而已。否则的话,我的如意算盘就全落空了。

不过,坏事也可以变成好事。发现脑盒儿需要密码时,我几乎立即就意识到了密码带来的两样好处:一是不用费尽心思去藏那个脑盒儿了,有密码拦着,魏龙锡对脑盒儿毫无办法;二是可以拿密码当筹码,跟警察谈条件,尽量装出不愿交出密码的样子,那么警察对于脑盒儿里装着唐卯生这件事儿就会深信不疑。

再之后,我这个李重朝的意识拷贝已经在脑盒儿里了,对于后面发生的事情当然就不得而知了。从现在的情况来看,警方肯定是介入了,但不知道是案子被破,还是我的意识本体按计划自首的;另外,这个脑盒儿也被警察顺利读出了,说明我的意识本体按计划交出了重设的新密码,但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个意识拷贝却不在唐卯生的身体里。

好在,从警察的态度可以断定,他们肯定不知道我只是李重朝的一个意识拷贝。既然如此,不如胡乱搪塞一番:“我……我头很晕,脑子里一片空白,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关系,不用担心。医生说,在暂存盒儿里待两三周,人的意识的确有可能会损失一些短期记忆,但不会有永久性的脑功能损伤。”警官的态度非常温和友好,“还是让我来给你介绍一下情况吧……”

听着警察讲述事情的经过,我的心情像是坐了过山车一样忽上忽下。特别是听说还有脑态量子标识簇这种东西的时候,我紧张死了。要不是双膝紧紧抵着胸口,我的心脏估计就要冲破胸膛跳出来了。警方把我写进这副新的身体,自然会顺便读出我的标识簇,为什么他们没有发现我跟唐卯生的标识簇一样呢?听到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因为李重朝跟魏龙锡还不一样,是一个改变了标识簇的拷贝。这可真是万幸!

说到这副新的身体,此刻的我心中强烈地有一种想要照镜子的冲动。但我知道,现在绝对不能这样做。毫无疑问,我的脸现在是唐卯生健身代练的脸,我这具曼妙的身体也是健身代练的身体。就在绑架发生的那一晚,当我的意识本体李重朝按下意识复制的开始按键时,可怜的健身代练在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一具没有意识的身体了。

想到这儿,我的心像是被人狠狠地攥了一下似的,仿佛短暂地停止了跳动。我本以为自己清除掉的是唐卯生的意识本体——这并不会令我良心不安,因为在我看来,我们本就是一体的。如果一个人砍掉自己的一根胳膊,他当然会疼得死去活来,但他没有伤害别人,痛的只是肉体。可是现在的情况变了,我杀人了,杀死了一个与我无怨无仇的无辜路人。

我想放声痛哭,但却不敢。然而,有些情感大概会跨越意识的阻拦,或是我的意识还不太熟悉如何控制这副全新躯体的泪腺,又或者只是女性的荷尔蒙天生就比男性的更难驾驭。总之,我的眼泪很快就浸湿了双眼,还有少许溢出了眼眶,顺着我姣好的面庞流了下来,不多不少,恰到好处。

“……就我们所了解的情况来看,整件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警察也注意到了我脸上的泪水,“今天本来是想请你指认一下唐卯生,再跟你核实一些情况。看来我们还是太着急了。你不要伤心,所有需要对这件事情负责的人都已经被我们警方控制了。他们一定会受到法律的制裁,还你一个公道。今天就不打扰你了,你先休息吧。等你好一些我们再来看你。”说罢,警察站直身体,敬个了礼,然后指挥另外两名同事押着唐卯生离开了病房。

我其实一直想抬眼看看唐卯生。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看到什么,但我很清楚,自己此时看唐卯生是不符合“剧情”的——我应该沉浸在巨大的困惑与一点点的悲伤之中。蜷缩的身体和那三两滴眼泪才是合格的“表演”。有那么一瞬间,我的脑子走神了,突然觉得自己以后或许还可以尝试一下演员这个职业。

虽然说,我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唐卯生与我们两个意识拷贝之间会有微弱的心灵感应,竟然令她提前得知了绑架这回事,但好在一切并没有发展得太过失控。我甚至还感到庆幸:要是真进入了唐卯生的身体,恐怕还得跟着坐几年牢,那可就得不偿失了。最重要的是,从现在起,我再也不用过提心吊胆的日子了,不用担心自己意识拷贝的身份被人发现,更不用担心自己会魂飞魄散了。

并且我相信,用不了几年,我甚至不用再为自己是谁而困惑焦虑了。虽然这次的绑架计划没有彻底成功,但唐卯生这件案子估计判不了几年,早晚她还会放出来。到时候,我还可以做她的健身代练,就会有大把的机会重新写入她的头脑,轻易就能永远占据她骄傲的身体,连同她骄傲的名字一并享有。然后,我就再也不会在彷徨与恐惧中醒来了,甚至再也不会去思考自己是谁这样一个无聊的问题。

人生真是太他妈美妙了!想到这里,我竟然感觉如同微醺一般飘飘然,手中不自觉地握紧了自己充满雌性魅力的圆润双肩,任凭好奇与陶醉杂乱地交织在一起,聚合成潮水一般的快感,冲刷过刚刚接受了全新意识的那一枚枚神经元。多棒的素材啊!一定要把这样的体验记录下来,肯定能让我创作出独树一帜的优秀文学作品来!

天啊,我真是傻得可以——成为李重朝的唐卯生要以写作为生,成为唐卯生的李重朝还需要一生写作吗?


(完)




https://blog.sciencenet.cn/blog-356138-1035665.html

上一篇:中国人在《Nature》发表的第二篇科幻小说
收藏 IP: 218.241.213.*| 热度|

3 黄永义 刘润泽 qx12

该博文允许注册用户评论 请点击登录 评论 (5 个评论)

数据加载中...
扫一扫,分享此博文

Archiver|手机版|科学网 ( 京ICP备07017567号-12 )

GMT+8, 2024-11-25 17:06

Powered by ScienceNet.cn

Copyright © 2007- 中国科学报社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