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钟很快拨到20年后的今天。 

姐姐找了主事和尚，超度了一些经文给去世的母亲。身在异乡的我，通过视频和办完事回上海的姐姐聊了些家常。姐姐说，佛事的前一天，家里下了一整天的雨，很担心火化箱子（一种佛事行为，点燃装满纸钱的箱子）的时候天气不好。所幸隔天晴空万里，整个20周年纪念活动很顺利，家里的亲戚也因而短暂地聚了聚。 

20年前的那天，母亲去世前夕，也是瓢泼大雨。江淮地区夏阵雨频繁，甚至接连几天下雨也很常见。充沛的大雨，会很快将周边的河道都填平。沿河而建的屋里地板砖上也不时渗出水，房间里异常闷热。衣柜里的旧衣服的霉味，泡在水里的青草和泥土散发出的腥味，以及食物腐烂弥漫的酸馊味，发酵复合着。即使过去了20年，只要现在所处的湾区下起雨，家乡倾盆大雨记忆不自觉地会浮现，大脑也会跟着情不自禁释放出深藏的嗅觉记忆，鼻腔中会充盈长江中下游盛夏的味道。

我的母亲就是在这个盛夏的季节里，无力地躺在铺着凉席被褥的地上，在子女亲人的哭喊中，带着无数遗憾离开了人世间，而一个月后，将将好是她50岁的生日。那一年，她的年迈老母还健在，丈夫身体也不好，女儿也刚嫁人没几年，还有一个13岁的儿子。辛苦，幸福，都不再和她相关。

后来我读大学念研究生时，寒假和姐姐回家过年时，村上年长的老人会说，菜英（母亲名字）有福，儿女现在都有本事。我想，真正有福的菜英，应该是能够身体健康着，陪伴她的瘦弱丈夫，见证含辛带大的子女成长，并能给给自己老母亲送终。同样地，这些，在那个夏天后，和她无关。

而这一些，恰恰是她活着的时候，最相关的。  那菜英，我该用什么样的文字来描述你，这短暂朴实的一生呢。儿女是多么的想念你啊！

菜英生于55年，上面有一个姐姐两个哥哥，全家世代为农。外婆说免费食堂吃过几顿饱饭，奶水足。坦白说，外婆家生活并没有随着先进的生产制度而变好，该辍学的还得辍学，生了病也就只能靠熬。菜英也一样，没有上过一天学。我后来回想到48岁的母亲，在不识字也不会打电话的情况下，孤身去上海，看望爸爸姐姐和未满一周岁的外孙女时，也是惊讶连连。听外婆说，扫盲运动中，妈妈上过几天夜校，也曾和宣传队到过各个生产队唱过赞歌，想来少年时期也是一个性格开朗的小姑娘。不过，转念一想，应该打记事起，她就得和外婆一家没日没夜地在田间劳作，但却一贫如洗，全年吃糠噎菜。这些植根于父母饥饿记忆作用在我这一代人身上就是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要求我珍惜粮食，家里也从来不允许碗里有剩饭。如果不小心把米饭掉到地上的话，也得要很快拾回嘴里。

后来轰轰烈烈xxx革命，外婆一家依旧也没有任何改变，生产队该上工的上工，农闲时该挑河的挑河，所幸的是家里的三弟机缘巧合下去了部队，家族终于出了第一个跃龙门的后生，摆脱了世代为农民的轮回命运。转眼也到了嫁人的年纪，在媒人的撮合下，和河对岸，身体一直不是很好的陈家独子喜结了连理，于第二年诞下了一名女婴。10年后，在xx生育政策松动的机缘下，三代单传的陈家获得再生育第二个孩子的许可。于是，91年的春天，菜英再次诞下一名男婴。生育完没过几天就回到私人承包的生产队的砖窑场上工，农闲时分，日复一日制砖胚烧砖。盛夏之际的大水灾过后，砖窑厂倒塌。四面透风的土坯房再没法住人。同年的秋天借钱建房后，就和村集体一起搬到现在住的农庄上。因为无钱支付学费 ，女儿也失去了上学的机会。多年后，女儿女婿一家幸运在上海扎下根，丈夫跟过去当起了农民工。而我们的菜英，自己孤身一人在家务农并抚养上学的儿子。所幸的是，村里上学，离的很近，儿子早晚回来，彼此有照应。但是常年繁重工作拖垮了菜英年轻的身体，48岁那年得了癌症。从此四处求医，去过大丰县城，上海，北京；回来时，就已经时日无多。癌症末期的疼痛，无数次折磨瘦弱的她，奄奄一息的菜英还是离开了，没有任何奇迹。走前，阵雨滂沱，雷声滚滚。走后，骤雨初歇，万籁俱寂。

菜英走后，父亲在她的坟前，种下一棵小树苗。出国前，我和姐姐去坟头给菜英烧纸交代出国的事情时，树苗已经很粗壮。父亲疫情中也走了。他们俩就和无数生活在农村的人一样，生老病死，静默无声。

绵延不绝的里下河密密麻麻的水道边，苍翠如竹的芦苇在盛夏的炎热里，拼命汲取着来自湿润土壤里的肥力，愤怒生长着。河道边的无数和母亲一样年纪的少女们，在滚滚雷声中，完成了生命中的媾合。新的生命孕育，怀胎，孩童啼哭，繁衍并没有伴随着世间的不幸而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