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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寒凉的时代感受光芒---70年代江浦插队琐记
叶明
一个初冬的下午,我们夫妻神使鬼差坐南京地铁三号线到最北的终点站林场——50年前(1974.12-1977.4),我曾在铁路林场站出来步行一个小时的村庄插队,江浦县大桥公社护国大队油坊生产队,现在隶属泰山街道护国社区,归江北新区的核心区。现在,我们那里的社员多年来梦寐以求的希望,从六合地区划进南京郊区的伟大梦想终于实现了。
五十年来,我从未回去过,临队的知青也是中学同学,他们都回去过,说农村还是一片凋零。与我们插队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在我们住的房子附近的一条由土路变成县道而已,房子略好一点,依然没有产业,依然以种田为主。有城市公交但需要等等很长一段时间,可以坐黑车,类似当年搭手扶拖拉机。
这是一个丘林地带,没有工业,也形成不了旅游业,只有等房地产开发了。这里依然是如此贫瘠荒凉,几乎没有年轻人,都是老弱病残,几乎是被投资遗忘的角落!
2022年,因承担南京市委改革办的评估课题,去江北新区做调研,听江北新区的领导说,那里现在依然不在规划建设的区域,要等到山乡巨变还需一段很长的时间。作为江北新区的重要门户---南京北站---正处于规划阶段的铁路车站,规划途经有北沿江高速铁路、宁淮城际铁路、宁宣城际铁路、宁滁蚌城际铁路、宁启铁路五条线路。如果建立起来,或许会有很大的改观。
现在,我们大队似乎被护国村与花旗村肢解。我也只走到了最北边的第一个生产队—山林队,依然不敢走到我所在的生产队,往事不堪回首的地方。这就是埋葬我的青春与汗水的“故乡”。真是逃不走,回不去,忘不了,放不下……自1977年初离开那里,从未再回去过,也不敢回去。只是在噩梦中出现过被遣送回乡的场景,2000年以后才不做这种噩梦!我至今还是都不敢回去看一看,阴影永远笼罩着,一种生理上的厌恶。
又20多年过去了,今天我才有勇气回首那不堪的往事,直面惨淡的人生。短短两年的插队岁月,借用柏拉图的洞穴之喻(Allegory of the Cave),是我第一次睁眼观察社会的“洞穴”, 在那个寒凉的时代感受到一丝的光芒与热量。
掉进了一个冰窟窿
1974年7月,高中毕业后,我面临上山下乡问题,别无选择,也无憧憬。不久前,公布的“571”工程纪要里说的“变相劳改”,就是我们的宿命。在中学毕业前的18年里,我从没有单独外出,几乎没有离开南京。只记得小的时候,跟外婆去过苏州周庄,她的老家。那是一个名门望族。
下乡,一个巨大的压力,怎么能活下来?万分恐惧笼罩我,完全没有像有些知青文学描述的那般赶赴农村站战天斗地的豪情。我的上山下乡,离城出发时,没有锣鼓喧天、披红戴花欢送的;入乡进村时,依然没有彩旗招展、鞭炮齐鸣欢迎,有的只是灰溜溜地走、静悄悄进庄。
跟现在的职业选择类似,上山下乡也有一个去哪里的选择问题。当然首选体制内。我已经知道,那时已经不能去江苏建设兵团了,尽管父母十分想让我去兵团。1969年2月组建南京军区江苏生产建设兵团,将江苏沿海各农场以及部分劳改农场共25个农场(林场、牛场、棉场)划归兵团管辖。兵团辖4个师41个团。隶属于南京军区,营以上配备现役军人干部,兵团知青约8万人,主要来自南京、无锡两市,1975年撤销。在撤销前夕,建设兵团已经没有能力再吸纳知青了,不过后来听说我们中学有位在批林批孔运动中比较狂热的学生,被学校树为先进典型,在下乡动员还没有开始,就高调去了建设兵团,同学们还很羡慕。
如果能去南京附近的农场,也是十分占优的选择,不过我也不知道如何能去。邻班有位同学,大学毕业后在省党史办工作,写过中学回忆的文章,提到他去的是西岗果木场,用现在话说,就是“梦校”。南京市西岗果牧场始建于1933年,其前身系国民政府设立的振兴农村实验区东流农场。解放后隶属于南京市国营农场管理处,始称南京市西岗果牧场。后隶属于南京农垦产业(集团)有限公司。兵团与农场最大的好处就是国有体制,有组织可以依靠,每月有固定收入(应该比插队一个工只有几分钱、几毛钱要多),过的是集体生活,吃饭有食堂不用自己做饭,缺点是相对插队而言不自由,过军事化生活。
到生产队插队是最差的一种选择,我们那时没有到边疆的选项。对我而言,是没有选择的余地,但后来发现,去农村插队客观上使我有机会与中国社会“第一次亲密的接触”,开始有机会通过农村这个“洞穴”,初步认识中国社会的组织结构与运作机理。
根据当时下乡区域的划分,我所在的华侨路街道应该去大桥公社,至于去那个大队,应该是随机分配。居住在华侨路上的两侧,我们十中的的学生,基本都在大桥公社。例如,住在我们平家巷对面的高家酒馆的周怡,现在是复旦大学社会学教授,插队在板桥大队。正好我父亲的一位同事,曾下放在护国大队简庄生产队,她介绍我去同简庄生产队同村子的另一个生产队---油坊生产队,她的哥哥是我们公社党委书记池澄,后调任省作家协会办公室主任,有“金陵石痴”之美誉。公社书记的妹妹在我们那里说话还是比较有分量的。
我刚到油坊生产队,当时,知青的房子正在修建。我被安排到一位农民那里暂住。这户人家女主人姓潘,我称她“潘妈妈”(mǎ mǎ)---一种对中年妇去的尊称。潘家是本队的一个主导家族。也就是说,本队有相当多的潘姓人家,生产队党支部书记就是她本家兄弟。潘姓家族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亲戚关系,虽然他们内部经常有矛盾冲突,一旦与外部发生纠纷时,他们会出奇的团结,一致对外。这在城里是不太有这种现象。潘家的男主人是外来户,可以说是一种变相的入赘,生出来的孩子大多姓潘,一共三男一女,只有最小的儿子跟父亲姓。我在这家人家一起生活,他们谈论家族事务或者队里发生的事情,也不避讳我,使我对中国农村家族社会有了第一次较为深入的了解。
在“潘妈妈”的指导下,我学会了揉面做面条,发馒头。我把公社发给我的粮票与补贴都给了“潘妈妈”,算是交了伙食费;她让我一个人住坯子房---一种在正房接出半间房,这是她大儿子原来住的地方,现在到南京上卫生学校去了。我一直住到五月份,队里的知青房子盖好后,才搬出农户。
我们插队的那里,因为相对比较穷。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不上工的时候,一天只吃两顿饭(在北方好像都是如此),还都是稀饭,适当搭配一点山芋干。清明节后一天,外面下着大雨,我正常起床,得知不用上工还挺高兴,不过饿到10点还没开饭,又冷又饿,好像掉进一个冰窟窿,瑟瑟发抖,只好裹上棉被上床睡觉。饥饿、寒冷、屈辱,痛苦,这些难以忍受的生活,我只好接受与忍受。
由于农村与城市的气温有很大的差别,再加上毛坯房比较漏风,我带的被子不够,感觉十分寒冷,“潘妈妈”给我加了较多的稻草,还教我在有太阳的时候把被子拿出来晒一下,晚上就感觉暖和一点。
打开收音机,无意听到中广新闻,这是我比较喜欢偷听的“敌台”。莫斯科广播电台的汉语语音语调太差,都是攻击我国,造谣生事。中广新闻一口纯正的国语,而且用词比较有中国文化,比我们生硬的大批判式的广播好听多了。或许,我与中华民国有某种天然的情切感,我外婆从小灌输给的教育有关。从广播里得知蒋介石在清明节的晚上去世的消息,十分兴奋。只是对台湾人民铺天盖地、如丧考妣地哭嚎不能理解。不过,当时还冒出一个天真的想法,人民公敌“蒋该死”已经死了,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台湾人民就要得到解放了。始料不及的是,结束了戒严时代的台湾,迅速经济起飞了,一跃成亚洲四小龙,而我们自己陷入了更深的经济与社会危机之中。
在潘家里,不知何人留下的一本没封面、没结尾的书,成为我观察农村社会关系最好的教科书。特别是与潘家一大家族交往过程中,第一次认识到家族社会复杂的社会关系。在之前,我一直生活在各家独立、互相很少往来的机关大院宿舍(叶明:苦难与酸楚岁月的涅槃重生,《新三届》 2022-07-06)。我依据在潘家观察形成了自以为独创的“同心圆理论”,以“己”为中心,以家庭为核心层,以家族为外围,象石子一般投入水中,象水的波纹一般,一圈圈推出去,愈推愈远,也愈推愈薄。后来偶然与一位从德国读社会学10年的博士,津津乐道低谈起我的独创理论时,他毫不客气地指出这是费孝通在《生育制度》《乡土中国》的著名概念“差序格局”。
原本刚到农村,我曾主观地想做当代中国各阶级分析。可是在人民公社的生活与劳动中,阶级分析似乎不直接起作用,贫下中农开批斗会,不知为什么名义上是批斗地富分子,讲着讲着就是说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没有吃、没有喝、还饿死人。
正是聚焦于乡土社会的研究风范,《乡土中国》涉及乡土社会人文环境、传统社会结构、权力分配、道德体系、法礼、血缘地缘等各方面。作者用通俗、简洁的语言对中国的基层社会的主要特征进行了概述和分析,全面展现了中国基层社会的面貌。该书语言流畅,浅显易懂。《生育制度》所论述的不止是生育,凡是与种族延续有关的一套活动体系都讨论到了。其中包括:配偶的选择、婚姻关系、家庭组织、双系抚育、父母的权力、世代的隔膜、社会继替、亲属的扩展等等。作者在书中对这些问题的剖析的提出的一些理论观点,对我们今天如何处理家庭婚姻问题、子女教育问题等仍然很有教育意义。对难以理解婚姻的起源与解体,直到今天才能体会费老先知的智慧。
我的社会学知识以及对中国社会的认知,是在是70年代亲身体验与有目的地观察农村得出的,结合费孝通的经典著作囫囵吞枣地消化不良的情况下,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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