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吉安城的赣江边有株古榕。自小就听老人家说过它不一般，因为再往北就见不到榕树了，所谓“榕不过吉（今江西吉安吉州）”，秦牧笔下《榕树的美髯》中还特别引用了这条谚语，一直以来我都对此深信不疑。后来游历西南才知自己的孤陋，例如初到重庆时惊讶于满城的黄葛榕（黄桷树、大叶榕、笔管榕），一进成都杜甫草堂就邂逅了两株大榕树，又如见到怒江大峡谷福贡段竟植有榕树（福贡虽与吉安同一纬度，但海拔达1200米），不由得重新审视这句“榕不过吉”。我并不打算从文史角度细考，而是试图回答一个科学问题：既然榕能过吉，那它生长分布的北界到底在哪？

吉安城赣江边的榕树

鉴于桑科榕属植物有很多种，人工干预下的榕树又有若干生长形式，我们有必要先做个限定，这里讨论的是榕属中的高大乔木，而不包括小乔木和灌木，也不包括本属高大乔木却屈居于室内的盆栽榕树。清初《广东新语》曾指出同一种榕树自南向北的三种生长状态： “广州榕婆娑偃蹇”、“自韶州（今广东韶关）西北行，多直出，不甚高”和“逾梅岭（粤赣交界的大庾岭）则不生”。且已观察到荣瘁之间、常绿落叶之间的分界线。本文认定“不过”的标准是：不管是天然分布还是人工引种，也不管气生根多寡，专找榕树能正常露天生长的最北端，或者说最北那株百年以上古榕的所在地。

目前所见，19世纪中叶吴其濬在《植物名实图考》中提及了“榕不过吉”。然而古时还有纷纭的其他说法。早在1620年成书的《闽书》中，何乔远已提出“榕不过剑（今福建南平延平）”，该闽谚可追溯至南宋《三山志》的记载：“槦（榕），州以南为多，至剑、建（今福建南平建瓯）则无之。”晚清《闽产录异》进一步指明分界在“离延平（即南平城）四十里之沙溪口”。清乾隆年间出现了“榕不过赣（即江西赣州）”的记述，源自张洲所作竹枝词《修仁杂咏》的注文：“谚云：‘榕不过赣’，岭（即南岭）为限也。”《闽侯县志》还有“榕不逾榕（即福州城）”之说，盖因《闽书》曰：“此树生至福州而止”，清代《闽杂记》载明：“俗传榕树至水口驿（今福建宁德古田，近宁德与福州交界处）即不能植。”明末卢若腾则在《岛居随录》中言“榕不过浙（即浙江）”，其解释说“闽中榕树自南生。”无论是福州（北纬26.1度）、赣州（北纬25.8度）、水口（北纬26.4度）还是沙溪口（北纬26.6度），纬度皆不及吉安（北纬27.1度）高，真正要注意的是“榕不过浙”。

要知道，榕树是浙江温州的乡土树种，在1985年被选定为“市树”。据说当地几乎每座村庄都有几株大榕树镇风水，市区至今仍散布着61株古榕。今天，温州榕的分布止于乐清市清江镇的北雁荡山南麓，纬度是28.3^。N，隔海东望的台州玉环以及西侧的丽水青田也能植榕。为了具备可比性，我们再来查验一下两地的榕树品种是否一致。从吉安城那棵榕树的挂牌看，种名是“Ficus microcarpa”（小叶榕、细叶榕）；而《浙江植物志》和《浙江森林》均将温州榕鉴定为“Ficus concinna Var. subsessilis”（小叶榕、细叶榕、雅榕，但属无柄变种），以前曾被误认作“Ficus microcarpa”，表明两者在外观上高度近似。另据《中国树木志》，被誉为“榕乡”的温州平阳也有“Ficus microcarpa”，该地呼为“正榕”。那北纬28.3度的浙南是否榕树北界呢？

正欲判定花落浙南时，新阅资料中又冒出了巴蜀。《德阳县志》记录本地仙人桥村（今四川德阳旌阳）“存两棵大榕树”；林业部门发现树龄竟有2200余年；树旁介绍展板标注有拉丁学名“Ficus microcarpa”；新近还入选了国家绿委办评出的“全国十大最美榕树”（榜单上却标注为“黄葛树”（Ficus virens），正确种名有待鉴定）。旌阳纬度已接近31.2^。N。无独有偶，再翻开《奉节县志》的县内主要树种名单，榕树赫然在列；《四川植物志》在说“奉节县城内有大树”时，更指明它就是学名为“Ficus microcarpa”的细叶榕；《重庆市重点景区导游词新编》里则叫“小叶榕”，特别指出白帝城白楼前的3棵并蒂榕已经成林，树龄在百年以上。此地几乎骑在北纬31度线上，稍稍偏北。显然，奉节和吉安的榕树同属一种。如此一来，“榕不过吉”乃至“榕不过浙”都不能成立，榕树生长北极似乎应大幅推移至纬度三一线之北，且不排除德阳和奉节以北仍有小叶榕大树。

有林学家认为，榕树北界与一月份8℃平均等温线大致重合，这条线西起云南怒江州，穿过四川攀枝花、贵州黔南、广西桂林、湖南永州、广东韶关、江西赣州、福建宁德，最终在浙江温州入海。此线以南才能满足畏寒榕树的生长需求，可为何线北的德阳、奉节和吉安也出现了高大的小叶榕呢？

中国一月平均气温等温线图（局部）

初步推测，它们须同时满足几个条件。首先冬季不会太冷。位处四川盆地西北缘的德阳一月份平均温度范围为3℃-11℃，吉泰盆地中的吉安在3℃-10℃，川江峡谷中的奉节也有3℃-9℃，不少年份一月平均气温能超8℃。奉节近岸低地、德阳和吉安市区的年平均气温均在17℃-18℃左右。两地都不常降雪，要隔若干年才遇一次。所以，德阳平原可见蜜柚、火龙果和桉树，奉节南部能种活龙眼，吉安山区还是大果马蹄荷、乐东拟单性木兰等南亚热带树种的分布最北界。其次，需要人工引种。吉安城原无榕树，现那棵全城独一的榕树于清乾隆年间（一说明万历年间）移栽成功，由福建商人自闽携苗而来，种在了彼时千帆云集的仓口码头。吉安榕引种之艰辛过程已难查考，好在万安榕的故事可作参考。吉安往南约100千米就到了万安县城（北纬26.5度），古城面向赣江的观澜门下也有一棵大榕树，传说两百多年前一位罗姓的滩师连续两年共栽下了8株榕树苗，并用铜钱串过树根，结果只成活了这1株。上述德阳榕和奉节榕的来历未详，但两地均位居交通要冲，疑有商旅北上刻意播植的可能。仙人桥是京蜀驿道必经之地，奉节则“据荆楚之上游，为巴蜀之喉吭。”若无人为试种兼以早期管护，仅凭野生生物自然散播，榕树在这些8℃等温线北不宜于生长的地域就极难成活。即使是扎根数百年的吉安榕，若遭逢大雪天气依然会树叶发黄甚至枯落，需要施肥加以缓解。台州黄岩以北的榕树则须裹布或搭棚保暖才能越冬。再次，需要种在水边。这又是几株地理标志性榕树的共同点，德阳榕在陈家堰河畔，奉节榕在长江边，吉安榕和万安榕的树冠都能荫蔽赣江江面。初衷是为护岸及遮阴，另一方面是顺应榕的习性。榕树性喜湿，不耐旱却耐水涝，在潮湿的空气中才能生发出大股气生根。不仅如此，江边也是当地海拔较低气温较高的所在。当然，多雾、土质疏松肥沃等因素也会参与营造出一个有助于榕树成长的小环境。

尚需说明的是，分布北界只能针对具体的年代和具体的树种而言。《三山志》作者梁克家身处气候总体寒冷的12世纪，榕树“至剑、建则无之。”《闽产录异》作者郭柏苍生活在先暖后凉的19世纪，却记述延平沙溪口“有二榕”；接着看写《广东新语》的屈大均，他所在的17世纪冬季气温要比今世低2℃，故而见到“红梅驿（今广东韶关南雄，北纬25.3度）有数榕，为炎塞之界。”17世纪末吴震方著《岭南杂记》再次声言：“榕树，闽广最多，他省则无。故红梅驿以北无榕。”19世纪中吴其濬却说岭北的“江西南赣皆有之。”略晚的同治《赣州府志》亦载：“各邑皆有。”现今榕树已荣登赣州的市树，榕树码头也成为吉安的代表性景点。这两则都是榕树界线北移的例子。如果抛开小叶榕，同属的大乔木黄葛榕北限可直抵陕南，小乔木异叶榕也进至秦岭南坡的湖北十堰竹溪、陕西安康平利一线，相当于北纬32.5度。

北界会随时代或品种变化而进退，等温线也会随海拔高低、离海远近有起伏。回到“榕不过吉”，在全国范围来讲不符合小叶榕的实际分布现状，应改说“榕不过夔（即奉节）”，但若只针对江西省境内（可扩至地理环境相若的湖南省），那又是成立的，它毕竟是一条江西民谚。

（注：本文意在探索及科普，不求精确。拉丁学名未用全名，纬度也未用度分秒格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