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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白云寺
——建文帝贵州遗踪访古
壬寅秋七月十八,余与小力、石兄二君,一同前往长顺白云寺,探访建文帝在黔域的遗踪。早起在老地方,小力开车过来,依然还是那辆久经考验,探幽考古的尼桑小红车。石兄坐副驾,我坐后排,天气虽热,我们一路依然谈笑风生。因为是星期一,路上车不多,车在桑间田野踽踽独行,我恍惚觉得就像当年建文流浪贵州时的孤独身影。
车过马铃乡,就离长顺白云山不远了。车绕山路而行,两旁都是树影婆娑,绿满山间。时令虽近初秋,然而还是三十度的高温,不过山间的风让我们很凉爽,不开空调了,尽情呼吸和享受这山、云、树、河之间的风,眼睛里想起电影《非诚勿扰》里,汽车蜿蜒于山村小道的画面。“白云一片去悠悠”,靖难的熏风血雨早过去了,一切随风而逝了。在车上我总想起这句诗,建文帝从暗道逃离了金陵,远离了血雨腥风的权力的斗争,这个逃亡的天子当年就是这样艰难地跋涉在这样的荒山小路。车到白玉山脚下,这可是贵州佛教四大名山啊。我从车上望去,满山苍翠幽深,天上白云片片,翻云覆雨。到山寺的路是一条水泥路,应该近些来年修的。进山的时候发现两条路,正在犯疑,忽见一樵夫下山,便询问上山是直走还是拐弯,他说:“直行是白云寺,左拐是墓园。”我等驱车上山小径,整个山间,只有我们这辆车,只有我们三个人。两边古树茂盛,荒草延伸,幽寂无比,前看,后看,左看,右看,真是“回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啊。绿的都是山树,红的一点便是我们的车。我特别喜欢柳宗元《小石潭记》里说的“悄怆幽邃”的那种宁静别致的滋味,那是一种远离尘嚣的况味,不是痴心人,是不会有此种感受的。车快到山寺,先看见疏林荒草间有一牌子,上书“南京井”三个字。停车坐爱此荒寂,吾等三人下车考古。何谓“南京”呢?我记得《徐霞客游记》之黔游日记尝记“是日下午,抵白云庵。主僧自然供餐后,即导余登潜龙阁,憩流米洞;命阁中僧导余北逾脊,观南京井”。石兄言,建文从南京流离贵州,井曰:“南京”,正是不忘故乡金陵之意。余极赏之。遂顺牌子往前行,寻井踪迹,丛草颇高,有嶙峋石块,行数步,果见一水潭,水似泥潭,料泉已渐涸。拍照留念后,吾等继续前行。
进到寺庙里,上次见到的很温和的通彻法师已经不在这里了,主持打开客堂,我进去看了下佛经,请了一本《地藏经》。整个寺庙不大,但却古雅而一有种荒凉感。大雄宝殿的匾额的黑色油漆都褪色了,僧人不多,屋顶杂草生,庙门破旧,红漆剥落,香火暗淡。我们三人来到观音殿,一个哑巴僧为我们每人请了三支香,插于鼎炉,白云寺今日总算有了香火了。从山寺往后山远眺,群山茫茫,青青朦朦,连连不绝,尘寰远隔,下面有一个墓园。《徐霞客游记》所记的建文亲手植的两颗巨杉,却没有看见,或许在山门脚下,我们没有下去,回想起来有点遗憾。
站在高高的寺庙阶梯的墙台上,回首看“白云寺”的匾额,仿佛看见苍凉的往昔。建文选择在此云隐,确实找到一方妙地啊。山深而隐蔽,远离人迹。吾等远望良久,复转往左面的极乐堂,两边皆竹,颇幽凉,堂门是关的,有香炉,寂静悄然。复上大殿,观跪井。“跪”者何?《徐霞客游记》云:“不盈不涸,取者必伏而勺,故名曰‘跪’,乃神龙所供建文君者,中通龙潭。”余庚子年秋首访白云寺,尝有诗吊建文“隐隐紫荆水,深深古寺钟。老僧望岫远,随侍饮泉浓。靖难流离岁,滇黔天地容。跪泉水犹在,影照帝王踪。”井泉旁有《重修白云寺碑》,碑文惨淡,不可读。偏殿上有数个石墩、石调,通彻法师尝介绍云是清代同治年间白云寺毁后遗物。石墩大小不一,有方有圆,皆有雕刻,或龙或兽,骨力浸透,非现在所修寺庙可比。大殿左侧有悬吊的小钟一口,已经铁锈。又见大钟两口,一口是新的,上有捐者名字,一面有印有“阿弥陀佛”四个字,看到这口钟,就想到周星驰的电影《功夫》里的那口钟,杨过和小龙女抬起钟来对火云邪神狮子吼。另一口是一个废钟,锈迹斑斑,细看来,竟是弘福寺的钟。一口废钟放在这样一个荒凉的山寺,就像把一段沧桑的历史隐藏在一个山中。据《贵阳府志》,黔中名刹弘福寺法源于白云山,比建文帝开山创建白云寺晚了两百多年。
出寺门,往左侧上行,先到撑腰岩,我等三人找树枝,插岩隙中,背对腰杆,撑起身体,即所谓“撑腰”也。再往前走,又古道石路,树林阴翳,便是潜龙阁。路旁有刻建文“遗”诗碑,碑石已倒,文字差可识别。
牢落西南四十秋,萧萧白发已盈头。乾坤有恨家何在?江、汉无情水自流。长乐宫中云气散朝,元阁上雨声收。新蒲细柳年年绿,野老吞声哭未休。
清朝白云寺的遗物——石墩。
弘福寺的废钟
这首诗就是建文君在白云寺隐居时所写,可惜石碑断了,寺庙竟然不管,余等嘘嘘不已。潜龙阁没有开放,其后面就是著名的“天子洞”,是建文休憩之所。有碑立,文字大多磨灭不可读。盖“天子洞”即是有名的“流米洞”。徐霞客《黔游日记》云:“由阁西在北上半里,为流米洞。洞悬山顶危崖间,其门南向,深仅丈余,后有石龛,可傍为榻;其右有小穴,为米所从出,流以供帝者”。余等躬身往洞里走,洞顶渐矮,有一可睡觉的长石台,后有窦,疑可通山下。往右侧瞧,果有一孔窍,日光从此透入。想象建文君每日在此禅坐诵经,看流云舒卷,当夕阳的余晖透进洞中的时候,古寺的钟声也响起了吧。此洞就是所谓“流米洞”吗?吾等留恋徘徊一番,怀古悠悠。关于建文帝的流离事迹,明清以来的笔记小说野史多有记载,但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所载甚详也最完整。建文四年夏六月乙丑,朱棣破城,建文帝与侍从之臣,建文剃发从鬼门走,而以“一舟舣岸”。随建文流亡者,共二十二人,始终跟随者有程济等三人,建文最先到云南永嘉寺,法号应文。他的最后的结局是什么呢?《明史纪事本末》卷十七《建文逊国》有记录,也最可信。
而帝适有南归之思,白其实,御史密以闻。阉吴亮老矣,逮事帝,乃令探之。建文帝见亮,辄曰:“汝非吴亮耶?”亮曰:“非也。”建文帝曰:“吾昔御便殿,汝尚食,食子鹅,弃片肉于地,汝手执壶,据地狗餂之,乃云非是耶?”亮伏地哭。建文帝左趾有黑子,摩视之,持其踵,复哭不能仰视,退而自经。于是迎建文帝入西内,程济闻之,叹曰:“今日方终臣职矣。”往云南焚庵,散其徒。帝既入宫,宫中人皆呼为老佛,以寿终;葬西山,不封不树。”
建文颠沛滇黔等地四十年,到正统五年,他已经是一个六十四岁的苍颜老僧了,这年的秋九月,这位已经被世人遗忘的流浪皇帝,终于回到自己的家里,回到大明朝帝都皇宫中,朱棣的曾孙明英宗朱祁镇对他还算比较好,终得颐养天年,建文帝最终的命运还是不错的。
建文遗诗断碑
天子洞——建文帝隐居于此。
流米洞口
撑腰岩
可是建文帝在贵州的遗迹,历来却不太受重视,宣传也不够,很多人都不知道建文帝。白云寺成为省级文物单位还是去年的事,可见长期不太重视。贵阳太慈桥本名就是“太子桥”,得名因建文帝所建。徐霞客当年走花溪大道,最先过的就是“太子桥”,后来改名为“太慈”,虽然是据弘治年间的《贵州图经新志》,但却没有了历史的滋味,“太慈”就算是讹为“太子”,却反映了建文帝长期流寓贵州的文化影响,这就是陈寅恪说的“历史的通性的真实”。况且“太子桥”的称呼早在徐霞客来贵州的时候,就有了,到了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都叫太子桥,改为“太慈”就有点过于拘泥了。贵州是山清水秀的好地方,但视野也有点蔽塞,格局稍小,缺乏历史的想象力,也少了一些敢为天下先的勇气。我们应该珍惜历史,好好修缮这座古寺。
著名史学家范同寿先生的《贵州历史笔记》说得好:“贵州虽然不是建文帝出逃的目的地和最后的归宿地,却是这位才华横溢,败在政治角逐中的明朝第二代皇帝留下遗迹最多的地方。”一个历史文化蕴含最多的寺庙,破败不堪,碑石,古迹多年未有修缮。一些毫无多少历史底气的寺庙却修得富丽堂皇。出发的时候,我把吾三人群命名为“行到水穷”,用王摩诘诗意。进到白云寺,见白云苍狗,苍苍茫茫,怀五百年的思古,怀古之情不绝。遂草五律一首为此次访古的留痕。
龙隐望乡远, 白雲山树连。 滇黔四十载, 荒寺卅年眠。 洞里不知岁, 井泉梦晓天。 悠悠枯坐日, 点点数星翩。
壬寅秋七月十八 同行者,小力,石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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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4 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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