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的红楼笔法

      戊戌秋九月，木落飘飘，一代才子金庸先生往生西方极乐了。出身海宁世家的金庸代表了民国过来的一代黄金文化的终结，一个辉煌的最后的尾声。先生的十四部小说，乃是中国武侠小说叙述的巅峰。所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这是金庸小说超越传统武侠小说的标志。王朔这类京城嘴片子，只有人生的荒谬感，却没有民族和文化的胸怀，故不遗余力诋毁金庸，可谓螳臂欲撼大树了。就艺术表达而论，先生的武侠小说充分吸取了古典小说的精华，而又融化无迹，大气磅礴。譬如对《红楼梦》的继承。胡河清曾说“在金庸的小说中,几乎涉及了中华民族心理生活中经常出现的每一种典型情感形态。这可以使人回溯到曹雪芹。曹雪芹的《红楼梦》就是一个反映中国人情感生活的多棱柱。金庸的小说也为后人提供了一个完整的具有文化典型意义的情感系统,这表明金庸对于中国传统文化有相当深湛的感悟”。（《金庸小说的情感系统》）

   金庸似乎爱说历史，他后来获得的也是牛津大学的哲学博士。他很少谈到他小说的师承。但我们读《笑傲江湖》的时候，就感到他确实用了《红楼梦》宝玉的出场的方式，对令狐冲不断进行烘云托月般的渲染。使得令狐冲呼之欲出，而又神秘无比。《红楼梦》第二回先通过冷子兴来说宝玉独特个性。神秘“衔玉而生的公子”，“抓周只抓胭脂”，说什么“女儿是水做的骨头，男人是泥巴做的”怪话等等，然而读者对这位富贵不知乐业的公子，却有一种强烈的期待感。如此到第三回黛玉入贾府，也没有马上然黛玉见到宝哥哥，只说他去还原了。却又让王夫人提醒黛玉小心宝玉，因为他是家里的“孽根祸胎”和“混世魔王”。这样一来，宝玉还是“琵琶半遮面”。读者的胃口已被吊得老高。连黛玉都想象“这个宝玉，不知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因此终于等到宝玉登场，却是“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犹如花开见佛一般。《笑傲江湖》前几章，令狐冲一直都没有出场，而是通过仪琳的演说叙述来使我们了解令狐冲。仪琳充当了冷子兴的角色。只是她的听众比较多。有峨眉的定逸老太，有其他门派的人。这段叙述因是女子的口吻，更为细腻婉转。特别是令狐冲智斗田伯光一段，一个武功不高，但豪迈不羁，洒脱幽默，能舍己而救人急难的侠者风范傲然屹立，让读者渴望一睹其人尊容不已。这种渲染烘托的笔法是学《红楼梦》的，当然也是来自汉乐府《陌上桑》那种“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的古典白描的手法，通过他人的话语来写出主人公独特的魅力。令狐冲在小说的最后隐身江湖，正是宝玉抛弃红尘。金庸的小说很少用西方欧化的表达方式，他都是用传统中国的白描手法，即通过动作和语言表现人物的性情。所以仪琳的叙述和令狐冲的动作很有心态的暗示。

   金庸小说的不少人物也学《红楼梦》，譬如痴情多情的段誉是以宝玉作为文化原型的。段誉武艺不高，却是情种，到处留情，又常常恋恋不舍，痴痴呆呆地跟着王语嫣到处走。而王语嫣的才华又颇类黛玉。为了表哥的复辟事业，将武林典籍全部背诵下来。其实整个《天龙八部》也是《红楼梦》由繁华而觉悟的过程。段誉走出了王子的富贵圈，乔峰被逐出丐帮，虚竹本是方丈的孩子，他们都是走到人世间而顿悟的。《红楼梦》最光彩照人的都是女子，如王熙凤、探春、黛玉、宝钗等。而金庸小说的女子也是非常光彩绝艳的。如黄蓉、赵敏、郭襄、任盈盈等。可见金庸和曹公一样，也是一位女性的尊崇者，当然金庸士大夫气味更浓厚些。曹公对科举等是有质疑和抗逆的，而金庸性格从小就很反抗威权和大人物，他被学校开除两次就明证。因此，他的武侠小说的主人公都有不少是很叛逆传统体制的，特别是《神雕侠侣》的杨过和小龙女，他们的结合违背了礼教的伦常。虽然遭受磨难，但最终坚持到底。《笑傲江湖》的令狐冲也是叛逆反抗旧体制的英雄。他对正派和魔教都不感兴趣，他只是追求自己的自由。《红楼梦》结尾宝玉为了自由抛弃红尘。杨过和他的姑姑功成身退，令狐冲最后和盈盈一起合奏《笑傲江湖》，隐身而去。

   《射雕英雄传》最后揭露杨康杀人迷情的是黄药师身边的傻姑，这个傻姑就完全是从《红楼梦》那个捡到绣春囊的傻大姐那里般来的。傻大姐先是因拾到绣春囊惹出抄检大观园的祸事。后来又因为书话吐露了调包计，而被袭人打耳光。因此在沁芳桥花下的山石背后哭泣，这个地方是当初黛玉和宝玉葬花之处。忽听到有哭声。一看才知是傻大姐。这傻大姐告诉她被袭人姐姐打了，一问原因，说出了宝二爷娶宝姑娘的事情。黛玉一听如同一个疾雷，心头乱跳，忙让傻大姐走到葬花的畸角处，她慢慢说出了贾母等安排的宝玉偷娶宝钗的计划。而黄蓉是在铁抢庙里通过诱导的方式，让傻姑说出了杨康杀欧阳克的真相，借欧阳锋之手杀了杨康。而黛玉也是引导傻大姐说出来了娶亲的秘密。傻姑在黛玉当年和宝玉共同读书葬花的地方说出秘密，而黄蓉让傻姑在当初杨康杀欧阳克的铁抢庙说出真凶，两者很相似。故事的转折都由傻子来完成，似乎世间的丑恶只有傻子最看得透。当然《红楼梦》的傻大姐又是从《姑妄言》而来，这就是文学的传统。

   金庸与曹雪芹有相似的出身环境。这是他学习《红楼梦》宿缘。胡河清云：

   和曹雪芹一样,金庸出身在一个破落的旧贵族家庭。他们都具有深远的家世感,从而从遗传密码和贵族生活方式中摄取了大量关于中国士大夫文化的隐蔽信息。同时“破落”又使他们降人中国老百姓的生活之中,领略到了民间情感生活的深广天地。（《金庸小说的情感系统》）

  金庸先生的佛学修养很高，他已经悟透生死，往生极乐。侠者已经隐身，武侠的文化精神永在，它激励着我们的生活和奋斗。谨以此文祭奠报人查良镛，文学家金庸。

八部天龙走，衡山木末霞。

射雕大漠鸟，绝情底谷花。

笑傲琴箫舞，江湖浊酒家。

贪嗔痴末世，侠者隐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