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年盛夏，我攥着派遣单走进河北涿州石油部石油地球物理勘探局招待所时，走廊里蒸腾着暑气。筹建中的石油物探职工大学，此刻蜷缩在二楼西侧两间临时办公室里，办公桌上油印机的墨迹尚未干透，混合着新刷墙面的石灰味，构成了我对职业教育最初的印象。

        八月初的实习安排，让我在石油地球物理勘探学校（简称“物探学校”）的白杨林荫道里邂逅了两位前辈。记得那天吴老师穿着洗得发白的工作服，正蹲在实验室调试示波器；刘老师则抱着一摞教案匆匆走过，蓝色工装口袋里露出半截计算尺。而当我在教研室见到董泽斌老师时，他正伏案整理地震波形图，听见响动抬起头来，镜片后的眼睛弯成月牙："小毛来啦？快尝尝我晒的野菊花茶。"

        那年董老师四十来岁，略微发福的身材裹在深蓝色中山装里，说话时总伴着轻微的喘鸣——那是多年粉尘作业落下的支气管炎。他的办公桌永远堆着三尺高的手写讲义，最上面那本蓝色硬皮笔记本里，密密麻麻记录着二十年来地震勘探的工作心得。每当讲解褶积运算时，他会突然从抽屉掏出个铁皮饼干盒："看，这盒子里每个饼干都是子波，咱们要做的，就是把它们按不同时间排列组合......"

        中秋前夕的教研会上，董老师突然把粉笔递给我："下周的傅里叶变换课，你来试试。"那夜我抱着三本参考书在招待所辗转难眠，晨光微曦时终于想通该用火车鸣笛声的频率变化作引子。当我战战兢兢完成人生第一课时，董老师倚在后门听完全程，课后默默塞给我一包润喉糖，糖纸上还沾着绘图铅笔的银粉。

          国庆前夕，董老师将誊抄工整的讲义交到我手中，牛皮纸封面用规整的仿宋体写着《地震资料数据处理》。这份带着红蓝铅笔批注的手稿，后来在石油工业出版社化作铅字，我特意在书上保留了那些亲切的旁批："此处可用抽陀螺作喻""学生易混淆点，需配图示"。

          进京进修前夜，董老师执意送我至火车站。月台上，他忽然从提包掏出个铁皮盒："带着，你嗓子嫩。"盒里野菊花混着胖大海，在深秋的夜雾里泛着陈香。绿皮火车启动时，我隔着水汽朦胧的车窗，望见月台上那个略显佝偻的身影仍在挥手，深灰色中山装的衣角在秋风中翻飞如蝶。

        去年深秋整理旧书，那本泛黄的讲义从箱底滑落。翻开扉页，董老师用朱笔题写的"春风化雨"四字依然鲜艳。窗外的白杨沙沙作响，恍惚又见那间充满油墨香的教研室，铁皮饼干盒里的数学魔法，以及永远带着绘图铅笔气息的润喉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