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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读唐诗之“南蛮”
扶 兰
晚唐诗人雍陶,成都人,文宗大和八年(834年)进士。史载其“少贫,遭蜀中乱后,播越羁旅”。所谓“蜀中乱”,应是南诏攻占成都的变乱。太和三年(829年),剑南节度使杜元颖不晓军事,武备废弛,且苛待士卒,导致士卒引南诏入寇,攻破成都外城,掠走数万人。(《资治通鉴·唐纪·六十》:元颖以旧相,文雅自高,不晓军事,专务蓄积,减削士卒衣粮。西南戍边之卒,衣食不足,皆入蛮境钞盗以自给,蛮人反以衣食资之。由是蜀中虚实动静,蛮皆知之。南诏自嵯颠谋大举入寇,边州屡以告,元颖不之信。嵯颠兵至,边城一无备御。蛮以蜀卒为乡导,袭陷巂、戎二州……南诏寇东川,入梓州西郭。郭钊兵寡弱不能战,以书责嵯颠。嵯颠复书曰:“杜元颖侵扰我,故兴兵报之耳。”与钊修好而退。蛮留成都西郭十日。)
雍陶《哀蜀人为南蛮俘虏五章》记此事甚详细:
其一:初出成都闻哭声
但见城池还汉将,岂知佳丽属蛮兵。
锦江南度遥闻哭,尽是离家别国声。
蛮人攻占了成都外城,但不能守城,志在掠夺财物人口,所以“城池还汉将”。但是蛮人撤退时从城中掠走了百姓,其中必有不少年轻女子,故又有“佳丽属蛮兵”之语,家人隔着锦江遥闻哭声,却已不能将他们救回来。
其二:过大渡河蛮使许之泣望乡国
大渡河边蛮亦愁,汉人将渡尽回头。
此中剩寄思乡泪,南去应无水北流。
一路西行,抵达大渡河(原来这个地名的历史很悠久了)。这样山高水险的地方,蛮人自己见了都心中发怵,何况是从天府成都被俘来的汉地之民。过了大渡河,一路南下,再无回返家乡的希望,便如那南流河水再不可能北上。渡河艰险,需时甚长,滞留河畔等待渡河的时候,蛮使允许这些被俘的汉民可以向着家乡的方向痛哭告别。这是绝境中的一点抚慰,这一点抚慰,又更增添了绝境的悲凉。
其三:出青溪关有迟留之意
欲出乡关行步迟,此生无复却回时。
千冤万恨何人见,唯有空山鸟兽知。
“青溪关”,应为清溪关,在黎州(今四川汉源)西南百三十五里,“西南夷入犯,此其必经之道也。”唐时吐蕃与南诏入寇四川,往往要经此关。出了清溪关,便是吐蕃与南诏的势力范围,“此生无复却回时”,这是再一次意识到,已经没有了回归家乡的希望,心中怨恨无人可诉,只有空山鸟兽作为见证。
其四:别巂州一时恸哭云日为之变色
越巂城南无汉地,伤心从此便为蛮。
冤声一恸悲风起,云暗青天日下山。
越巂郡(巂,读suǐ,一说读xī),汉武帝元鼎六年(前111年)置,治所在邛都县(今四川西昌东南),辖境相当今天云南丽江及绥江两县间金沙江以东,以西的祥云大姚以北和四川木里、石棉、甘洛、雷波以南地区。西汉后期隶属于益州刺史部。唐时与南诏接壤之地,唐末其地入南诏。因此,越巂城以南,便属南诏了。被掳到此地的成都百姓,不仅仅是离开了家乡,更是离开了国土,从此沦为蛮人。唐王朝的文明程度,本来便高于南诏等国,成都又是天府之国,唐人称天下繁华地“扬一益二”,这是仅次于扬州的繁华都市。从成都被掳走的百姓,沦为南诏蛮人甚至是奴隶,这样巨大的落差,与永别家乡的悲痛,使得他们痛哭到天地变色。
其五:入蛮界不许有悲泣之声
云南路出陷河西,毒草长青瘴色低。
渐近蛮城谁敢哭,一时收泪羡猿啼。
越巂城以南便是南诏地界,蛮荒瘴雾之地,渐近蛮城,成都百姓连哭都不敢哭了,惟恐惹怒蛮人后连性命都不保,此时此刻,强收泪水,不由得羡慕山上猿猴可以自由自在地哀啼。
雍陶又有《蜀中战后感事》一诗,写蜀中被吐蕃和南诏入侵之后的惨状,“岁积苌弘怨,春深杜宇哀。家贫移未得,愁上望乡台。”
南诏占据云贵高原,虽然臣服于唐王朝,接受册封,但常有矛盾与反复。(附一个唐代地图,以便于看清南诏的地理位置。)
云贵高原的地形极其复杂,唐军水土不服,难以深入,南诏却进可攻退可守。天宝年间鲜于仲通率兵八万往击南诏,兵临南诏首都大和城,但最终败归,唐兵死六万人,这便是杜甫《兵车行》中所称“边庭流血如海水”的南诏之战。
安史之乱后,唐王朝日渐衰落,太和三年南诏入寇成都,即其一例。次年名臣李德裕镇守蜀地,“练士卒,葺堡鄣,积粮储以备边,蜀人粗安。”南诏上表请罪,派使者来朝。但是被掳到南诏的五万余成都百姓,再无下文。
论者历来多重视中原农业文明与边疆游牧民族的博弈,这是贯穿整个中国历史的一条主线。于山地民族和农业文明的冲突及融合,关注相对较少。
西南山区各土著向来被视为“蛮”或“南蛮”,南诏虽立国已久,亦被称为“南蛮”。
然而很早以前,西南地区的山地民族便已经开始了融入中原文明的历程。
《华阳国志·巴志》载:“巴师勇锐,歌舞以凌殷人,前徒倒戈,故世称之曰武王伐纣,前歌后舞也。”这是说,巴人曾经跟随武王一起伐纣,巴人的歌舞,论者或以为,其实是战歌战舞,起的是战前动员、鼓舞军心、打击对方士气的作用。
周武王封姬姓子弟于巴地,是为巴子,巴人后裔板楯蛮,曾协助刘邦出川,决战项羽,攻占三秦,刘邦许诺他们可以“不输租赋”,“世号为板楯蛮夷”,巴人战舞名为“巴渝舞”,是汉代宫廷乐舞之一(《后汉书·板楯蛮夷传》)。巴人融入中原文明很成功,大概因为这个缘故,汉以后很快就找不到巴人的直接传承了。现在两湖川渝等地的土家族,往往被认为是巴人后裔,通用汉文汉字,早在五代时即已经以农业生产为主,明代抗击倭寇时曾征调土兵,时称“东南战功第一”。
汉初的巴蜀,虽有都江堰灌溉之利,但“蜀地僻陃,有蛮夷风”,汉景帝时,一位有名的循吏文翁治蜀,他扩大都江堰灌区以发展农业,在成都兴办官学(是为官学之始)以引导蜀民向学、改良民风,“至今巴蜀好文雅,文翁之化也”,《后汉书·循吏传》将文翁列在首位。西汉文学的代表人物如司马相如与扬雄都是成都人,未必没有文翁教化之功。
诸葛亮治蜀时,益州郡的汉族豪强雍闓,趁蜀国在夷陵新败、刘备病逝以及黄元叛乱的混乱时机,策动牂柯郡太守朱褒、越嶲郡叟王高定以及益州郡少数民族头领孟获等一起叛乱,此即南中叛乱。诸葛亮度过泸水,深入南中(《后出师表》:“五月度泸,深入不毛”), 用马谡提出的“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的方针,降伏孟获(《三国演义》衍演为“七擒七纵”),平定南中后,移南中万多家劲卒、青羌到蜀地,分成为五部,号为“飞军”,非常勇猛,配给蜀中大姓为部曲,使其渐渐融入蜀地。又在南中执行“不留兵,不运粮”的政策,以南中人治南中为原则,使“纲纪粗安”、“彝汉粗安”;引入农耕技术,使山地游猎民族“渐去山林,徙居平地,建城邑,务农桑”,走向定居的农业社会。南中农业经济的发展,也给蜀汉政府增加了大量收入,“军资所出,国以富饶”。南中由此成为蜀汉北征的大后方(《后出师表》:“思惟北征。宜先入南”)。
蜀汉的南中地区包括四郡,即越靣靣、益州、永昌、牂牁,今四川南部、云南东北部和贵州西北部一带,这些地方,到了唐代,多属于南诏。南诏大部分地区以农业为主(是否与诸葛亮在南中推行农耕有关?),通用汉文汉制(采用唐人官制以及均田制、府兵制),经济文化都有了比较明显的发展,时人称“家绕五亩之桑,国贮九年之廪”,这或者也是南诏以一隅之地,却常常能与唐代中央政权来回拉锯战的原因之所在(论者或以为,宋代的辽、金、西夏受农业文明影响很深,半农耕半游牧,能在农耕区建立政权并巩固政权,所以才会导致宋王朝在军事上非常被动。南诏也是类似的情形)。所以,唐人虽然仍称南诏为“南蛮”,但实际上,南诏的生产生活方式、文明制度,显然更接近于实行唐制但独立性较强的藩镇,而不是刀耕火种、游猎为生的“南蛮”。
南诏以大理为中心,也就是今天的大理白族自治州(唐代洱海诸蛮融合成为今天的白族,建立南诏政权)。从唐代的南诏、宋代的大理,到元明时期的云南行省,这里都是一个非常宜居的地方,后人称此地有“上关风下关花苍山雪洱海月”,很令人向往的风花雪月。
中国历史上,适宜农耕的地区,最终都慢慢融入了中原农业文明区。只是这个融入的过程,往往伴随着反复的拉锯。雍陶的这组诗,留下的便是其中一个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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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4 1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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