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X所食堂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就是巷子深处的一幢两层高的红楼，一层是只管吃饭的大厅，二层是只提供娱乐的豪华包间，大厅里横竖摆着几十张铁质的桌椅，姑且随时可以端上饭碗吃了。上班的职工，上学的研究生，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两元钱，占一两个位子，——这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现在一顿饭要涨到七块，而且占座位也变成占碗位了——拿着饭碗在出餐的横木上摆上自己位子，打上一顿五元钱的饭菜匆匆吃了走人；倘肯多花五块，便可以去小炒了，XX所小炒还是可以的，量多，味道一般，尽管服务不太好；如果出到五十块，那就能包几张桌子来吃了，但这些来包桌的，多是些当小老板的，大抵没有这样那样的大牌。只有有很多课题的大老板，包个包间，要肉要酒，慢慢地吃个舒坦。

　　我从二十二岁起，便在XX所打杂工，老板说，刚来啥都不知道，就先跟着师兄打打杂长长见识。于是我也就自然而然来食堂吃饭了。食堂里打菜的姑娘们，虽然容易说话，但态度和服务差的也很不少，她们往往要亲自问你要什么样的菜，然后心里估算好价格，又亲自看你把饭卡插进去，这才放心，顺便舀上两勺子菜：在这认真监督下，吃霸王餐也是很为难的。所以过了几天，常一起吃饭的师兄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所里有补助，自己辞退食堂不得，只能坚持来等吃这些无聊的饭菜了。

　　我从此每次吃饭便站在队伍后面儿，专等着我的饭碗。反正大家都排队，虽然没有什么不爽，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姑娘们是一副严肃脸孔，厨师们也没有什么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食堂卖肉的时候，这里的气氛才可以热闹，所以至今还记得。

　　卖卤肉是XX所食堂的唯一的优点。每逢食堂卖肉，队伍都排的很长，排的也很早，可是这个时候加塞儿的也多，他们似乎十多年没吃过卤肉的似的，买的也多。卖肉的师傅总是挽起袖子，拿着一把剔骨刀，一副屠夫的样子，教人怪害怕的。食堂一开始卖肉，所有来这里吃饭的人便都盯上案板上的肉说笑，有的叫道，“师傅，你们的肉到底有没有外面的好吃啊！”师傅一般不回答，对卖肉的人说，“送你个骨头，还带肉的。”便排出一根白花花的猪骨。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们的肯定没有外面的好吃！”师傅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食堂清白……” “什么清白？多少年了，味道没有变，价格倒是偷涨了不少。”食堂里的工作人员个个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涨价不能算偷……涨价！……明摆的事，能算偷么？”接连着便是吹牛的话，什么“宏观经济啦”，什么“全球物价飞涨”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食堂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XX所食堂是办不下去了，但终究没有盈利，又不会经营，于是越办越臭，弄到将要解散了。幸而有几个脑子好使的厨师，便到所里游说，给了点补助，终于撑起了门面。

　　卖肉已卖了一半，厨师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师傅，你们自己做这肉当真有那么好吃？”厨师们看着问他们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又接着说道，“可是你怎么每次都不把饭菜做的好吃点呢？”厨师们立刻显出颓唐不安的模样，脸上都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全是些“肯定会的”之类，一些不信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食堂内外又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也附和着笑，周围的人是决不责备的。而且师兄们见了厨师，也每每这样问他们，引人发笑。厨师们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我们这些所里的杂工说话。有一回一个厨师对我说道，“你做过卤肉吗？”我略略点一下头。他说，“做过肉，……我便考你一考。卤肉的方法，你懂吗？”我想，你们这些屠夫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他等了许久，很恳切地说道，“不会做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方法应该记着。将来自己成家立业的时候，做饭要用的。”我暗想我离结婚还远着呢，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地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先煮熟后腌制么？”他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剔骨刀拨弄猪肉，点头说，“对呀，对呀！腌制有四种方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他刚晃了两下身子，想仔细说给我听，见我毫不热心，便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食堂每逢卖肉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肉，别人不在食堂的时候也便这么过。

　　到了很多年以后，师兄煞有其事地问我说，“你还记得XX所食堂么，不知道倒闭了没有！”到第二年聚会，又说“食堂不知道倒闭了没有！”到了第三年聚会没有提，之后就再也没有问了。　　

　　我到现在终于听到食堂的消息——大约食堂的确倒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