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着妻子去旅游

文/岳爱国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在出差的途中，偶遇一对正在旅游途中的夫妻，虽与他们相处还不到一天的时间，但在他们身上所发生的故事却深深地打动了我，至今记忆犹新……

那次我们是去重庆出差，事毕后，再乘长江江轮到九江参加一个活动。因时间较为久远，我们当时所乘的那艘江轮是何名号早已忘却，只记得会务组帮我和我的同事所购的是两张二等舱船票。简陋的二等舱里可容纳八名旅客。

我与我的同事早早便上了船，无所事事地观看着其他旅客陆续登船。

距开船的时间已不多了，我们这个舱已有六名旅客上船，只余下靠船舱门左侧的两个铺位还空着。这是两个什么样的乘客呢？我猜想着。

终于见到一个中年男子身背着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子进得舱门。中年男子将女子放在铺位上后，来不及擦掉额头上的汗，又急匆匆地出了舱门。乘着那个男子出舱的当口，我不自觉地瞄了几眼刚刚进舱的这位行动不便的女子。她除了行动不便外，虽已是中年，但眉眼里还显露着年轻时的几分姿色，大大的眼睛，亮亮的眸子，白净的皮肤，她的美淡化了她因行动不便带来的笨拙感。过了不大会儿，那个男子又用肩膀挎着两个连在一起的手提行李（那个年代，带轮子的行李箱还属凤毛麟角，一般老百姓出门时的行李都靠肩扛手提）再次进舱，扔在地板上后，旋即又出舱去了。待他第三次进舱，搬进来的是一个轮椅。这时，我们所乘江轮的汽笛声响起，船起航了。

在我们六个人诧异的目光里，那个男子坐在自己的铺位上稍事休息了一下，又开始做事情了。他的首要任务是打理好那个女人。只见他将那个女人半扶半抱地送上轮椅，推到舱门与铺位的空当处。这个空当恰好可放置一个轮椅。他们肯定是在购买船票时，打听好有这样一方恰到好处的位置，才购买了这两个铺位的票的。我暗自思衬着。接下来的任务是放置好那两个鼓鼓的行李袋。待这一切都收拾利落了，他才转过身来与我们搭讪。

不出我们所料，他们是夫妻。

实事求是地说，作为丈夫的这名男子，从模样上与他的妻子相比，要输掉几个量级，皮肤略黑了一些，精瘦精瘦的，个头也较为矮小了些。

我的同事问那个男子，你们是去治病，还是走亲戚？这个问题也是我们这个船舱其他乘客共同想问的问题。

那个男子的回答完全出乎我们的预料。

我们二人是出来旅游的。

在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中期，一般百姓外出旅游虽已不是什么稀罕事了，但能够推着轮椅带着行动不便的妻子外出旅游却着实令我们吃惊！

带着满腹的疑问，我们闻听着那个男子的讲述。

因年代较为久远，早已不记得他们夫妻俩的姓名，姑且叫男子为阿强，女子为阿娟吧。

阿强讲道：

在改革开放之前，他们同是上海某纺织厂的工人，他自己是一名机修工人，阿娟是一名纺织工人。那个时代，作为一名国营厂的工人还算是比较荣光的。在女职工众多的纺织厂里，阿娟年轻时是厂里有名的美人之一。

阿强说到这里时，我们不禁都转过头去，将目光朝向了阿娟。阿娟看到大家都望着她，脸颊上不禁泛起了红晕。此时的阿娟更显出上海女人独特的美丽来。

阿强继续讲道：

在厂里工人男少女多的情况下，小伙子们便有了得天独厚的优势，一个个都挑花了眼，都想找个漂亮的姑娘给自己当媳妇。我也属于其中之一。不知道有多少小伙子都在追求着阿娟，但由于我技术好、心眼实、干活勤快，经我的师傅和阿娟的师傅一搓合，我们俩竟成了一对儿，让我的那些师兄师弟们艳羡不已。

在阿强向我们讲述过往的过程中，他要不时地停下讲述，去伺候阿娟饮水什么的，甚至要服侍其大小便。那时候的江轮服务设施条件很差，连一个正常人上一趟厕所都要上上下下地跑出好远，何况作为一个半瘫痪的病人。肯定是不能去厕所方便的，于是，只好就地解决：在置放轮椅的那个空隙处，围上一块带来的布作为帘子，即可解决问题了。在阿强跑前跑后地忙活着的过程中我们看到，他的脸上从未显露出些微的不愉快，总是乐乐呵呵地问询着阿娟还有什么需要、是否有什么不舒服。其态度令我们感动。

阿强接着讲：

我们结婚后，我曾许诺阿娟这辈子要让她幸福。阿娟说，她没有太高的奢求，只是希望当家里的经济条件好一些时，能够外出走一走，去游览祖国的大好河山。我当时觉得，这个要求并不高，是比较容易实现的，于是便一口答应了下来。

可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当我们还没攒够外出旅游的钱的时候，阿娟却病了。她因中风而导致半身不遂，卧床不起了。那时的阿娟是心灰意冷。她跟我讲，自己还没走出过上海一步，却病倒了，我的命运怎么那么悲惨呢？她甚至有过轻生的念头。

我跟她讲，你放心，既然我当初答应过你，让你幸福，带你外出旅游，我就绝不食言。我不仅要带你走出上海，还要带你去许多的地方、更远的地方。你只管踏实地治病、养病，剩下的事全由我来解决。

实话实说，我那时嘴里是这么说，可心里却在打鼓，之前好不容易攒的一点钱，阿娟一得病被全部花掉了。再攒钱，谈何容易？我们虽然是在国企工作，但工资是有数的。于是，我便有了换个工作的想法。后来，我发现当一名出租车司机挺挣钱的，于是，我毅然辞掉了纺织厂的铁饭碗，捧上了出租车司机这个泥饭碗。自从干上了出租车司机，辛苦是辛苦一点，但我不怕苦。通过努力，我们的家庭经济状况有了好的转机，于是我们就出来了。

说到这里，阿强笑了，阿娟笑了，我们大家都笑了。

说说容易，但你们这一路一定很不方便吧？我们同舱的一位女同志问。

阿强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不要说带着一个病人，即使身体健康的人出门还有诸多的不便，我们的困难就更多了。不管是什么交通工具，我都要三上三下，刚才上船时你们也都看到了，背老婆是一次，提行李是一次，第三次是搬轮椅，这些都是必须的程序。有时候，火车的乘务员、汽车的售票员，或者其他的旅客帮帮我们，我还可以省一些力气，否则就只好自己一项一项地完成了。

我插言道：刚才你怎么不说一声，我们去帮助你，你不就可以少跑一趟了吗？

阿强不好意思地说：大家还都不熟悉，我不好意思支使大家。

阿强继续说：其实，这些还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伺候阿娟的吃喝拉撒。乘坐江轮条件算是最好的了，而乘坐长途汽车、火车就有许多不方便之处了。为了减少排便的次数，每次出门前，阿娟就减少吃喝，甚至不吃不喝。说到这里，阿强有些激动，他的眼窝都有些湿润了。

阿强虽没有再继续深说，但我们凭着自己出门的经验，其中的诸多不便是能够想象得出来的。

我问他们两口子，你们已经去了哪些地方旅游？

听了这个问题，阿娟便来了精神。她说：我们先去了广西桂林和北海，又去了云南的昆明、石林和西双版纳，顺便还去了趟缅甸，后来到了四川，去了成都和峨眉山，最后到了重庆。接下来乘船到九江，然后上庐山。从庐山下来后，我们就回上海了。

我对他们两口子讲，这一趟出来要花去不少钱的。阿强讲，挣钱就是要花的，我这几年开出租车也存了一些钱，只要老婆高兴就值得。

大家为他们夫妻二人这一趟出行的收获而欣慰。

晚饭的时间到了，我和我的同伴拿出了在重庆码头购买的一瓶酒和一堆吃食。我的同伴深情地对阿强说，来，我们大家都喝上一点，为阿强的努力，为阿强对阿娟的深情厚谊，为阿强夫妇极为不易的外出，我们共同来干上一杯，祝他们之后的行程一切顺利!

我的同伴的邀请得到了大家的响应，于是，大家分别用自己饮水的杯具，都倒了一点酒。我们这个临时的小团体共同喊出了一个字眼：干！声音虽不是太大，但却溢满了我们这间小小的船舱，并飘出了舱外，飘到了长江的江面上。

阿娟虽未饮酒，脸颊却比我们这些饮过酒的人们还要红润，因为她是打心眼儿里高兴。

此时，长江江面上已彻底暗下来了。我们乘坐的江轮，正冲开黑暗，顺流向着前方努力地行进着。

草于2016年5月22日进藏的天路上，

成文于2016年7月8日的晨时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