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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香园新笔之七 唤醒我们柔软的心弦

已有 4124 次阅读 2012-1-19 05:37 |个人分类:稻香园新笔|系统分类:人文社科| 稻香园新笔, 道德的基础

稻香园新笔之七

唤醒我们柔软的心弦

 

 

当余震逐渐平息,尘埃缓缓落下之后,依然有很多细节,让人回味。一位母亲,在灾难到来的时候,用自己的双臂和脊梁,拱起来一座堡垒。她的奇特姿势吸引了救援人员的注意,发现了她身体下面的孩子,孩子安然无恙,竟然睡着。孩子的小被子里有一个手机,一封短信留在屏幕上:“亲爱的宝贝,如果你能活着,一定要记住我爱你”。 一位老师,不断地冲进摇摇欲坠的教室抱出孩子,在第十几次之后,房子彻底倒塌,她与剩下的学生再也不能出来。这样的故事触动着我们内心最柔软的部分,让我们思考人性本身。

在当下的传媒时代,一切都成为秀场。这使得灾难成为秀的一部分,而反过来,灾难也在被秀的过程中被凸显,被关注。虽然媒体的焦点已经转移,还是常常会在网上看到汶川地震中的照片,钢筋水泥的缝隙中伸出的小手,废墟旁一排排失去了主人的书包,让人揪心。揪心是一种心理描述,也是一种生理描述。那种心被揪起来的感觉是实实在在的。孟子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这种内心生发出来的,对于他者的感同身受,是人们善良行为的原动力。在一场大灾难面前,人们内心深处存在的良善与慈悲被激发出来,甚至有残疾的行乞者前往捐款。深处社会底层的人们,他们承受了更多的苦难,也更能理解苦难。

在痛苦之中,人能更深刻地体会自我。在社会的苦难面前,人们也能更深入地思考我们的社会。

一股风吹进窗子,有点儿凉,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便起身披上一件衬衫,也顺手拿起一条毛巾被给女儿盖上。她还在梦中,她冷吗?她没有说,但是我能感受得到。

爱是一种能力,是人感受他人的能力。有位清华自动化教授曾说,没有科学依据证明动物有痛觉。该教授又说,你不是动物,你怎么知道动物有痛觉。这种子非鱼的逻辑貌似智慧,但是彻底否定了我们感知自我之外事物的能力。照此逻辑,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也是不可能的。你不是你妈妈,你怎么知道你妈妈爱你?但是事实上,我们都知道我们能够感受到其他人的感觉。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能让我们感到安慰,感到温暖。所谓心领神会,是超越语言,超越逻辑的。

我们能够感受他人,最直接的方式就是把他人当成自己。我们以对待自己的方式去对待他人。天冷了,我们感到冷,我们在冷风中紧抱双臂,反过来,当我们看到别人在风中紧抱双臂,我们也能感到他们的冷。即使他们在遥远的电视画面的另一端。

同样,我们能够感受到一只狗的痛苦。很多养过狗的都知道,他们能够与狗进行交流,有行为的交流,也有情感上的交流。当我看到一只狗腿上流血,瑟瑟发抖,我知道他疼。这事不需要理性证明,我能够感受得到。

张艺谋的《红高粱》里有一段活剥人皮的镜头,我常常在上课的时候发问:“有谁在看这个镜头的时候没有捂上眼睛,一直看了下来?”我们为什么会捂上眼睛?因为我们于心不忍,因为我们不是嗜血者,因为我们柔弱的心无力面对这样的场面。在刀子落下去的时候,我们的心能够感觉到疼痛,真实的疼痛。以前电影里常有这样的台词:伤在儿的身上,疼在娘的心里。这不是比喻,是写实。

我们的内心由于他人的痛苦而引起的真实的疼痛,是一切道德的基础。当我们失去了这种疼痛的感觉,我们也就失去了道德;当我们失去了这种疼痛的感觉,我们也就失去正义行为的原动力。

一个有道德的社会必然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上:这个社会的大多数人有成为一个好人的自觉。虽然好人这个概念可以有多种多样的解释。

在上帝未死的时代,人的道德来自于神,来自于星空,人的合道德的行为具有神圣的根基。在上帝死后,道德则蜕变为社会契约,成为力量博弈中的结果,人的行为失去了与神的关联,好人就成了精于计算利弊得失的会计师。在根据阿西莫夫《我,机器人》改编的电影《机械公敌》中有这样一个段落:一辆汽车失事落水,一个男子与一个女孩儿同时命悬一线,及时赶到的机器人果断地救出了那位成年男子,因为它迅速算出,男子的成活率为百分之七十,而小女孩儿只有百分之五。如果一种行为是否符合道德,可以通过某种理论模式进行计算,这种道德,恰恰是没有道德。

让我们比较这样两种情形:在一个社会里,孩子们被教育要做一个好人,因为做一个好人本身是好的;在另一个社会,孩子们被教育做一个好人,因为选择做好人,是最好的利益博弈策略,亦即可以获得最大的利益。哪一个社会的道德更加稳定?

虽然,一个好的社会,应该通过各种法律政策,使得大部分遵守道德的人能够获得更多的利益。但是,道德一旦建立在利益博弈上,人也就失去了道德。如果人们心中不再有做好人的自觉,一旦利益关系发生改变,博弈策略发生变化,原来合乎“道德”的行为,就不再合乎“道德”,就会被毫无留恋地抛弃。这种社会的道德注定是不稳定的,它已经失去了道德的根基。

事实上,在很多时候,道德与利益,尤其是与个人当下的利益,是有冲突的。做一个有道德的人,意味着要承认他人的权利,主动让出自己的一部分利益,并在这种让度之中感觉到自己是在做一个好人。虽然,自我牺牲,并不必然意味着在做一件好事儿。

感受到他人的疼痛,因为他人的疼痛而疼痛,这不仅促人为善,也会阻人行恶。在冷兵器时代,杀人必须面对面进行,杀人者能够亲眼看到对手的鲜血喷涌而出,亲耳听到对手痛苦的呻吟,这常常会对杀人者的内心构成巨大的打击。我看过有很多这样的故事。一位弹无虚发的老猎人遇到一头鹿,鹿没有跑,却向着他,跪下了,就在他犹豫的时候,子弹已经本能地射了出去。鹿应声倒地,他发现,这头鹿怀孕了。猎人深受刺激,从此放下了猎枪。当我们的行为给他人造成痛苦时,我们会感到自责,内疚,也会感到深深的疼痛,正所谓伤人八百,自损一千。

但是,这个世界上同样还有一些人,他们对他人的苦难无动于衷,甚至,他们享受他人的苦难,从他人的苦难中获得乐趣。很多现状常常让我感到愤怒和困惑。农民工已经处于社会底层,生存都不能得到保证,但是还有包工头忍心扣下他们的血汗钱,让他们空手而归。那些身处资本上游的人们,怎么敢于制造如此大的民怨?在一些房地产开发中,开发商和地方政府联手,强行搬迁老住户,只给人很少的补偿费,甚至不惜动用暴力。那些人已经很有钱了,为了再多挣一点儿钱,不惜制造他人的痛苦,为什么啊?我常常听到这样的感叹,这些人心太狠了,太硬了。

如果这个世界有心肠的话,我想这个世界的心肠在变硬。

人之初,性本善,这不是一个事实判断,而是一个对于人性的期盼。这个期盼曾经写在我们的蒙学课本中的第一句,这不是在传授知识,而是在教导孩子们与世界打交道的基本方式。因为相信这个判断的人,更能够以良善之心对待他人,从而使这个社会多一些善,少一些冲突。

然而,现在整个社会的大趋势恰恰相反。在大城市里生活着的人们,有越来越多的隔膜,越来越多的防范。从防护栏,到防盗门,再到门镜,人们谨慎地把自己与外界隔离开来。在我儿时受到的教育中,人应该助人为乐,雷锋叔叔帮助陌生人都不惜余力。但是现代社会则教育我们不要与陌生人说话。一位刚刚移居北京的舞蹈演员被杀死在家中,警方分析,是她没有防范意识,为陌生人开了门。大众评论说,她观念还没有来得及更新,她在家乡的古道热肠,到了大城市,就要了她的命。

在所谓的现代社会中,分工日益严重,人性也被分裂成一个个碎片。我们被制度性地要求冷漠。在你遇到抢劫的时候,美国警方的建议是,听从劫匪,保证自己的生命最为重要。同样,当你看到别人遭的时候,你能做的最大的好事儿就是报警。如果你的血液里尚存路见不平的豪侠之气,你应该做的是克制。与此同时,也不断有诸如被救助者反过来诬陷、讹诈救助者的各种事件,让那些有见义勇为之心,敢于同坏人坏事作斗争的人们迟疑起来。

当整个社会失去了面对不平的血勇之气,把日常行为完全建立在严密运作的法律之上,这个社会就成了一个庞大冷漠的机器。

道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的?道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进入一个孩子的内心的?

 

上小学的时候,曾与一个外地来的孩子玩,他在草地里捉住一只青蛙,手法利落地把他的皮整个脱了下来。他的技术过于娴熟,以至于我在意识到他在做什么的时候,青蛙的整张皮已经被他拿在手里。他把青蛙放回旁边的水沟里,说,它还能活。那只没有了皮的青蛙迅速消失了。这件事折磨了我很久,我想,那只青蛙一定很疼。甚至我现在写到这儿,似乎仍然能够感受到他的疼。我小时候非常怕疼,手指破了一点,都会疼很久。而那只青蛙,竟然失去了全身的皮,我想它会不敢碰任何地方,一直疼死。我就这样与青蛙一起疼着。有时我也想,也许青蛙真的就不会疼,没有皮也能活,或者能够再长出皮来。我真诚地这样希望,我内心的疼痛也就得到了缓解。

 

中学的时候,我有幸上了一个重点中学,经费比较充足,设备比较完善,所以能够做实验,解剖青蛙,我们每个人,或者每两个人分到了一只青蛙。很多女生尖声大叫,不敢下手,男生则表现出了十足的勇敢,高声炫耀。那时我似乎已经忘了那只无皮青蛙的疼痛,冷静地,至少表现得很冷静,按照教科书的要求,用刀子划开了青蛙的身体,观察他的身体结构,与教科书对照,还把他的腿切下来,用两种不同的金属触碰它,观察它的生物电现象。事实上,对于这件事儿我已经记得不大真切了,以至于在我的叙述中,可能混杂了不同的实验。我也不记得,在我解剖那只青蛙的时候,我是否感受了它的疼痛。

我的心肠变硬了。可能在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开始认为,学习科学,掌握科学,是比那些青蛙的生命更为重要的事情吧。

在我们现在的教育体系中,灌输知识成了最重要的事情。学校不再关心矫正孩子的行为,奖励合道德的行为,惩治不合道德的行为,使道德潜移默化地进入孩子的内心。所谓的道德,蜕化成无情感的说教与麻木的背诵。

 

在现代社会,人类的情感之纤维愈发单薄,愈发麻木。我们期盼更好的技术使我们的生活更加便利,我们期盼更好的制度使我们的生活更有秩序,但是我们感受他人痛苦的能力,我们感受自身幸福的能力,我们爱的能力,都在萎缩。

在根本的意义上,人权的建立和自然权利的建立,都要以情感为基础。当我们心中柔软的心弦被唤醒,我们不仅能够感受到印第安人的疼痛,也能够感受到被追杀的狗的疼痛,感受到在被电锯截断的树的疼痛,感受到被水坝拦住的河的疼痛,感受到森林被砍光的山的疼痛,直到最后,我们能够感受到大地女神盖娅的疼痛。

 

感受到他者的疼痛,为他者的疼痛而疼痛。这是我们一切道德的根基和源泉。

 

 

 

 

 

2008715

长春 西安花园

2008812

丽江 雪嵩古村

2008813

丽江 黑龙潭之畔

2008814

中甸 古城

 

 

(发表于《博览群书》2008年第9期,pp7-11.这里又经过了修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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