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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香园新笔之二
上帝造的与人造的田 松
我现在越来越喜欢使用类比这种思考方式,也越来越喜欢采用比喻的说法。我频繁使用上帝这个词,并不意味着我相信一个人格的上帝,一个可以与人沟通的神。我只是采用了“上帝”这个比喻性的、拟人的说法。当然我也可以辨称,我所说的上帝是爱因斯坦或者斯宾诺莎的上帝,就是自然(规律)本身。比如我说:“上帝在造出人这种哺乳类动物的时候,没有让人喝牛那种哺乳类动物的奶。”这句话可以转述成:“大自然在演化出人类的时候,人类是不喝牛奶的。”“人喝牛奶,不是上帝的本意,而是人类自作主张”,可以转述为:“人喝牛奶,不是自然演化的结果,而是人类文化的产物。”进而,在生物圈的层面上,我还可以直接把“上帝”理解为“盖娅”。
相比于艰深的科学术语来说,比喻的、拟人的说法,更容易为大多数人所理解,因而采用这种叙述方式,可以让更多的人加入到某些看似深奥的问题的讨论。当我采用上帝这个最庞大的拟人法,对于当下很多事物可能产生的生态危害,竟然可以给出一个非常简单的判断方法。那就是,上帝造的,常常是好的;人造的,往往是有问题的。
举个简单的例子,现在人们穿衣服,喜欢纯棉的,不喜欢化纤的,那是因为,化纤这种东西是人造的,而棉花是上帝造的。当然,你也可以说,棉花也不是纯粹上帝造的,现在我们用的棉花都是经过了人工育种,所以棉花也是人造的。这样说也有道理,不过,正好可以进一步说我的想法。我们可以在“上帝造的”与“人造的”之间做一个连续谱,一种物质,越是靠近人造的那一端,在实际应用的时候,就越容易出问题,比如环境问题、生态问题等等;而靠近上帝那一端,则不那么容易出问题,或者不出问题。
在我论证未来的世界是垃圾做的之后,经常会有人强调,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垃圾问题都可以得到解决。有一种说法认为,垃圾是放错了地方的资源,相信未来的技术可以把垃圾堆变废为宝。人们常用的例子是景山,说景山本来就是垃圾山,现在变成了公园,没有产生什么问题。关于垃圾问题,我在其它文章中论述过,科学技术的进步不能解决垃圾问题,只会使垃圾问题更加严重。从本文的视角则可以这样表述,现代社会的垃圾与传统社会的垃圾不仅有量的不同,还有质的不同,因为传统社会的垃圾之中所包含的物质,都是上帝造的,都是盖娅体内本来就有的;而现代社会的垃圾之中所包含的物质,大多是人造的,都是盖娅体内自古以来所没有的。
导致了寂静春天的农药、杀虫剂、除草剂等,作为现代技术重要成就,都是人造的,不是上帝造的。这些东西会残留在生物体内,并且,沿着食物链,从植物、微生物、昆虫、草食动物、肉食动物、最后到人,位置越高,残留越多,这就是富集。对此,生物学家有我所听不懂的科学的解释。不过,我有我拟人的解释。比如昆虫,是上帝造的,它的食品本来也是上帝造的——用科学话语来说,这些物质一直参与着昆虫体内各种物质的相互作用与转化——昆虫的身体知道怎么处理(或曰消化)这些东西。但是,农药之类的东西是人造的——用科学话语来说,这些物质从来没有参加过昆虫体内各种物质的相互作用与转化——昆虫的身体不知道怎么处理它们,只好让这些东西留在体内——富集了。
同样,鸡吃了昆虫,对于上帝造的昆虫,鸡的身体知道怎么处理昆虫的身体——消化了,新陈代谢了,变成营养了——但是,对于昆虫的身体之中富集起来的那些人造的东西,鸡的身体就不知道怎么办了,也只好让它们留在体内,进一步富集。同样,人吃了鸡,对于鸡的身体,人的身体知道怎么处理,而对于鸡的身体之中所包含的那些人造的东西,人的身体也不会处理,也只好让它们留在身体之中,更进一步富集。这些富集起来的东西,对于人的身体,只会有坏处,不可能有好处。因为上帝在把人造出来的时候,没有考虑过在人的身体中放置这些东西。
“现在每个生活在北美洲的人身上带有至少500种一战以前闻所未闻的化学物质。”(莫德·巴洛、托尼·克拉克著,《蓝金——向窃取世界水资源的公司宣战》,当代中国出版社,2004年3月第一版,第31页)这些闻所未闻的化学物质,当然都是人造的,不是上帝造的,它们在人的身体里,也就做不了什么好事儿。然而,滑稽的是,这些物质除了来自食物之外,绝大多数来自口服或注射的药品——本来是用来治病,能使身体变好的东西。当然了,这些药品都是西药。而传统中医所使用的中药,几乎都是上帝造的,人的身体知道怎么处理它们。这是中医的又一个好处。
这样的类比还可以继续。
人类的古老文明都是在大河之畔孕育的,传统社会的城市也常常是依河而建。一条大河甚至能串起来上百个大大小小的城市。在以往的传统社会中,这些城市不但相安无事,还可以利用大河沟通往来,互利互惠。所以有“君在江之头,我在江之尾”的佳话。但是现在,上游成了下游的地狱。大河从一个城市流出,就变成了一条臭水沟,用现在的术语叫做污染。对此,可以这样解释。虽然在传统社会中,人们同样把垃圾倒进河中,不过那时的垃圾,一来量少,二来,其中所包含的物质都是上帝造的。而现代社会排放的垃圾,一来量大,二来,其物质成分大多是人造的。对于上帝造的东西,河流知道怎么处理它们,就如同上帝造的鸡吃了上帝造的昆虫。——用科学话语来说,这些物质一直参与着河流中各种物质的相互作用与转化,这个过程是大自然自身物质转化与循环的一个部分。而对于人造的物质,上帝造的河流就不知道怎么处理,如同上帝造的鸡吃了人造的杀虫剂。——用科学话语来说,这些物质不能参与到大自然自身的物质循环和转化之中,还妨碍的大自然原来的物质转化与循环的过程。于是,这些人造的物质,就造成了环境问题。于是我们看到,淮河死掉了,滇池死掉了,太湖也死掉了。
毫无疑问,今后,还将会有更多河流湖泊发黑发臭——死掉。
更进而言之,考虑到地球本身,也就是盖娅,我们可以看到,盖娅的体内已经充满了大量的人造的东西。如果把江河比作盖娅的血液,则人类已经致使盖娅得了坏血病,相当一部分部分血管已经坏死。如果把大气比作盖娅的体液,则人类已经改变了大气的组分——大气中所包含的成分虽然大多数是上帝造的,但是,有些气体上帝并没有造那么多,是人类造出了多余的部分。同时,如果把大地比作盖娅的肌体,则盖娅的肌体中,已经埋设了太多的人造的东西,因为这些东西是人造的,不是上帝造的,所以盖娅不知道怎么处理它们,它们也必然会妨碍盖娅自身正常的物质转化和循环。对于现在我们常见的“降解”一词,我可以做这样的解释,盖娅能够处理的物质,就是可降解的。盖娅不能处理的物质,就是不能降解的,这些东西,大多是人造的。
随着人造的东西越来越多,盖娅的身体也越来越弱,如此以往,积劳成疾,盖娅也是会死掉的。
而且是会猝死的。
在盖娅神话的拟人话语和盖娅学说的“科学”话语之间,有很多阐释是可以相互转换的。对此,我在稻香园新笔之一《命悬一线的盖娅》(博览群书,2008年第一期)中已经有所说明,且让我继续铺陈。
今天的地球是一个庞大复杂的生态系统。从地球诞生算起,演化了46亿年;从寒武纪算起,演化了5亿年;从类人猿出现算起,也有几千万年。这个物质系统演化的每一步,都几乎有无穷种可能性。如果上帝在其中的某一步选择了另外一种可能性,这个系统可能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状态。而上帝竟然每一步都走对了——如果他不认为创造人类是一个错误的话!——人类的诞生是一种偶然,而且是几率非常之低的偶然。这种偶然让我感到神奇,也感到敬畏。
这个神奇的过程还可以讲得再科学一点儿,按照现在通行的话语,大概是这样的。地球上的生命是从无机物到有机物,从有机物到单细胞,从单细胞到多细胞,逐渐演化出来的。在地球形成之后,各种初始物质就按照物理定律、化学定律和其它各种学的定律开始了它们的相互作用。对这个物质系统影响最大的是太阳,太阳提供了稳定的能量流,也提供着稳定的负熵流。从外太空来看,这个系统中的物质受到了三个周期的作用:一是地球的自转,一天一个周期;二是地球的公转,一年一个周期;三是月亮绕地球的公转,一个月一个周期。同时,这三个周期都是准周期。如果没有周期,物质系统没有循环,就不会产生稳定性的变化,也就不会产生生命。然而,如果是严格的周期,系统的每一个循环准确地回到上一个状态,就不会分化,也不会产生生命。如此,经过了漫长的年代,演化出今天作为生态系统的地球——盖娅。
我们可以假设,自类人猿出现之后的几千万年中,大自然已经演化出地球生态系统中的全部物质。反过来,就是这些上帝造的物质,在盖娅体内相互作用、转化和循环。地球上各种生物之间,生物与非生物之间,构成了相互依存的关系。它们都是盖娅的物质转化和循环过程的一部分。
对于这个过程,我也可以换一种表述方式。
盖娅在46亿年前诞生,在阳光的照耀下,肌体、骨骼、血液一天天成长。地球上的所有生物和非生物,都是盖娅身体的一部分,或者是她的骨骼,或者是她的血液,或者是她的细胞,或者是她的寄生虫。我们可以把人类比作盖娅的细胞。这个细胞曾经承担着盖娅的某种生理功能。同时,这个细胞自身也依靠盖娅身体的物质和能量循环得以存活和生长。但是,工业革命之后,人类这个细胞开始变异,变成了癌细胞。
人类细胞的最大变化在于,开始分泌盖娅体内从来没有过的物质,进入到盖娅的血液、体液和肌体。
这些人造的,从来没有参与过大自然自身物质循环与转化的物质,源源不断地进入了自然界,它们对于地球这个复杂系统将会导致什么样的变化,并不是现有科学所能算出来的。不过,根据蝴蝶效应,那怕是小的改变,经过长时间的累加,也会发生巨大的变化。而这种变化,对于盖娅来说,不可能是好的,只可能是坏的。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全球生态问题。这个问题的进一步恶化,最终会导致整个地球生态系统的崩溃!——盖娅死亡,或者猝死!
如果我们承认地球上的物质构成了一个相互依存的完整的生态系统,承认地球这个生态系统也同样是可以崩溃的;又如果我们愿意相信盖娅作为一个完整生命的存在,愿意相信盖娅作为一个生命也是会死的;则我们就会看到,相比于上帝造的东西来说,人造的东西,对于地球物质系统,对于盖娅,造成了巨大的伤害。
人造的,还是上帝造的,这个法则虽然粗糙,但是提供了一个便利的定性的对于人类行为之生态影响的判断方法。化工产品的危害大于机械工业的活动;生化产品的危害又大于化工产品。进而我可以断定,转基因这种更高级的技术,会导致更严重的生态危害。想象一下,上帝用了多少年,才能造出来一个与大自然中原有基因相互协调的新基因?而人类能够在短时间向大自然不断输送新的基因,必然会导致大自然微观生态的紊乱。这些人造的基因,相当于直接向盖娅体内释放病毒。
纳米技术也是一样。
癌细胞是一种强大而愚蠢的细胞。虽然强大,但是愚蠢。如果它安安静静地在人体内生活,本来可以与寄主共同生存七八十年。但它却在主人刚到中年的时候把他折腾死了,而它自身,也必将在主人死后,迅速死掉。
人类将是唯一的一种被自己折腾死的物种。而它的死亡,会使整个生物圈为之殉葬。
2006年7月28日
北京 稻香园
2007年4月8日
Sunshine loft, Berkeley
2008年1月4日
北京 稻香园
(发表于《博览群书》2008年第二期,这里文字上略有调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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