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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就是不需要蛋白质之一、二、三

已有 2724 次阅读 2011-1-16 23:01 |个人分类:工业文明批判|系统分类:人文社科| 蛋白质, 话语权, 营养学, 营养素, 营养主义

发表于“M851我们的科学文化”之第六辑《科学的越位》(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12月,pp3-20

我们就是不需要蛋白质

 

有一天我路过一个广场,遇到很多奇奇怪怪的人,他们的身上披着五颜六色的线,线的下面是裸露的身体。我问:“你们怎么不穿衣服呢?”马上有人回答:“谁说我们没有穿衣服?你看,这是76%的棉线,这是13%氨纶线;这是38%黄线,这是25%的紫线。服装学家已经证明,这是最完美的纤维搭配;时尚专家也证明,这是最漂亮的色彩搭配……”他们七嘴八舌,一边说,一边抄起身上披着的线让我看,让我看到了皮肤下面的鸡皮疙瘩。又有一个人说:“看,这还有扣子,这是金属扣,这是塑料扣,也是最完美的搭配!”

 

一,棉线与营养素

 

2006年,在我戒掉牛奶,并撰文《人这种动物为什么要喝牛那种动物的奶》[1]之后,我就不断遭到来自营养学的困扰。在那篇文章中,我根据历 史依据”逐层论证,牛奶对于汉民族是不必要的,对于其他民族也是不必要的,而工业化牛奶注定是有害的。对此,伯克利的脑神经博士孙文智说:“用这种方式, 你可以论证牛奶是不必要的,鸡蛋是不必要的,豆腐是不必要的,任何一种单一的食物你都可以说是不必要的,但是你不能论证,蛋白(质)是不必要的。你可以不 吃牛奶,但是你不能不吃蛋白!”

此言一出,让我顿时语 塞。这是我遭遇到的最强有力的反驳。如果我梗着脖子说,我就是不需要吃蛋白质,无疑有抬杠之嫌。我自己其实也很心虚。这种话语方式不专属于孙博士,而是当 下的缺省配置。即使是我本人,也被这种话语方式所左右。我只是强烈地感到其中大有疑问,却一时找不到破解的方式。

 

人不能拔着自己的头发离 开地面,营养学早已侵袭、蚕食了我们的话语方式,进入到我们的思想深处。在谈到有关食物的话题时,人们一张口,就会冒出蛋白质、维生素、氨基酸之类的名 词。在我素食之后,经常有人关切地问:“你怎么补充蛋白呢?”很多素食者也动辄以同样的话语方式论证素食如何比肉食更有营养。于是,无论食谱如何变换,营 养学岿然不动。即使营养学所推荐的牛奶被人厌弃,新时尚的豆浆依然立足于营养学。流水的产品,铁打的营养学。而当我试图跨过营养学去讨论食品问题,顿觉捉 襟见肘、圆凿方枘,因词穷而显理亏。在营养学的话语背景之下,我一时无法反驳孙博士的质问。

直到200711月下旬,我前往意大利参加国际环境记者论坛,一天深夜,就在将见周公之时,天降灵机。我终于获得了一种可能的方式来化解孙博士的问题,于是我虚拟了本文开篇的对话。

显然,衣服不等于构成衣 服的各种纤维的简单组合。把一堆线头堆到一起,那不是衣服,还是一堆线头。同样,食物也不是营养素的简单集合,把营养学所论证的最完美搭配的营养素一一吃 下去,吃下去的仍不过是一堆化工产品,而不是食物。正如把花花绿绿的线头披在身上,不能算是穿衣服。那些线头需要经过精心的编织,才能变成布料;再经过精 心的裁剪和缝纫,才能变成衣服。同样,各种营养素——假设它们存在并且已经被营养学家找了出来——也需要经过精致的编织,才能变成食物的原料。

那么,有谁能够完成这种编织?——只有爱因斯坦的上帝,大自然本身。人类的食物是大自然在亿万年的演化中,由大自然精心编织起来的。这是人类所无法完成的工作。

 


[1] 见于《M851,我们的科学文化》之第二辑《阳光下的民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或者《有限地球时代的怀疑论》(科学出版社,2007


二,花朵是一个整体

 

在伯克利,我遇到了一位来自沈阳的退休中医,李大夫。李大夫说:“你们西医的那个科学总是说你很能,你发明了青霉素,合成了氨基酸,你还合成了胰岛素,那我问你,你们那个科学,能合成出来一朵花吗?”这个说法让我大受启发。在李大夫看来,花朵作为一个整体,是比胰岛素、青霉素更复杂的东西,因而也是更高级的东西。而中医所使用的,直接就是花朵本身。

按照当下流行的话语方式,这个整体的花朵(中草药)是粗鄙的,所以要用西方医学或者说科学的方式,提炼其中的“有效成分”——某些可以用分子式表达出来的物质。这类似于把大自然编织好的衣料拆解开来,给其中的某些线头起个名字。找出来这些“有效成分”之后,“残余的”那些,则被认为是不必要的,可以丢弃的。同样,食物也是粗鄙的,里面的营养素才是精华。食物的价值就在于、且只在于其中的营养素,所以,一旦把所有的营养素都提取出来,剩下的部分就是毫无用处糟粕。在这种观念下,食物蜕变成了营养素的集合,而整体的食物则是不重要的牛奶也好,鸡蛋也好,豆腐也好,它们都不过是蛋白质的载体。在摄取蛋白的意义上,它们对于人体是没有区别的。

相信复杂的事物是若干简单事物的机械叠加,这种机械论、还原论的观念是近代科学的基础之一。经过了一百年来的科学教育,这种观念已经成为主流意识形态和大众话语的一部分,成为我们的思考事物的基本方式,成为我们的缺省配置。

然而,按照李大夫的观 点,花朵本身就是一个不可割裂的、完整的化学物质,它是大自然以整个地球乃至以整个宇宙为实验室,用上亿年的时光才编织出来的合成物,其复杂程度远远超出 了人类实验室的合成能力,所以它本身是最高级的东西。试图分解一朵花而寻找其中的“有效物质”,只在还原论的话语方式下才具有合理性。

所谓身怀利器,杀心自起。在一个手执锤子的人看来,一切都是钉子。把整体打碎,声称其中某些碎片是精华,某些碎片是糟粕,这套还原论的锤法,恰是几百年来西方科学之所擅长。于是,全球化与现代化所到之处,本土的、地域的、传统的文化,便被砸得支离破碎、七零八落。

 

在此,我不妨先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基于还原论的科学,现在有“微量元素”的说法:即存在某些特殊的元素或物质, 它们在人体之中只占极小的比例,却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并且,其存在微妙到加一毫则多、减一毫则少的地步。那么,我们如何能够知道,在当下,此刻的当下, 我们已经发现了全部微量、超微量、超超微量的元素?似乎没有哪位科学家敢于如此宣称。既然如此,我们就永远无法排除在已发现的“有效成分”之外,还存在着 尚未发现的“微量”、“超微量”、“超超微量”的“有效成分”。而既然“有效成分”之外的那些物质仍然可能起到“有效”的作用,既然残余的糟粕之中仍然可能存在超微量、超超微量的有效物质成分,则:一朵花,作为一个整体,就是有效物质,对于它的拆分是不要的,甚至可能是有害的

与此类似,食物也是大自然在上亿年的演化中合成出来的高级复杂的物质整体。在漫长的生命史中,人类与食物是共同演化,共同繁衍的。人类直接食用的从来是、也只能是食物本身,是高梁、小米、茄子、黄瓜,而不是其中所包含的以化学单质、纯净物状态存在的营养素。因此,我们需要吃的,就应该是高梁、小米、茄子、黄瓜这些食物本身,而不是什么蛋白质、维生素、氨基酸。正如我们需要穿的,应该穿的,是衣服,而不是里面的纤维。

在这个意义上,我强调,我们就是不需要蛋白质。 正如我们可以说,我们就是不需要穿尼龙线。因为,“穿”和“尼龙线”,这两个词根本就不能搭配,说“穿尼龙线”,有逻辑上的语病。同样,说“吃蛋白质”,也是个病句。在以花朵本身为整体的话语方式中,蛋白质这个词完全是不必要的。

 

然而,在这个论证中,我仍然假定了具有某种功能的营养素的存在。很遗憾,在营养学的话语方式无所不在时,即使我试图否定它,仍然需要借用它,如同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面。

三,欲灭其国,先灭其史;欲灭其史,先灭其语

 

所谓解释,就是讲一个故事,讲一个能够为听众听懂并且接受的故事。我现在苦思冥想,借助于我们默认的话语方式,饶舌蹩脚地编了一个衣服和线头的故事,是想要说明,基于营养素的话语方式是何其拧巴。然而,我们已经习惯了这种拧巴的方式,以至于觉不得它的拧巴;相反,我对这种拧巴的阐释和批评,一定会让很多人觉得非常拧巴。当我们不以拧巴为拧巴,那种我们曾经熟悉的、根植于我们历史文化深处的传统话语方式,已经被我们疏远。

此刻,窗外大雪正飘,遥 想东北家乡,必然是天寒地冻。从室外回来,我们会本能地搓手搓脚,老母亲们也会自然地用生姜煮碗汤,以驱“风寒”。姜汤“驱寒”,它的合理性显然不是来自 于数理化的营养学,而是来自于中医,以及中医所根植的中国传统文化。几千年来,正是这种话语方式指导我们饮食以及日常起居。只是近代以来,随着科学话语攻 城掠地,传统话语的空间越来越小,以至于我想要表示对它的支持,竟然连基本词汇都找不出几个,说不出一个整句来。

 

从一种话语方式转换另一种话语方式,意味着我们基本思维方式的转变,意味着世界观的转变。现代性所到之处,改造了世界,改造了思想,改造了我们的舌头。或者反过来,因为改造了我们的舌头,从而改造了我们的世界。

回到十年或者二十年前,当我们走进菜市场,我们选择食物的原则可能包括价格、种类、新鲜程度、食用频度。黄瓜下来吃黄瓜,茄子上市吃茄子;前几天吃青椒,这几天就换换西红柿。但是现在,很多人来到菜市场,脑子里装满着各种蔬菜与营养素的对应表,并按照营养学的指导来购买蔬菜。

伯克利的迈克尔·波伦教授发现,“在1980年代,食品(food)逐渐从美国超市的货架上消失,被代之以‘营养素’。”每一种食品的包装上都写明其中包含的营养素及含量,这成了新的规范。人们主动地按照营养学家的指导,根据包装上的标签作出选择。“这些不可见物质的有无,现在已经普遍被其食用者相信,与其健康密切相关。”[1] 这种转变在中国同样发生,关于健康、营养、保健的科普文章拥有大量的受众,出现在大众传媒,街头橱窗以及医院的墙上。

在我们的话语方式被营养学所统治之后,在我们所吃的东西由食物变成营养素之后,我们的传统文化对于“我们应该吃什么”这个人生基本问题失去了话语权。以 往,我们日常生活的最高权威是家中的老人,由他们来告诉我们,坐月子的应该吃什么,怎么吃;过生日的时候应该吃什么,怎么吃……。因为老人是传统的象征, 也拥有最多的个人经验。但是现在,个人的经验依据和长时段的集体的历史依据,都让位于“科学依据”。于是出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很多老人放弃了他们所继承 的传统,成为营养科普的忠实读者[2]。由他们根据营养科普的最新指示,公布健康饮食的最新搭配。为了捍卫他们的话语权,这些老人只好皈依营养学这个新的“科学”的权威。

 

2008年,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科学的技术到底满足了谁的需求?》[3], 提出:科学的技术首先满足的不是人的需求,而是资本增殖的需求。只要那些能够满足资本迅速增殖的科学和技术更容易被发明出来,也只有这样的科学和技术更容 易得到推广。所以在工业文明的框架下,科学及其技术已经从神学的婢女,堕落成了资本的帮凶。中山大学张华夏教授对我的观点表示支持,并且指出:这是马克思 主义的观点。[4] 这让我颇感荣幸,也颇感安全。资本和科学的结盟,在营养学这里也有充分的表现。

波伦教授在其著作《杂食者的两难:四种食物的自然史》(Omnivore's Dilemma, a Natural History of Four Meals)中指 出,营养学的最大受益者,是食品工业。营养学的每一个重大成果,都会指导食品工业生产出满足新成果的新产品,从而更新其财务报表。他说:“稳定的饮食文化 的缺乏,使得我们特别容易接受食品科学家和食品销售商的诱骗,对于他们而言,杂食者的两难不是两难,而是机会。从食品工业利益的角度看,我们关于应该吃什 么的焦虑越严重,他们的新产品就越能被声称用来缓解我们的焦虑。我们在超市里的困惑不是偶然的,杂食者的两难深深地根植于现代食品工业。”[5]

然而,如果一个民族能够延续下来,必然有足够的生存智慧解决饮食问题,怎么可能缺乏“稳定的饮食文化”呢?那是因为,我们曾经拥有的稳定的饮食文化,被现代话语肢解了。

 

一位印地安酋长说:从前,我们拥有土地,白人拥有《圣经》和枪。现在,我们有了《圣经》,但是我们失去了土地。而白人则拥有了我们的土地,并且依然拥有《圣经》和枪。

欲亡其国,先亡其史。欲亡其史,先亡其语。在我们的话语方式被营养学所建构之后,我们的厨房就变成食品工业的终端,工业食品长驱直入,不但不会遇到任何抵抗,相反,却如王者之师,受到被占领者的夹道欢迎,强烈拥趸!

 


[1] Michael Pollan, Unhappy Meals, The New York Time, Jan. 28, 2007

[2] 感谢王洪波向我提及他对这个现象的关注。

[3] 田松,科学的技术到底满足了谁的需求,博览群书,2008年第7

[4] 张华夏,科学发展与伦理问题,《M851, 我们的科学文化》之第五辑《伦理能不能管科学》,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12

[5] Michael Pollan, Omnivore’s Dilemma: a Natural History of Four Meals, Penguin Books, 2007, p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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