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艰难日子里的护家斧神
张 名先鉴 字 少雄
一,父亲作品《大斧传》
卓哉大斧,两刃两头。千锤百炼,身出洪炉。百两身价,万里征途。摧坚拔锐,莫敢与俦。人间阅历,四十春秋。漫长岁月,朝夕与游。与共患难,分解苦愁。五七暴风,大禁大囚。惊涛骇浪,吾命几丢。蒙冤受屈,遣作马牛。多多亏汝,力为我谋。大显威力,震撼山丘。开山大斧,威名传流。连根掘劈,大小树蔸。取得柴薪,难以计筹。大部归公,少量自收。长街叫卖,沿门乞求。全家稍解,饥寒之忧。汝之于我,确有功猷。三中惠雨,普洒九州。恶浪平息,清浊分攸。无边苦海,幸有慈舟。渡登彼岸,洗雪冤尤。汝之为人,志愿已酬。汝之身体,磨损不周。痛汝坏毁,几番整修。使汝残躯,得以保留。我今年迈,离职归休。全家乐享,幸福自由。应当让汝,共膺共庥。汝之事绩,可歌可讴。
(父亲手稿)
二,寻访斧神
二零一零年七月下旬某日,父亲往生,享年八十七岁。
此后,在熟人、朋友与亲戚们口述的乡村掌故中,经常听到我们家的护家斧神。
所谓护家斧神,铁身是一把大型斧镐,一头为大柴斧,一头为大蔸锄,在形体与重量上,都远超同类。
这把斧镐,一九五七年前后打造,在父亲手中,共使用四十年。四十年之中,因为磨损,父亲多次请铁匠整修。父亲七九年平反复职,八一年退休,八二年退休改离休;退休之后,仍然不停地劳作。九七年前后,父亲年事已高,不再动用这把大斧,也不再忍心动用它。随后,写下《大斧传》,让它与自己“共膺共庥”。
在大斧与父亲“共膺共庥”之前,它已经被邻里乡亲看成神斧,周边乡村的七零前几乎无人不知。
尽管父亲想让神斧与自己“共膺共庥”,但是,邻里乡亲来借去劈柴,也从不驳面,只是让人尽快归还。
(父亲的神斧)
父亲往生之后,大斧由老四看管。老四忠厚老实,邻里乡亲来借,几乎不会说不。后来,人们从借用者手中再借用,多次辗转,一直没有归还,也似乎没人想归还,因为,谁都认识它,谁都知道它属于张家,没人想私藏,在哪家做客都一样。
近五六年,在一些熟人、朋友与亲戚眼中,神斧已经是斧神,或者说,已经被看成是斧神的铁身。
老四在外地生活数年,到近一两年,自己也不知他在谁家。
熟人、朋友与亲戚中的老年人与中年人,多次提醒,建议寻访斧神,他们说:老五,斧神保护过你们家,保护过很多家,把他请回家中,以免他流寓四方,以告慰你父亲,以铭记他的保护之恩。
随后,请亲友帮忙寻访。去年秋天,老四访到神斧。
冬天,在一个特别的时间,一位侄儿把他请回老屋场。
近距离看到神斧,或者,看到斧神的铁身,在一九七九年离开乡村之后,这是第一次。七九年以前看到的,还只是一把大斧镐。
在把他请到城市之前,在乡村,一些熟人、朋友与亲戚看到他,都情不自禁地讲述他的历史。
最初,斧神的铁身,长四十二公分,不带木柄时,重十斤以上。
现在,经过岁月的磨蚀,斧神的铁身,长三十八公分,不带木柄时重七斤二两左右。
三,斧神护家
——《大斧传》选注
连根掘劈,大小树蔸。
取得柴薪,难以计筹。
在湘北农村,打柴靠手与脚,用蔸锄、砍刀、镰刀、毛布掌、耙子等;运柴靠肩与背,用冲担、勾(方言音交)绳、扁担、柴架子、挎(方言音款)篮等;整柴,也靠手与脚,用柴斧、砍刀、砍墩、搞子等。
蔸锄,用来挖蔸;砍刀,既用来砍竹木小枝,也用来劈竹木小筒;镰刀,一种直弯刀(割稻谷的圆弯刀称镰子),有长柄,用来砍荆棘与蒿草之类的杂柴,也用来柯(方言用作动词,指快速甩砍)竹木杂枝,用来积(方言用作动词,指上拉式削砍)芝麻和棉梗等;毛布掌,一种厚布手套,掌面特厚,砍荆棘或扎刺把子时套在手上压刺;耙子,用来收集树木落枝与落叶之类的飞柴。冲担,两头带铁尖,用来挑柴,也用来挑稻穗或稻草。勾绳,长绳,一头带木勾,两根一担,用来捆柴。柴架子,长竹片弯成,两片一只,两只一担,用来挑柴木或秧苗;挎篮,竹篾编制,用来装飞柴,也用来装蔬菜或稻穗;柴斧,用来劈大树筒或大树蔸;砍墩,砍杂柴或劈竹木小筒时用来垫底,以免刀口着地受损;搞子,用来绞把子。其它工具,各地都有,不说。
有意思的是,耙子和挎篮,以及收集飞柴,在湘中地区也常见。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因为工作原因,先鉴读过齐白石画近四千幅,读到那些得财画时,心中生起莫名的感动。
(齐白石《得财》;图片来自网络)
柴斧是重型工具,小的七八斤,大的十多斤,一个行政村,只有一两户人家有;柴打回家,要劈的大筒与大蔸,可以放在一起一次劈,劈柴时借一把就行。蔸锄也是重型工具,小的五六斤,大的七八斤,不是每户都要有。其它工具,基本上每户都有,一些有好几把或好几套,如镰刀,一般是成年人人手好几把;一些虽然没有,但可以用同类工具替代,如没有砍刀的可能有篾刀,没有砍墩的可能有砍凳。
平常做饭与烧水,多用小柴与杂柴,一是发火与上火快,一是节省大柴。冬天火塘生火取暖,用树蔸作主柴,用粗干粗枝等作辅柴。
飞柴和杂柴,不直接丢进灶口,要先做成把子,是一尺来长、一握粗的小捆或小束。把子,比零散枝叶耐烧。杂柴,或折断或踩断,然后扎成把子。飞柴,拌着稻草或茅草,绞成把子。扎把子,一人可做。绞把子,两人合作,一个用稻草夹飞柴,一人用搞子绞,绞至三尺来长,放回,折叠两次扭成一个大麻花。
打柴,耙飞柴最容易,七八岁的孩子和七八十的老人都可以做;砍杂柴要难一些,通常是成年劳力做;挖树蔸最难,只有青壮年男劳力才有力气做。
人们挖蔸,一般只挖能放进柴架子的小蔸。大蔸,要大蔸锄,要花大力气,才能挖出,挖出来也难从山道运回,除非在山上劈成木块,放进柴架子用肩挑。要在山上挖蔸与劈蔸,必须同时带大蔸锄与大柴斧,一旦同时带上这两种重型工具,每次挑柴要少十斤。
(潇湘渔叟,《得财》草图)
(网上找不到达意画作,作图示意。不可用艺术眼光看此图。)
为不与他人争抢小蔸,为每次多挑十来斤柴,父亲设计出一把大斧镐,请铁匠依样打造。每次打柴,都带着它,遇小蔸挖小蔸,遇大蔸挖大蔸。打柴季节,每天几趟,每趟都满荷而归。
大部归公,少量自收。
长街叫卖,沿门乞求。
上世纪,人民公社期间,在很多地方,每年正月十五以后,腊月二十四以前,农民(当时称为社员,即人民公社社员)天天出工挣工分,一年劳动三百四十五天左右。
工分有两种计算方式,按日与按量。
轻型体力劳动,如薅旱地、晒稻草等,一般都按日计算工分。男性青壮年劳力,劳动一天十个工分;女性青壮年劳力,一天七个工分;少年与老年等弱劳力,一天五个工分,或更少。
重型体力劳动,如插秧、割稻、冬修(水库、垸堤、江堤)等,一般都按量计算工分。插秧一亩田二十至二十五个工分,割稻一亩田二十至二十五个工分,冬修挖土一方十至十二个工分;具体计多少工分,由秧苗、稻谷、土石等运输距离决定。按量计算工分,除“双抢”(抢时间割早稻、抢时间插晚稻)季节外,因为昼长和体力极限等多方面因素限制,男性青壮年劳力劳动一天通常只能挣十个工分,女性青壮年劳力劳动一天通常只能挣七个工分。
农闲季节,除冬修外,打柴、拾肥、拉砖坯等,都是出工挣工分。
打柴,是按量计算工分。父亲所在生产队(人民公社撤销后,大队改为村,生产队改为村小组),离大山不算太远,两头擦黑,一天可以往返两趟,因此,一百斤柴五个工分。父亲打柴,一天两百斤,挣十个工分。
因为有“开山大斧”,因为大斧可以“连根掘劈,大小树蔸”,父亲一天可以打两百二三十斤柴。每天上交生产队两百斤,其余二三十斤可以自收。体力充沛时,父亲一担一百多斤,两趟挑回当天打的柴,留下可以自收的;体力不济时,走夜路第三趟,取回可以自收的。
自收的柴,可以自主处置。积满一担,父亲就挑到城镇,卖给城镇居民。在记忆中,七十年代,一担柴可以卖三毛钱。
(长街卖柴,图片来自网络)
全家稍解,饥寒之忧。
汝之于我,确有功猷。
一个成年男劳力,一年可以挣三百四十五个工(每个工十个工分,共三千四百五十个工分),也似乎必须挣这么多个工;一个成年女劳动力,一年可以挣二百四十二个工(相当于成年男劳力的十分之七;或三百四十五天,每天七个工分),同样,也似乎必须挣这么多个工。
说“似乎必须”,是既必须,又不必须。任何一家人,劳动力挣工分如果达不到总期待数量,一切自主或自由劳动,如果从中获得收益,都叫搞资本主义。搞资本主义,轻则被“割资本主义尾巴”,即没收收益;重则判刑,在牢中坐两年三年。如果达到总期待数量,则可以做一些自主或自由劳动,可以从中获得一些收益。
对于强劳动力,达到总期待数量,不必花三百四十五天,因此,一年总有几天进行自主或自由劳动。父亲卖柴,没有被“割资本主义尾巴”,正是因为一家人劳动力所挣工分达到甚至稍稍超过总期待数量。
人民公社期间,每年年终分配,以生产队为单位,按工分进行。在同一个大队,生产队与生产队之间,经常存在差别。父亲所在生产队,在大队十个(七十年代后期分为十一个)生产队中,算是中上。
生产队田好,每年上交公粮之后,自留口粮较多,每个工可以分配一斤多一点稻谷,一个成年男劳力一年可以挣稻谷三百六十五斤。生产队有副业,如养猪场、养鱼塘、红砖厂、烤烟厂等,一年也有一些收益,有时,每个工可以分配五厘钱,一个成年男劳力,一年可以挣一十七块二毛钱。另外,有养猪场,有养鱼塘,生产队年终可以杀猪打鱼,有时,每个工可以分配一钱肉、一钱鱼,一个成年男劳力一年可以挣三斤多肉、三斤多鱼。
劳力多、劳力强的家庭,虽然吃不饱、穿不暖,但是,基本上不会挨饿受冻。劳力少、劳力强的家庭,则长期处在饥寒交迫之中。平常吃粮用钱,都可以找生产队预支,待年终分配时补差。劳力少、劳力弱的家庭一年所挣粮食与钱物,经常少于预支,因此,年终分配时必须返还,称为“兑现”。
兄长们成为强劳力之前,父亲与母亲上有老下有小,处境最艰难,劳动一年所挣粮食与钱物,肯定不能使一家人免于饥寒。因此,卖柴所得,可以稍解饥寒之忧。一担柴,三毛钱,可以买红薯十多斤,或马苓薯十多斤,或菱角十多斤,或菀豆好几斤;在青黄不接的冬春季节,这些都是充饥的好东西。
汝之事绩,可歌可讴。
在苦难的日子里,很多人倒下了,有的是身体,有的是心智,有的是品德。
身体倒下去的,没有等到平安日子;心智倒下去的,平安日子来到时无力作为;品德倒下去的,平安日子来到后依然迷失航向,自入苦海。
但是,在苦难的日子里,有斧神护家,我们一大家人,不但没有倒下,反而维持身体,增长心智,提升品德。因此,一进入平安日子,一家人就能够快速奋起,有所作为,就能够靠脑力与体力劳动,创造幸福,创造自由。
(二零一七年四月二日)
Archiver|手机版|科学网 ( 京ICP备07017567号-12 )
GMT+8, 2024-11-23 05:43
Powered by ScienceNet.cn
Copyright © 2007- 中国科学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