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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写于2007年,未作改动)
我自读书以来,因平时都是几本书并读,绝少有能一口气而读毕的。然而今日之读张荫驎之《中国史纲》犹如水之就下,弗能御之,较之日前所读钱穆先生之《国学概论》似更一发而不可收拾。
《中国史纲》本是一部未完之书,天才的张君荫麟英年早逝,遂留下这断臂之维纳斯,犹如红楼之缺后40回也。我并非夸大其词,前人早有论定。按前言部分所说,顾颉刚先生人为通史之中较好的有吕思勉著《中国通史》,钱穆著《国史大纲》,邓之诚《中华二千年史》,陈恭禄《中国史》,缪凤林《中国通史纲要》,张荫麟《中国史纲》,张荫驎之书未完成顾氏为之惋惜。
观其书得知其人。先介绍这位英年早逝的天才学者。
张荫麟(1905—1942),字素痴,广东东莞人.著名学者,历史学家
张出生于官宦之家,1922年毕业于广东省立第二中学。次年,考入清华学堂中等科三年级肄业。仅半年,在《学衡》杂志第21期上发表处女作:《老子生后孔子百余年之说质疑》,针对史学家梁启超对老子事迹考证提出异议,清华师生大为震动,并梁启超的激赏。1924年6月,又发表论文《明清之际西学输入中国考略》,分析明清两代传入的西方学术的差异及其对中国文化的影响。
他在清华求学7年,以史、学、才三才识出众知名,与钱钟书、吴晗、夏鼐并称为“文学院四才子”。并先后在《学衡》、《清华学报》、《东方杂志》、《燕京学报》、《文史杂志》、《国闻周报》等刊物发表论文和学术短文40多篇,深得当时史学界称赞。1929年,以优异成绩毕业于清华大学。是年获公费到美国斯坦福大学攻读西洋哲学史和社会学。留学4年,修完应学课程,未待期满,已获哲学博士学位,提前返国。
1934年,回国应清华大学之聘,任历史、哲学两系专任讲师,并兼北大历史、哲学课。1935年4月,他与伦明之女慧珠结婚。暑假后应教育部之聘,编撰高中历史教材:《中国史纲》,出“上古篇”,虽是为高中所编教材,然其功力与学识并不稍减,而其取精用宏,引人入胜,乃归入中国史学名著不愧,贺麟先生称之为“他人格学问思想文章的最高表现和具体结晶”,其书“有真挚感人的热情,有促进社会福利的理想,有简洁优美的文字,有淹博专精的学问,有透彻通达的思想与识见”
1937年芦沟桥事变,他南下浙江大学作短期讲学,曾一度到清华、北大、南开合并的长沙临时大学任教。于1938年春返回石龙小住,后赴昆明,在西南联大任教。1939年初,接重庆军委会政治部邀请为顾问。他想对抗战有所贡献,不愿当顾问,只资清谈,觉事无可为,遂不辞而别,再回联大授课。1940年初,他转到浙江大学任教。是年他的专著《中国史纲》(上古篇)由重庆青年书店出版。张荫麟曾任国防设计委员会研究员、中央研究院社会科学研究所《中国社会经济史集刊》主编。1941年参与发起刊行《时代与思想》月刊,并创立“时代与思想社”。有些学生被当局迫捕迫害,他就挺身而出给予保护。他患上肾炎症,由于缺医少药,病情日重,1942年10月24日在遵义病逝,年仅37岁。
张荫麟虽然英年早逝.但包括梁任公、贺麟、吴晗在内的熟悉他的学界人物,无一例外地称赏他为不可多得的史学天才。熊十力曾说:“张荫麟先生,史学家也,亦哲学家也。其宏博之思,蕴诸中而尚未及阐发者,吾固无从深悉。然其为学,规模宏远,不守一家言,则时贤之所夙推而共誉也。”又说:“昔明季诸子,无不兼精哲史两方面者。吾因荫麟先生之殁,而深有慨乎其规模或遂莫有继之这也。”(熊十力:《哲学与史学——悼张荫麟先生》)以熊之性格特点,如此评骘一位先逝的比自己小整整二十岁的当代学人,可谓绝无仅有。张一生著述甚多,散见于报章杂志者,凡数十万言。其中《张荫麟文集》、《中国史纲》(上古篇)于1955年由北京三联书店重版。读他的书,会有一种“微斯人,吾谁与归”的感叹。
张荫驎先生一贯主张“为学贵自辟,莫依门户侧”,由此我想到了5.4时期那个时候的学术思潮。陈寅恪先生之“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思想不自由,毋宁死耳”等等绝非一人所独执,“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的话之流行,亦可说明当时的学术氛围,反观时下学术造假之风,则是有天壤之别,难怪当今大师难出,亦即是此理也!
钱穆先生的得意门生严耕望先生对通史有一番精辟的见解。“一部通史,假若不能绘出中国历史发展的脉络和它独有的神韵气质,还是不写为好”,虽然《中国史纲》是未完之书,但今日所读之后,觉得神气未尽,书之未完是在可惜。虽然我没有读钱穆先生的《国史大纲》但前日读之《国学概论》《中国文化史导论》已是窥斑见豹。
《中国史纲》(东汉以前)篇幅不大,所谓简约而不简单。这友让我想到日前所读的北大出版的《中国哲学》,较之去年所读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则是繁冗机械,读了很容易遗忘,虽然有点也有一些,但不能称之为经典之作。《中国史纲》语言平时,所引用之处都用白话文译之,绝少提及考据之事,主观的方面少(较之钱穆),前后贯通一气,对于我们这些历史系门外的学生来说是相当的合适的。日前对钱穆先生提出楚国都城为宜城有些疑问,今日读《中国史纲》方弄明白一二,楚原先乃周的封地,几代之后熊氏壮大,无视周天子,当时的都城为秭归以东,后益壮大,定都郢,后郢为吴破,国度迁至鄢郢(湖北宜城),后复迁至郢,又战国末年,楚怀王时郢为秦国破,遂楚迁至寿春(安徽寿县)顺道吴越灭(以上皆按《中国史纲》之说),至此方能明白一二了,岂不快哉!
过多赞美的话,也不说了,是好是怀,读者自能辨别,是经典永远都会流传下去,张荫驎先生千古!
以下转自某博客:以往读历史类的书籍总是磕磕绊绊,或者在考据订正及一些细节中迷失,或者只是一大堆事实,毫无分析,不知道前后关联,索然无趣。如果不是想着开卷有益,史学尤其是学问的一个重要部分,真的想扔开算了。理性逼着自己把书一点点往下看,结果眼睛移完整个书,回想一下自己看了什么,竟然毫无头绪。但读张荫麟先生的《中国史纲》,开卷就被吸引住,一气读完大半,一看时间,已是深夜两点。除了少年时读武侠小说,这种情况已经很少发生。
张荫麟先生的《中国史纲》原为高中本国史汉前部分。这不禁让我想起了以前初中、高中时期的历史教科书。也许也是我的记忆力不好,竟然很模糊了。印象中是有点类似于编年体,时间,大事件。一个个事实排列。战争,农民起义。最后会有个历史影响或意义。这之后往往是对这一时期思想、文化的总结,代表人物及著述。
言归正传,还是说张先生的《中国史纲》。其实此书也是有不少缺点。因为此书涉及的时段为汉前,遗留的文字资料相对比较少,尤其是先秦。所以,此段历史很依赖出土文物,及出土文物和遗留文字的相互发明,但当时考古开始不久,很多地下实物没有发现,即使有些发现,由于保存和传播手段的缺乏,更多需要实地查看,抗战等客观条件似的实地查看无法进行,因此除了少数引用参考了出土实物(还是二手引用)外,绝大部分是书面材料的综合归纳所得,不得不说是一个遗憾。部分是由于作者写通史观点形成的,即“新异性的标准”、“实效的标准”、“文化价值的标准”、“训诲功用的标准”、“现状渊源的标准”,所以在取材上就偏重历史重大事件,对普遍民众的状况和生活描写的相对就少些。这其实也是和第一个缺点相关联的。因为文字记录的也多是上层阶级的事情,普遍民众状况和生活更有赖于地下材料的发掘。
瑕不掩瑜,此书的优点也是十分的明显。这些优点使得此书在今日也是光彩熠熠。这些光彩是那么夺目,即使我这个非历史学的人,也能深切感受到。
此书的成功,首先还是在方法上。这种方法是张荫麟的,他治史,首先看重的还是方法。早年在批判疑古派史学,张即从史学方法入手,精确指出顾氏致误之因,半由于误用默证法,半由凿空附会。从方法论着手,一方面是张本身精熟西方史学方法,一方面也是个性所致。后来留学美国,更学习西方哲学和社会学,以期后来治史之用。他给史学家张其昀写信,自述治学旨趣说:“国史为弟志业,年来治哲学,治社会学,无非为此种工作之预备。从哲学冀得超放之博观与方法之自觉,从社会学冀明人事之理法。”此书之写作,除了题材选择前面提到的五个标准外,也设计了十分完备的程序。吴晗在《记张荫麟》有所记述:“他创编高中本国史的计划,第一步是拟目,先把四千年的史事分为数十专题。较量轻重,广征意见,修改了多少次才定局。第二步是分工,汉以前由他自己执笔,唐以后归我负责。其他专题分别邀请专家撰述,例如千家驹先生写鸦片战争后的社会变化,王芸生先生写中日战争等等。第三步是综合,稿子都齐了,编为长编,再就长编贯通融会,去其重复抵牾,不重考证,不引原文,尽量减少入名地名,以通俗明白之文笔,画出四千年来动的历史,目的在使此书可读,使人人能读此书,不但熟习国史,而且能有一个客观的看法。”在事件开始之初,取开放的态度,广收意见;格局定后,交由各专家分头负责;最后统筹综合,融会贯通。这样,通史既不偏移,又能发挥个人的长处,一以贯之。此书充分体现了这一特色。
此书的另一个成功,还在于文中处处可见的分析的精神。这种分析的精神和历史的叙述相融合,娓娓中见历史真相和历史变迁。这里叙述其实也是一种分析。在占有大量材料的情况下,哪些真,哪些伪,哪些可信,哪些不可信,张荫麟在这前都不知道做了多少资料收集和整理的工作。经过判别分析,前后贯通参考,才敢落笔。落笔极为慎重,下结论尤其慎重。存疑的一般不落笔,非常重要不得不落笔,如果存疑,也绝对以科学的方法说出,而不妄断。这种判别,依据于考据,但也绝对不囿于考据。材料的把握,材料本身是一种现象,在张荫麟那里,过史学、哲学、社会学等多纬度的考虑把握,材料焕发了一种新的光彩。随手举个例子,如提到春秋下半期商业的发达,商人偶然闯入政治舞台。引用了两个例子:一为晋大将为楚人俘,一郑国商人营救;一为我们很熟悉的郑商人弦高救国。从上述两个例子中,推断郑商人的最小贸易范围。同时追溯郑商人的来源,郑商业发达的原因(郑君盟誓),商业现状。条条剖析,至为精彩。这样的行为是人人羡慕的,但是这样的行为又绝对不是人人可以做到的。对于经济、政治、哲学、社会学、史学等,都需要有深厚学养。更不要说基本的训诂考据了。
其他如文字的浅近和文采等等,都是表面,不多述说。
可惜张荫麟英年早逝,否则,以其学识才华,当能给我们留下更多优秀之作。最后录钱钟书《伤张荫麟》,同感哀伤,并示纪念。
伤张荫麟
清晨起读报 失声惊子死
天翻大地覆 波云正谲诡
绝知无佳讯 未忍置不视
赫然阿堵中 子占一角纸
大事记馀墨 为子书名字
厥生固未荣 死哀斯亦止
犹蒙稽古力 匪然胡及此
吴先斋头饭 识子当时始
南荒复再面 阔别遂万里
赋诗久忆删 悲子亦不起
夙昔矜气隆 齐名心勿喜
舜钦负诗字 未屑梅周比
时人那得知 语借颇中理
忽焉今闻耗 增我哀时涕
气类惜惺惺 量才抑末矣
子学综以博 出入玄与史
生前言考证 斤斤务求是
乍死名乃讹 荫蔓订鱼豕[沪报皆作张蔓麟]
翻成校雠资 待人辨疑似
子道治子身 好还不少俟
造化固好弄 非徒夺命尔
吾徒甘殉学 吁嗟视此士
龙场丞有言 吾与汝犹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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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1 0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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