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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朗布朗族村寨中的仓房。仓房用来储粮,建立的条件是没有贼。傣族仓房现在基本绝灭了。
十一期间去了一趟勐海县章朗布朗族古村寨,行程颇急促,走马观花,游了一圈。粗略算来,来版纳已有五年的光景。章朗早有耳闻,相关书籍也看过很多,但一直没去。都说中国人心理变态,越是容易得到的,越不珍惜,越是身边的事越是不关心。科研、个人生活和社会政策无不如此,不良风气如今更甚。
西双版纳乃学人的宝地。但凡对文明有思考,有兴趣的人,到了西双版纳的边远地区,自然会极度兴奋的。这里不仅拥有丰富多样的自然资源,还有人类社会最为古老的生活生存方式。这里的饮食、村寨、建筑、语言、服饰、宗教和农业文化让人目不暇接。此次到勐海县章朗布朗族寨子之中,看到各种各样的古老文明和生活方式,奇特的粮食储存方式,异样的杆栏式与石头相结合的建筑,硕大的大青树下自由自在的猪,以及及其少见的布朗族庭院都让人无比兴奋。事实上,现在可以看见的中国区域文化主题完全可以算是一种“逃难文化”,战争、饥荒和自然灾害让人们不断的迁徙,躲到更加安逸和偏远的地方,避开中央政府的各种“关怀”,过上自给自足的生活。高尚了讲是与日月同辉,过一种悠然见南山的生活;不客气地说,也就是与动物一样,缺医少药,自生自灭,与山寨中的猪一样生活。
美国政治学与人类学家詹姆斯·斯科特将东南亚山区这些“少数民族”的称之无政府主义的政治体制的生活方式,即Zomia。Zomia最先是“山区人”的意思,在《不被治理的艺术》一书中逐渐延伸,意指东南亚山区人民“拒绝“文明,长期处于无政府主义状态下的社会体系。我感觉提出Zomia这一理念极为高明,是个极其牛逼的概念,是对云南及周边地区民族、历史和社会文化的高度总结。也可以用来解释云南山区的种种问题。
从自然资源和农业文化上讲,版纳有很多独特的例子。如红河的哈尼族创造了举世闻名的梯田文化,为何版纳的哈尼族却没发展出来?滇西北的高黎贡山的“独龙牛”与版纳野牛的“白袜子”是同一个物种,为什么西双版纳的少数民族未能将之驯化,而独龙族却成功了呢?从民族文化和体制上说,为什么傣族不把基诺、布朗族等少数民族“消灭掉”,占有所有土地;为什么勐仑屁大一小个地方,却生活着四五个少数民族,几千年来相安无事,不但能保持自己的服饰语言和生活文化,而且能和睦地生活在一起,维持着如此高的文化多样性。这对我们当代有重要的指示意义,以回答资源和文化保护问题中的技术文化悖论。现代汉族和西方社会如此先进,为何却对各种保护如此的束手无策?
斯科特解释说,山区人民可以种植水稻,可以发展出农业和社会结构,然而除了“酿酒”,似乎山区人民都什么都可以放弃。语言、体制、思想、伟人、交通和好的医疗条件,他们一一“回绝”了这些主流文明。为了自由自在的生活,他们更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毅然选择了拒绝被统治的无政府生活方式。
布朗族山寨中基本没有果树、花卉和蔬菜。可能是散养猪的缘故,阻碍了庭院文化的产生。
走在布朗山寨,村落环境的古老和文化的古老随处可见,简易的房屋材料依然依赖于竹子和木材,村寨周边的仓房瞬间让人回到了古代。参天的古榕下,特有的猪种,悠然自得,吃着神树落下的果子,不紧不慢。布朗族是个很有意思的民族,属百濮民族,与佤族、德昂族相似(高山区,很黑),早期的房子均有点像基诺族,而文化上很喜欢学习傣族,宗教和文化又趋于百越民族,说不好他们的祖先是很愿意学习“先进文化”的一支人,仰或是绑架了一位傣族姑娘做老婆。然而,布朗山的“乌托邦”的生活方式也许只能活在人们的想象之中了。在古代,文明不上山的现状正悄悄的变化着。在交通和通信极其发达的今天,山区的“逃难文化”危矣。章朗的生活方式更加的多元,文化也极为“冲突”,山区的孩子们也更加向往大城市。布朗族依然种茶、采茶和卖茶,但村寨之中,摩托车、塑料薄膜大棚、可口可乐、啤酒也变成日用品了。在“千年古庙”的后面,甚至还建立了一个博物馆,古老与现代在大山深处交融,云开雾散,如大山一般静悄悄地发生在那里,谁也没有发现它的独特与奇妙。
理解大山需要一定的知识基础,特别对周边其它民族也需要有一定的了解。想要读懂西双版纳,务必要对比看待、综合分析思考,方能悟其深意。我一直对植物利用很感兴趣,在章朗布朗族村寨之中,我发现布朗族基本上没有菜园子,村寨周围果树和花园都非常少,偶见有人家种植石斛和零星的草烟。在寨子中,看到几头猪自由自在的溜达,可能是散养猪的缘故,严重阻碍了布朗族庭院文化的产生。傣族则几乎家家有庭院,果树、花草一应俱全,傣族村寨过去也养过猪,现在养猪的傣族家庭很少。难道傣族为了优美的环境,自动放弃了养猪吗?还是傣族村寨周围已经不再适合养猪了。猪与花园的故事,想来还真是有意思。
逛完布朗村寨,我们又匆匆看了看布朗族的佛寺。脱鞋进入千年布朗族佛寺,寺院极其干净,比大多数傣族佛寺要整洁得多,比景真八角亭,曼飞龙白塔和其它乡村傣寨的寺庙都要干净得多,这令人不解。在古代,布朗族学傣文,当和尚,学习和模拟傣族,尽力跟上“先进”的习俗文化和生活习惯。为何今日,布朗族佛寺比傣族佛寺却要干净整洁?《圣俗之间-西双版纳傣族赕佛世俗化的人类学研究》一书或许可以给出答案,傣族金碧辉煌的佛寺中或许隐藏着一股橡胶的味道。傣族是我所钟爱,也是我了解更多的民族,至少书读的很多。傣族的未来很难评判,我不相信市面上那些说教式的书籍中的观点。对傣族的文化的自我更新,我喜忧参半,感到迷惑。
章朗位于中缅边境的大山深处,去回的路上途径勐海县,坐在车上对勐海傣族也有所观感。勐海县主要民族还是傣族,但勐海海拔要远高于其他热带气候区域,勐海气候凉爽,植被更像常绿阔叶林区域。勐海的平坝地区更加宽广,文化保存似乎比热区的傣族更好。感觉勐海是一个很好的研究动植物和民族文化的地方。可研究傣族向北,其文化是如何适应低温的,而南下的布朗族则是如何适应高温的。
与其它地区的傣族相比,勐海的傣族似乎有着很大的不同,服饰更素雅一些。由于低海拔地区的橡胶种植,勐腊和景洪的傣族经济有了飞速发展,四野之内早已不见稻田,勤劳缓慢的水牛也不再养了,传统的稻作农业已经被放弃。勐海则不然,勐海由于海拔高,不适于橡胶种植,特别是勐遮坝,幽远的傣寨隐在山麓,金灿灿的稻谷铺满天地,偶见收割的田间水牛与白鹭悠然其间,甚至连书上才有的吊牛,透过车窗便可看见。路上的风景人文实在令人心旷神怡。
布朗族寺庙壁画:画匠将佛教中的傣族人和装饰均改为布朗族。有意思的是布朗族社会中
并没有阶层分化呐。想必人世间的痛楚都是一样的,所以人们并未发现画的异样之处。
稻作是百越民族的标志,也是傣族文化的基石。种稻的地区依赖于水资源,种稻的村庄珍惜森林的保水功能,才更加敬水惜水,进而保护森林,形成良性的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文化。在Zomia地区(西南山区和东南亚山区),傣族是最为发达的人群,傣族创造了精致而平和的文化,这里的人笃行佛教,性格和善。与詹姆斯·斯科特所称为的无政府统治不同,傣族社会因对水稻和水的依赖,进化出社会阶层、政治体制、文字和宗教等等。
鉴于古代交通极为不便,且树木杂花疯长,山川坝子之间哪里找得着人呢。想必古代傣族的管理的体制肯定也极为松散,而且多与村寨或家族为单位,往往选择偏远之所隐世生活。从心里上讲,傣族也是“逃难心理”,这符合种稻的百越民族的南迁历程和遭遇。然而随着更多的放牧人群和百濮民族沿着河流从西北南迁下来,东南亚丛林地区已没地可逃了。傣族面临着保护河谷种稻田地的重担,必须抱团方能保卫家园,因此形成社会体制。最终形成傣族住河谷、哈尼住山腰、拉祜布朗住山头的格局,彼此井水不犯河水,互相谦让共存的避世分布格局。
朔源中国古代人口迁移和文明进程,逃难文化是重要的文化组成之一。西南山区不被治理的艺术与桃花源记的精神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理解方式不同罢了。只要有口饭吃,无论多么艰险,多么遥远,只要能活着就行了。这种精神,这种逃难文化又何止只是在西南山区呢?或许只是因为版纳地处偏远,风光秀丽,自然资源丰富,人的生活容易得到满足,再加上淳朴的民风,因此容易激发外人的思考而已。
然后我想要说一说傣族语言的问题。很久以前看PNAS有篇文章,说语言多样性与生物多样性呈正相关,也就是说动植物多样性越高的地区,语言也更加丰富。由于自己也不懂少数民族语言,因此感觉读书总感觉隔着一层纱,理解不够深入,不过问题还是很容易提出来的。特别是思考西双版纳傣族生态文化到底是如何形成和维持的时候,语言的作用到底是如何的极为重要。或者从语言保护和语言变迁上看,西双版纳都是做研究的绝佳地方。如傣族人讲汉语就很有意思,听起来感觉滑稽得很。但可以肯定的是,在不久的将来,傣族汉语即将形成一门方言。
傣语是一门倒装式语言,动词在后面,与汉语明显不同。如汉语中称县为弥渡县或巍山县,称树木为松树或槐树,从地域名称和树木的称呼中可以看出,汉语的名词定语在前面,傣语则刚好相反,作为修饰词的定语是在后面的,如地名勐腊、勐海,勐表示聚居的地方;树木Guo yang(橡胶树)、Guo o(柚子),Guo表示树,放在词语前面。偶与傣族接触,发现傣族说汉语的人越来越多,频率也越来越高。在不久的将来,傣族的汉语毫无疑将成为一门很有意思的方言。从语言行程和进化的角度看,现在是研究傣族汉语方言行程的最佳时机,很多词语和句法都可以回溯和还原。谁若能跟踪记录傣族汉语方言的整个发展进程,分析民族语言如何与汉语融合,最终还原傣族汉语方言形成的过程,相信一定会成为一代语言学大师。若是有语言学高手的想研究版纳的话,要趁早了,现如今版纳偏远山村的公路都基本四通八达,距离语言消失的时日也实在不多了。
行文到此,或有你会和我一样为版纳感到难过。以现世的眼光,或西方科学的角度看,我们丢失了文化、传统、语言或者生物多样性,这确实让很多人悲观。不过从长远来看,或从西双版纳世代生活的傣族布朗族的思想来看,一切都再正常不过了。正如布朗山寨寺庙中黑板上的那句话佛语所言,“变化和无常是生命的特征,而无常是最细微的东西”。气候在变、植物在适应、传统和语言在丢失,民族在同化,这些东西都只是生命和社会的变化和无常,是细微的,小的,难以感知的,没多少价值的东西。纵观天下,普天之下,四海之内都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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