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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床翻看白石词,顺便也翻看师祖夏承焘先生的《姜白石系年》和《白石怀人词考》。大为感叹一番之后,便想古来名士风流,原本多姿多态,有如姜白石这样,一生不曾仕宦,除了卖点字之外(卖字大概不能养活自己吧),都是靠着别人周济过活,直到六十余岁“卒于西湖,贫不能殡,吴潜诸人助之葬于钱塘门外西马塍。”这个结局有点像是他前代的柳永,柳永晚年穷愁潦倒,死时一贫如洗,亏得谢玉英,陈师师一班名妓念他的才学和痴情,凑钱替其安葬。出殡之际,东京满城名妓都来送行,半城缟素,一片哀声。看来风流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气质,在很大意义上并不受贫寒的影响。所以对于姜夔这样的人物,我们只能说不论什么样的遭际,其风流气质都是成就千古绝唱的原始底蕴。
按照夏承焘先生的考订,姜夔二十余岁时候在合肥结识并恋上一对色艺俱佳的姐妹歌妓,此后漂泊多年一直未曾忘记。白石词现有80余篇,其中22篇多达四分之一都是怀恋其合肥恋人的。他的《解连环》词中“为大乔、能拨春风,小乔妙移筝,雁啼秋水。”说的就是这个事情。唐宋词人写情的词不少,但是很多不是片段之情便是假托之情,真正用情专深、萦心不忘的,则无出白石之右。这一点连博学高远的王国维先生也不能理解,所以他会说“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问题的关键是静安先生没有看懂白石的怀人词。因想到20多年前自己曾经写过的一篇关于白石怀人词的赏析文字,那时候写文章除了一本正经的论文外,一般发表的赏析文字几乎都是信笔而就一气呵成。记得研究生毕业不久导师参与主持一本上千万字的大书,我就成了这本书的忠实撰稿人。不仅要组织一些年轻学人写,而且还要完成那些人家不愿写的篇什。每天早上起来摊开稿纸开始写,一般两个小时写上一篇1000多字的文章,稿纸上干干净净的没有修改痕迹。然后大功告成喜气洋洋志满意得,曾经很自负的想到曹丕评价别人的一句话“日试万言,倚马可待”。也难怪了,年轻时候谁没一点自负啊。按说那样一天下来也算是很不错了,不仅写了一篇专业的东东不久就会成为铅字,而且按照当时的稿费制度一千字应该是8-12元钱,在80年代中期研究生毕业的工资是每月87元,在那个没有通货膨胀的时代,从效益上来说这一天应该是精神物质都还可以的。但是很快就会有新的不满产生,这不满不是来自物质,而是来自精神价值方面。因为在自己的眼光里,写这些文字往往比较小儿科,自觉学术含量不够所以每每有浪费时间之感。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那时候的赏析文字写起来并不是很着力去考究诗词本事,这篇有关姜白石合肥怀人词的文字也是如此。现在想来这当然也是一种片面了,不过在年轻的时候的写法也是一种创意。是啊,年轻多好,因为年轻我们更多一些创造,这可以从那时的文字中得到印证。
踏莎行
【宋】姜夔
自沔东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
分明又向华胥见。
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
离魂暗逐郎行远。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要理解这首词,首先必须把握三个要素:梦、作者、词中抒写的对象。梦是这首词的特定环境,它决定两了词的气氛,词中意象的组合,甚至影响了词的结构;作者是抒情主体,又是梦的承担者,通过“感梦”来写自己的情怀;词中对象是所怀之人,她构成了梦的内容,具体表现了作者的情感。这三者的有机结合,创造出一种依稀仿佛扑朔迷离的艺术境界。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作者小序自云“江上感梦而作”,当然就是梦后忆梦的创作,因此这几句还停留在对梦的追忆和记录状态。“燕燕轻盈,莺莺娇软,”梦后忆梦,虽不是现实,却比现实更加动人。夜有所梦本意是思念心切了,梦后又忘情追忆,就显得更有点很不现实的意思。这两句原本出于苏轼赠张先的诗句:“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张子野年八十五尚买妾,述古令作诗》)。莺和燕代之所钟爱的女子,借用在词中,既形象地代表了情人,又巧妙地表现了梦里柔情飘渺的意境,可以说它虽是词人清醒之后在现实际遇之中落笔所写,又逼真地再现了虚幻迷离的梦中情景。因而下面一句“分明又向华胥见”,则可看作是词人的遐想又回到了梦里。华胥,借指梦。《列子》记载有黄帝昼寝而梦游华胥国,故后人便以华胥代梦。既然遐思入梦,在梦中与情人相会,那么“分明见”就不独讲自己见到对方,更有对方见到自己之意。作为梦中现实,就不仅要表现自己的情,还含有对方的意。下面两句:“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处早被相思染。”便是女子口吻。长夜难眠,孤衾冷寂,漫漫相思就如同那早春萋萋而生的芳草,绵绵无际。这种情景前人词中并不少见,欧阳修《踏莎行》(候馆梅残)词中“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李后主的“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清平乐》)便是把思恋之苦与春色无际相联系,白石此句与之有异曲同工之妙。
过片紧承上片梦中情景。“别后书辞,别时针线”,这是两句最寻常最简单却韵味最深最有普遍性特征的描写。很难说这只是指那相思的女子,也可能是些多情的男子。书信是鱼雁往来、尺素双方;针线在女子是“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唐孟郊《游子吟》),甚或有以针线牵系之意;在男子则有感念春心,睹物思人之意。正因为梦本身的扑朔迷离,恍惚不明你我,所以这里就表现出某种巧妙的双关。“离魂暗逐郎行远”。这句又写女子在魂梦中与情郎追随相伴,以女子为主体。最后两句:“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又转过来以男子为主,言女子梦魂远去,无人相伴,皓月千里,关山万重,不知可是平安,极见两情缠缱绻,温柔体贴之至。这几句也是前人词中常写的,冯延巳词中“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无人知。”(《女冠子》)“千山万水不曾行,魂梦欲叫何处觅?”(《木兰花慢》)实际上也是讲这种离情依依,相思入梦的事。只是白石所写,从两面入手,所以更有创造性,也愈加动人。
这首词通篇写梦,借梦抒情。由于梦这一特定环境,使得作者作为抒情主体,可以从形象表层上隐去“我”,而把描写对象转化为情人,通过情人之思恋来写自己缠绵的柔情。这种从对方落笔的手法,很像是杜甫《月夜》诗:“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不解忆长安。”把怀念之情表现得更加清奇,更为别致,衬托得愈发深沉。词中写梦的作品很多,但不是写得太露,便是把梦改装的太现实。白石词向以清丽幽冷著称,这种风格更适合表现梦的超现实脱尘俗之境,这首《踏莎行》可谓深含其味。唐宋词中写梦之清奇洒脱,堪与之比肩者,惟温庭筠之“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菩萨蛮》)等可数几首。尤其最后两句:“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想象出奇,着笔绝妙,无怪王国维《人间词话》中对此赞赏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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