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书”也许是从“淘金”衍生来的,也许是为了避开那个不太雅的“买”字——正如佛龛要说“请”。成都曾有家淘书斋(现在还有),专卖古籍,不光有新版的假古籍,也有明清以来线装的真古籍。那家店里文人多,老板是藏书的卖家,而“伙计”也爱读书,读常人不读甚至不知的书。有位谢老师,还喜欢写《竹枝词》,记得有两句(大概)是“如今都市新时尚,人人携带验钞机。”他喜欢聊斋的判词,我曾把《龙筋凤髓判》复印了送他(那书还是从他那儿“淘”来的)。还有一位老易,听说原先是技工,被机床伤了手指。他读的书,我有很多没见过的。他有不同版本的《金瓶梅》,曾抄了一个小本儿,把新版删除的字补齐,然后复印了送给朋友。
可惜,如今真古籍少了,也贵了,我好几年没去了。和淘金一样,淘书也是走在前面的好,后来的只有羡慕。
现在是“云驭风”的天下——它是地震后两个多月飘来的,落在川大西区外的磨子桥畔。我没赶上它飘落的时候,大约三个月后才偶然看见。当时的感觉可以借老华(Wordsworth)的诗句来说:“每当看见新开的书店,我的心头花儿怒放!”
头一次走进白云,正赶上拆包裹清理新书。我惊讶的是,有很多原版的外文图书。接着发现一块牌子:“所有图书2至5折”。我走过的特价书店不少,像这么亮堂和响当当的还第一家。初次见面,没好意思多拿,只选了一本“朗朗书房”的《艺术的起源》。
然后,我就陷入了那个云的白洞,软绵绵的,怎么也冲不出来了。
经常出没那个洞的人,大多是学文史的,书的兴趣也在文史。喜欢淘书的科学朋友,我只遇到过一个,是几年前我在北京开会的室友。老兄来自青岛海洋大学,也喜欢外文书。有一天,我从王府井带了几本大画册回来,他见了也想去。于是打电话问几点关门,然后夜访老井。第二天,我们顶着烈日“走南闯北”去找“世图”(世界图书公司)的门市,辗转问询,终于在三环路边儿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那门面有点儿像“后来”地震灾区的板房,稀稀落落摆着几十本书,我大概都有了(略有夸张)。那位文兄买了“矮脚鸡”的Plato对话和Wordsworth版的Don Quixote。
文史与自然科学(或理工)的差别在于,一个从已有的东西里挖掘别人没有找到的,像找矿,难怪也叫“淘”;而另一个是做过去没有的。学中国文史的不读《十三经》和《二十四史》算耻辱,而学理工的可以完全不读牛顿和爱因斯坦——为老爱立传的物理学家Pais坦白,他以前从没读过爱的文章。
文史是书堆出来的,而科学更多是借自然的灵感“想象”出来的。更有趣的一点是,在历史研究中,后来的东西往往需要以前的东西来“追认”——如小屯村的甲骨“追认”了“先公先王”,银雀山的竹简“追认”了《孙子兵法》。而《兰亭序》的真伪还等着昭陵来确定呢。科学也要等,不过是等未来告诉我们答案。文史一定要买以前的书,而科学的书在未来,今天无处可买。文史像围棋,越下越多;科学是象棋,只有胜者能留下。
话扯远了——在云洞里偶尔也能遇到科学读物,其中令我惊喜的是陈遵妫先生《中国天文学史》。以前在图书馆读过,还是残本。向往久之,在这儿重逢,犹如“破镜重圆”——虽然这个老词儿的语境有点儿特殊,但找书人找到了书,就是这种感觉,像陈继儒说的,“吾读未见书,如得良友;见已读书,如逢故人。”更亲近一点儿,书便成了情人。
破镜重圆的小故事,在白云洞里经常发生,也发生在别人的身上。不过它有时也带来遗憾和“悔恨”。很多以前花大价钱“请”回家的宝贝书,在这儿竟然沦为大白菜——为了抚平创伤,只好再抱一堆回去,留着做冬储大白菜吧。有些书我有两本、三本,就是“冬储”的成果。
刚读过数学家图灵(Turing)的一个新传记的片段,说图灵家族的格言是“幸运女神眷顾胆儿大的”(audentes fortuna juvat)——淘书当然不需要胆儿,但一定要勤——“天道酬勤”,是我发现的“淘书第一定律”。勤快出入白云洞,经常能拿到别人追慕的书,然后看人家羡慕的样子,仿佛自己站在了奥运会的最高奖台上。我没机会上那样的高台,只好拿这点儿勤快换来的胜利寻开心了。这时候,书店成了 “竞技场”和“名利场”,我本来不需要的书,也会因为别人喜欢而抢先拿下。当然,再勤也有错过机会的,听说有本甲骨文的图谱,我连影子也没见着,被人家抢先了,至今耿耿于怀……
我买书,原来是为了读书,现在好像变味儿了,成了兴趣,就像女孩儿买衣服和化妆品。历来把买书说得很雅,我却没那么好的自我感觉——对我来说,它无非取代了抽烟喝酒的爱好。烟酒茶与青花瓷,在兴趣面前,没有什么区别。买书呢,不过是另一种兴趣而已。我也说过,买书像钓鱼,钓鱼的人并不一定喜欢吃鱼。
我也不真的藏书。我从不要稀奇的破烂,不管它是什么宋椠元刊。四库全书里有很多旧垃圾,我也不会要。看来,我买书还是为了读书,读得有趣一点而已。还好。
书店对我就像瘾君子的烟馆,两天不去就难过。据说吸鸦片上瘾的人有不同的时空概念(那么,学相对论的同学不妨试试)。De Quincey在他著名的“瘾君子自白”中说:“儿童时代极其细微的小事,或后来早已忘记的各种场面,经常在脑子里复苏起来。”某些书的细节,我已经忘了;而买书——哦,淘书——时的场景,还栩栩如生呢。上面说的就是证明!
我上下班都可以路过白云洞,那风云里的烟馆越发离不开了。
虽然常去常常去,但“云驭风”的来历,我还没问过小丁老板,商业秘密不打听。正月十五他从北京来,传说前两天又回去了。他来时总会跟着好书,我盼着他早点儿回来,然后赶紧回去——这倒是有点儿腾云驭风的感觉了。
乍看起来,“云驭风”有点儿因果颠倒——自然是风驭云的,只有非常人能御风而行,如列子,又如刘禹锡说的,“仙子东南秀,泠然善驭风。”小丁同学能驭风,我们只好追风了。刘三姐唱“山中只见藤缠树,世上哪有树缠藤”,云驭风就像树缠藤。这个比喻好——我们这些读书的树,就甘愿被书的藤子缠缠绕绕。
也许,更有意思的还是《长恨歌》:“排云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说的是三郎哥哥“云驭气”去找玉环妹妹,这似乎在告诉大家,淘书的人啊,你要多学一点儿本家三郎的精神,化作一朵云驾着风儿来,“求”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