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学家相对说来都比较“纯”,而公认的纯之又纯的要数剑桥的哈代(Godfrey Harold Hardy)。
哈代1877年2月7日生于英国克兰利(Cranleigh),1947年12月1日在剑桥去世。晚年时,他写过一本大名鼎鼎的小书《一个数学家的自白》,总结了自己一生的数学成绩:
我曾为知识领域添砖加瓦,也曾帮别人添枝加叶;这些东西的价值,比起身后留下某种纪念物的大数学家或任何其他大大小小的艺术家们创造的价值,只是程度上有所不同,性质上并无差异。
话说得实在而且谦虚。但哈代并不总是那么“谦虚”。他自认为“曾经”是天下第五“最好的纯粹数学家”。也常常流露出高傲的“剑桥格调”,看不起某些人、某些“派”。例如,他说Farey因为不知道Haros的一个定理(其实Haros也没证明)而不朽,几个低能的挪威人因为Abel而不朽。他在引用了Hogben对数学的辩护后,又说他“几乎不懂任何‘真’数学,对它也没有多少感情。” 不过,换个角度看,哈代的话多少是“浪漫派”的,我们这样说似乎更有“现实意义”:之所以只有那些“初等的”数学在影响人们的日常生活,是因为大多数人没有明白“高深的”数学,而我们的数学课,不论初等的还是高深的,从来没有成为一门让大家来听的艺术课。抱着高等数学技巧的人,也未必欣赏它的美。“真”数学只能影响像怀特海那样的人。
哈代还是一个“怪人”,在给朋友的一张新年贺卡上他写了的6个宏愿:
1 证明黎曼猜想。
2 在一场重大棒球比赛中有辉煌的发挥。
3 证明上帝不存在。
4 做第一个登上珠穆朗玛峰的人。
5 宣告为苏联、英国和德国的第一任总统。
6 谋杀墨索里尼。
前两点他做得不错(黎曼猜想他证明了一部分。猜想说所有的情形都应如此,他证明了有无限多的情形确实如此;棒球是他惟一的业余爱好),第3点也不错,他没有宗教信仰,还经常恶作剧似地“欺骗”上帝。例如,本来他想玩儿棒球,却故意带着厚厚的毛衣、雨伞、数学论文和学生的考卷,让上帝以为他想在雨天继续工作,那么上帝多半儿会不让他如愿,整天都阳光灿烂,结果他正好可以玩儿板球了!后3点当然只能是“心愿”。从这样稀奇的心愿,可以想见他的天真和他在政治问题上的“爱憎分明”。
哈代有许多“怪癖”,特别怕照镜子。每进宾馆,他总是先用毛巾把房间里的镜子遮盖起来。他也讨厌照相,据说只留下5张快照。哈代没有成家,妹妹也没嫁人,兄妹相伴终生。除了母亲和妹妹,他的一生与女人没有丝毫瓜葛。他玩儿了数学玩儿棒球,孤独地生活在剑桥和牛津的象牙塔里。
1939年,他得了心脏病,脑子衰退了,不能做数学;身体垮了,不能打棒球。更令他愤怒的是欧洲又疯了(战争)。就在第二年,他写了“自白”,整篇文字都隐隐透露着忧郁、偏见和感慨,那是他对自己一生的另类写照。
哈代的“自白”,是他感觉失去了数学创造力之后的作品,少了英气却多了儿女情。“自白”(apology)是苏格拉底的传统,更准确的意思是“辩护”。哈代本想替数学辩护,尽管在人们看来数学不需要辩护,“因为不论从好的还是坏的理由说,现在没有哪样学科像数学那样被广泛承认,既能带来好处,也值得赞美”。但这并不令哈代满意,令他那样的“真”数学家满意。所以他要“辩护”(defence),不过,“我替数学的辩护将是替我自己辩护,因而多少有些自我和随意。”换句话说,哈代的“辩护”,更像纽曼(John Henry Newman)在Apologia Pro Vita Sua(“为吾生辩护”,有人将这书名译为“生命之歌”)里的意思,是哈代的一曲“数学之歌”,也是他的生命之歌,因为数学就是他的生命。我们还可以说,“自白”是一篇宣言,关于数学美的宣言,一个落魄的英雄的真言。当年哈代63岁,照他自己的观点,这把年纪不能玩儿数学了。他的话,更多是说给下一代人听的。
“自白”是充满了个人情感和偏见的“独白”。20世纪初的“牛桥文化”(Oxbridge culture)也时时表现在字里行间。我们读这本小书时,不妨想象自己也坐在他们中间(甚至远远旁观),听哈代与Housman或罗素或其他哪位“三一”学者在午餐的时候谈笑、争论。“自白”不是严格的数学论著,我们不能指望看到关于数学本质和功用的全面论述。相反,如果谁对本书的“偏见”没有同情或共鸣,那他就不是真的喜欢“真”数学。换句话说,喜欢数学但还没有学过多少“真”数学的读者,可以根据它来判断自己对数学的感觉。另一方面,读者也不需要跟作者较真,和他“商榷”什么问题,那是毫无意义的,因为几乎每一页都有长长的辫子给人抓。没有数学背景的人,不要把书里的意见看得太真;反感数学的人,不妨看看数学家是怎想的,看他们多么简单和天真。当然,如果谁想以它的“谬论”作为“反戈一击”数学和数学家的武器,那也没有丝毫的力量。正如你不能拿醉鬼的言行来批判酒一样。
《自白》也影响过许多数学家。当代大数学家P. A. Griffiths在畅谈“二十一世纪科学和数学的趋势”时,还回顾哈代“曾给我很大的影响”。当然,数学已经不是哈代时代的数学了——或者说,其他科学的进步,正在慢慢窃取哈代看守的那些美好的数学,因而数学家也不得不走出来迎接它们的挑战。正如Griffiths说的,“数学已经与科学与工程更加互动,这种互动已使科学和数学的基础性研究均受益匪浅。所以我们要更加关注我们自身研究以外的领域,包括数学以外的一些学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