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前,爱因斯坦在普朗克60岁生日的庆祝会上发表了《探索的动机》,说科学殿堂里有些人是来玩儿的,有些人是来争取功名的,他们对科学庙堂的建筑有很大贡献,但也随时可能离开殿堂,去做别的快乐而且功名的事情,他们的选择取决于环境。除去这两种人,科学殿堂里还有一种人,“那些为天使所宠爱的人”(借许良英先生的译文):
究竟是什么把他们引到这座庙堂里来的呢?这是一个难题,不能笼统地用一句话来回答。首先我同意叔本华所说的,把人们引向艺术和科学的最强烈的动机之一,是要逃避日常生活中令人厌恶的粗俗和使人绝望的沉闷,是要摆脱人们自己反复无常的欲望的桎梏。一个修养有素的人总是渴望逃避个人生活而进入客观知觉和思维的世界;这种愿望好比城市里的人渴望逃避喧嚣拥挤的环境,而到高山上去享受幽静的生活,在那里透过清寂而纯洁的空气,可以自由地眺望,陶醉于那似乎是为永恒而设计的宁静景色。
除了这种消极的动机以外,还有一种积极的动机。人们总想以最适当的方式画出一幅简化的和易领悟的世界图像;于是他就试图用他的这种世界体系来代替经验的世界,并来征服它。这就是画家、诗人、思辨哲学家和自然科学家所做的,他们都按自己的方式去做。各人把世界体系及其构成作为他的感情生活的支点,以便由此找到他在个人经验的狭小范围理所不能找到的宁静和安定。
可见,科学家自愿选择了孤独。看起来不孤独的、一辈子风光的科学家好像也有,我猜想他内心也是孤独的,外人看不出来。如果一个人的思想不能引起大家共鸣,要么是他太荒唐,要么就是太幽深——前一种情况,他不会成为科学家;后一种情况,正好说明他依然孤独。所以,我的结论是,大科学家一定是孤独的——我们可以拿孤独感来自我评价,看是不是有点儿科学家的资质。越孤独的人,可能成就的科学越大。一辈子孤独的科学家,是纯粹的;先前孤独而后来不孤独了,就说明他“堕落”了,在精神上成了科学的“叛徒”。看看我们的周围,叛徒很多啊。
最有名的孤独者,当然是爱因斯坦。因为他孤独,才可能发表那样的谈话。爱因斯坦其人与其科学,是一样孤独的,而且一直孤独。他几乎所有思想都是独立思考的结果,他一个人做了那个时代的一半多的物理。年轻时的孤独,为他赢得了世界的名声;暮年的孤独,几乎伴随着冷落。他曾伤感地说:“物理学家说我是数学家,而数学家说我是物理学家。在科学界,我是一个找不到同伴的人,尽管世界上每个人都认识我,我还是这么孤独。几乎没有人真正了解我。”假如他靠自己的名声去做点儿火热的事情,办一个相对论公司,发行点儿股票,或者和玻尔联合做“量子引力”——管它什么意思,两个新学科名词拼接起来,一定新得不得了——如此超强联手,再加上那么些头顶诺贝尔桂冠的随从,天下还有谁敢不服吗?可惜,老爱习惯了孤独,宁愿把自己孤立起来做统一场,也就只能门庭冷落,直到“羽化而登仙”。
斯莫林(Smolin Lee)在《物理学的困惑》里讲过他自己的一段经历。他1979年去普林斯顿做博士后。那时爱因斯坦的踪迹已经没有了,只有图书馆立着他的胸像。研究院里已经没有他的学生和追随者,熟悉他的人也只有很少的几个,其中有理论物理学家戴森(Freeman Dyson)。戴森请刚来的同学吃饭,下面是李老师的回忆:
我问他,“您能告诉我爱因斯坦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吗?”戴森回答,“很抱歉,这个问题我帮不了你。”我很奇怪,接着问,“可是您1947年就来了,直到1955年他去世前一直是他的同事呀。”
戴森解释说,他原本也是怀着认识爱因斯坦的愿望来研究院的。于是,他去见爱因斯坦的秘书杜卡丝(Helen Dukas),请求爱因斯坦见他。会见前一天,他担心没什么特别的问题能与伟人讨论。于是,他从杜卡丝小姐那儿拿回爱因斯坦最近的科学论文,都是关于构造统一场论的。当晚,戴森读了那些文章,觉得都是些垃圾。
第二天早上,他意识到,尽管不好当面说爱因斯坦的研究是垃圾,但他是有话不得不说的。于是,他失约了。他告诉我,在接下来的八年里,他总是躲着爱因斯坦。
我只能随便问问,“您认为爱因斯坦会替自己辩护,并向你解释他的动机吗?”
“当然,”戴森回答,“但想到那一点时我已经老了。”
这大概最能体现暮年的爱翁是如何在年轻人心目中“被失落”的。
当年的年轻人已经老了,爱翁的文字更老了。但在面对众多的争论和犹豫的今天,他的精神却仍然指引着我们的方向——不论正向的还是反向的。霍金在从黑洞退居二线以后,编了三本“古文”选集,一本是物理学家的(我没看见),一本是数学家的(从欧几里德到图灵),还有一本就是爱因斯坦的。“爱选”的标题是A Stubbornly Persistent Illusion,很有趣,也很有讲究(中文本好像正在翻译中)。1955年3月,爱翁的老朋友Besso去世,他在给Besso妹妹的信中说过一段有名的话(戴森在他的畅销书Disturbing Universe里也引用过这一段):
现在他比我先离开了这个奇异的世界,那不算什么。像我们这些相信物理学的人都知道,过去、现在和未来不过是一种顽固坚守的错觉(stubbornly persistent illusion)。
霍金为什么要编选这些老文章呢?是“人书俱老”吗?是怀旧吗?我想,他也到了老爱被冷落的年头,也许更感孤独了吧?我看他最近没有做什么令人激动的物理,倒是写了两本给小朋友的书。老爱的晚年也喜欢和小朋友玩儿,帮小朋友做作业,换棒棒糖吃。大概只有儿童的赤子之心,才能迎合他们“如婴儿之未该”的单纯;大概只有在古人的文字里,他们才能找到精神的归宿。这时我想起了在霍金60岁生日的纪念文集里引用过的一句诗(Wordsworth, Prelude iii, 1, 61):一个自在的心灵,永远孤独地航行在奇妙的思想海洋。
A mind forever voyaging through strange seas of thought, alo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