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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美人之迟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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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卓越网买的钱牧斋的著作送来了（《初学集》、《有学集》、《牧斋杂著》），外加已有的《钱注杜诗》，这位“贰臣”的作品几乎“尽入囊中”了。（他还编选了一部大大的《列朝诗集》，其中的诗人小传写得好，却被四库全书的编纂者们骂得一无是处：“以记丑言伪之才，济以党同伐异之见，逞其恩怨，颠倒是非，黑白混淆，无复公论。”）
惭愧得很，我对钱牧斋的兴趣源自柳如是。我想“如是者宜乎众矣”，不会是我一个人吧——远的不说，近代就有陈寅恪先生做了好榜样。当然，他的境界很高。先是得到钱氏庄园相思树上结的一粒红豆，然后想起柳如是，从她的身上看到了“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柳如是的诗我还记得几句（“此去柳花如梦里，向来烟月是愁端”），牧翁的话，一句也不记得了。
中国传统文人与美人的渊源，也许是从屈原开始的。不过在屈夫子那儿，美人香草是一种寄托和理想。“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后来的文人丢了一半的精神，不过多了一半的形式，加起来还是一样的。
最令我想起这美人病的景象，在西湖边的白堤，与断桥相对的另一头的西泠桥。那年回去，发现桥畔多出一个小亭子，“赫然”竟是苏小小墓——2004年10月重修的。传说苏小小墓原就在“西陵下”（西泠桥附近）。小小是六朝繁华梦里的一朵名花，是李师师、柳如是和董小婉们的大姐姐，当然也是文学史上的名人。她“滋养”了好多文人，暴露了他们的文采风流。古乐府有《西陵苏小小》诗：“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本家”李贺老弟的《苏小小墓》更加有名：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珮。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
这首诗通篇写幻觉，墓前的兰花勾起无限的遐思，仿佛《聊斋》里的幽灵在坟地徘徊，凄风寒雨中闪烁着幽幽冰冷的萤火。这首诗正好代表了李贺诗歌的“鬼才”的一面。我们看屈原写《山鬼》，就远不像这样“冷”。
诗僧苏曼殊把雪莱比李贺，说他们都是鬼才。钱钟书先生认为“雪莱之凌虚蹈空”，不应称“鬼”。不过他们有一点倒是很近，诗歌都浪漫，生命都短暂。雪莱30岁，李贺才27岁。雪莱的诗当然不像李贺那么怪——意象怪、构思怪、比喻怪、用词怪，怪得连过去私塾给小朋友看的《唐诗三百首》都不选他的诗。钱先生在《谈艺录》里有段评论，很有趣——不是说评论本身如何有趣，而是因为可以对它进行有趣的“别解”，把“意识流”化为“颗粒流”：
长吉化流易为凝重……其每分子之性质皆凝重坚固，而全体之运动又迅疾流转。故分而视之，词藻凝重；合而咏之，气体飘动……如冰山之忽塌，沙漠之疾移。势挟碎块细石而直前，虽固体而具流性也。
钱先生自然科学几乎零分（他回忆说，考清华时数学大概得了15分；我改研究生入学的数学考卷，有11分的，甚至还有零分的——真是天才了，连选择题都全错了。这些同学也许比钱先生还了不起，可惜时代不同了），而能直观地发现“科学结论”，岂不有趣吗？
小小墓在小小的亭子里，四边形的石柱上，刻满了对联。这是中国文人最显尊重妇女的地方——当初怎么不把石柱做成20边形呢？这样，可以让更多的人来寄托情怀了。看那些“肉麻”的对联，挺有意思的：
千载芳名留古迹；六朝韵事著西泠。
花须柳眼浑无赖；落絮游丝亦有情。
湖山此地曾埋玉；花月其人可铸金。
金粉六朝，香车何处；才华一代，青冢犹存。
几辈英雄，拜倒石榴裙下；六朝金粉，尚留抔土垄中。
灯火珠帘，尽有佳人居北里；笙歌画舫，独教芳冢占西泠。
而就在近旁的秋瑾的“风雨亭”，还是那么“冷嗖嗖”的。秋女侠是英雄，当然不需要酸文人来装点。这种流行了几千年的“石榴病”，即使在佛门弟子也是很难脱净的——我想起 “天女散花”的故事（《维摩诘所说经 ? 观众生品》）：
时维摩诘室有一天女，见诸天人闻所说法，便现其身，即以天华，散诸菩萨大弟子上。华至诸菩萨，即皆堕落，至大弟子，便著不堕。一切弟子，神力去华，不能令去。尔时，天问舍利弗：‘何故去华？’答曰：‘此华不如法，是以去之。’天曰：‘勿谓此华为不如法，所以者何？是华无所分别，仁者自生分别想耳！若于佛法出家，有所分别，为不如法；若无所分别，是则如法。观诸菩萨华不著者，已断一切分别想故。譬如人畏时，非人得其便；如是弟子畏生死故，色声香味触得其便也。已离畏者，一切五欲无能为也；结习未尽，华著身耳！结习尽者华不著也。’
原来，我们都是“结习未尽”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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