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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味儿的苹果
【发表在青年节的《科技日报》,标题为“牛顿的苹果:关于科学的误会”,那是一本书的题目】
吉本在《罗马帝国衰亡史》里用带着血腥的墨水描绘亚历山大女数学家希帕蒂亚(Hypatia)被“一群蛮人与残忍的狂热分子们”用尖锐的蚌壳“将她的肉从骨上刮下,把还在颤抖的断肢投入火中”(On a fatal day, in the holy season of Lent, Hypatia was torn from her chariot, stripped naked, dragged to the church, and inhumanly butchered by the hands of Peter the reader, and a troop of savage and merciless fanatics: her flesh was scraped from her bones with sharp cyster shells, and her quivering limbs were delivered to the flames),这发生在公元415年的一幕似乎标志着宗教迫害科学的开始,而1000多年后惨遭火刑的布鲁诺更是“科学的英雄的殉道者”的代表。两个事件为黑暗的中世纪树立了界碑。但这不是历史,而是“神话”。希帕蒂娅的死是因为政治,布鲁诺的死是因为异端的神学,与他支持日心说无关,其实哥白尼也想着为了让人“从万物中看出造物主确实是真美善之源”(《天体运行论》导言)。这样的神话在科学史上很多,于是Ronald Numbers和Kostas Kampourakis编了两本书来揭露它们,前编叫《伽利略的囹圄》,续编叫《牛顿的苹果》(中信出版社),副题“关于科学的神话”——这里的神话(myth),没有特别的含义,就是“错话”或“谎言”(a claim that is false),不如直呼它“迷失”。
科学和科学史的迷失,大约因为道路分岔了:宗教的偏见、历史的误会和方法的错爱。选向不同,故事就走样,且越走越远。我们熟悉的一些“课本常识”,如开头说的中世纪的黑暗,又如哥伦布证明地球是圆的、哥白尼把人类赶出宇宙中心、伽利略为哥白尼身陷囹圄、达尔文颠覆自然神学、炼金术和星占学是迷信……都是后人的误会或歪曲。伏尔泰说认识中世纪就是为了蔑视它,而我们大约是因为不认识它而无视它的存在,当然更不知道它的科学和宗教。
说中世纪是科学的真空,多半儿是为了更好地说文艺复兴的革命,有趣的是那复兴的古希腊罗马文明,却流落在罗马帝国衰亡后的东方,藏在中世纪的“黑暗”里。走进中世纪,我们会看到它流行“自由七艺”——语法、修辞、逻辑(合称trivium),几何、算术、音乐和天文学(合称quadrivium)——七艺的博学引向科学,而它的神圣引向基督,宗教与科学一直“共生”着,众多学科刚在萌芽态,与宗教的勾连剪不断理还乱。正如爱因斯坦说的,科学离开宗教是瘸子,宗教没有科学是瞎子。(Science without Religion Is Lame, Religion without Science Is Blind.)只是到了19世纪,才有人大张旗鼓地挑起科学与宗教的战争(如Andrew Dickson White 的两大卷《基督教世界的科学与神学论战史》(A History of the Warfare of Science with Theology in Christendom))——仿佛两家都强大了,斗起来才有意思。“论战派”的观点是,基督教的兴起是科学衰落的原因,如古典历史学家Charles Freeman有本书叫《西方思想的关闭:信仰的兴起与理性的衰落》(The Closing of the Western Mind: The Rise of Faith and the Fall of Reason),说的正是希帕蒂娅时代(中世纪的开始)。书名令我想起近些年的物理学派斗争。斯莫林(Smolin Lee)为批判超弦理论写了一本《物理学的困惑》,其纲领性副标题与Freeman是同一思路:“弦理论的崛起与科学的衰落”。物理学家戴维斯(Paul C. W. Davis)也说,物理学的时尚变了,变得像宗教,“拿信仰做基础”。但信仰不等于宗教,更多时候它只是像爱因斯坦说的“宇宙宗教感情”。很多论战都发生在不同信仰者之间,而不是宗教与科学之间。
从宗教影子里跑出来,会看到更多的神话,如牛顿的苹果,伽利略的比萨斜塔的实验,达尔文与华莱士的进化论(以及今天的古尔德和道金斯的进化论)……它们最终都归到信仰。更有代表性的例子可能是狭义相对论与迈克尔逊-莫雷实验的神话——那实验与相对论的创立没多大关系,很多课本却爱从它说起引出相对论。课本是走从实验到理论的传统路线,大多数学科一直走在这条路线上。但爱因斯坦是从麦克斯韦方程的协变性切入的,相对论可以基于两个假定逻辑地推演出来,那么任何实验都将是它预言的结果而不是它生成的基础。这就是另一条路线了。一个人选什么路线,不是问题决定的,而是他的“宇宙宗教”信仰决定的。没有这种信仰和感情,科学真的会“迷失”。
作者在乱纷纷功利的科学生态里重温一些老掉牙的谁也不在乎的问题,是因为那些神话谬种流传太广了,总妨害我们认识科学是什么,应该怎么做。借句老话说,我们有些麻烦不在于无知,而在于知道太多不是那么回事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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