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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行常常和阴阳并提,却不等于二者对中医理论和实践有同等重要的意义。古人几乎从未怀疑过阴阳学说,五行学说则一向是一个有争议的问题。
五脏附五行源于汉代经学,由于古代经学始终是两派,这个问题就和经学争论分不开。只是由于自东汉末至清末,古文经学占居主导地位,不同见解长期被掩盖。
实际上,荀子批判五行,早在战国末,所以,早在引进中医之前,五行说就曾受到批判。
然而,《内经》利用五行学说,建构了庞大的理论体系,对此说的取舍必然关系到相应理论的稳定性。不仅如此,对任何体系中,起过重要建构作用的理论,进行抉择性讨论,都会冲击习惯于该理论的主体,因而会碰到学术之外的阻力。
其实,只要有足够的理性和临床经验,就不难发现,五行学说对中医体系基本上限于五脏五府说的理论意义。五行生克乘侮之说,不足以统帅药物、方剂、诊法和治则,因而不足以指导临床。只是因为近2000年的传统影响,大多数人不会发现或不愿意明确指出这一点。
一、渗入中医之前的五行说
1.原始的五行说
论者多言,史料所载的五行说最早见于《尚书·洪范》。其中说:“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爰稼穑。润下作咸,炎上作苦,曲直作酸,从革作辛,稼穑作甘。”这段话已将五行初步抽象,每行有基本性质,并配有五味。但无论从文意,还是从排列顺序中都看不出有生克乘侮的意思,故像是较原始的。
至于,最原始的说法始自何时,当然不会早于铜(最早用的金属)较多使用(在我国是在公元前16世纪左右)以前。有人说,五行源于商人的五方观念,理由勉强。
另一条早期较可靠的资料,是西周末史伯说:“和实生物,同则不济,以他平他谓之和,故能丰长而物归之。若以同裨同,尽乃弃矣。故先王以土与金、木、水、火杂,以成百物。”(《国语·郑语》)这种抽象趋势是向元素说方面发展。“和实生物,同则不济,以他平他”,其意近于元素的化合。全部有关五行的文献中,只有这一条这样强调。故只讲五行说是古代元素说,是朴素的唯物论,并未道及五行说的主要方面。它继续发展是向生克乘侮——互相作用、互相制约并与天地万事万物相配的方向进步。这是五行说与西方四元素、四体液说很不相同的地方。正是这种发展趋势,使五行说与阴阳说结合到一起去了(或受阴阳思想影响)。中国亦有水一元说,见《管子·水地篇》,《内经》中也可见其影子。为免离题太远,此处不引。
早期的五行说、六府说,出于日常生活生产知识的总结是很自然的。如公元前546年有人说:“天生五材,民并用之,缺一不可。”(《左传·襄公二十七年》)由此看来,《尚书·洪范》中的五行说似乎太成熟了,其名义年代是西周初,远早于某些更原始的说法。同样,《尚书·大禹谟》说:“六府三事,谓之九功。水火金木土谷谓之六府。”我们不能说这是大禹时的资料。由五行按相克顺序排列推断,应在相克说出现之后。至于有人相信《左传·昭公二十九年》(公元前541 年)所记载的,大禹时设五行之官(管五行的官员),以为是真古制,则未免天真。那不过是有人在宣传五行说并企图将其神秘化的明证。
上举三条资料给人的印象是,五行说越古越抽象系统,这种发展规律不很可信。应是《尚书》《左传》的作者把这种规律颠倒了。孟子说:“民非水火不生活。昏暮叩人门户求水火,无弗与者。” “仁之胜不仁也,犹水之胜火。今之为仁者犹以一杯水救车薪之火也,不熄,则谓之水不胜火。”(《孟子·告子上》)他显然已知道相克说,但说得很平淡。
2.相克(胜)说的完成
首创相克说者,暂不可确考。不过,应该在《墨子·经下》作者之前应无疑问。除不很可靠的《左传》和《国语》偶尔极简略地提及相克说之外,现存文献中,以《墨子·经下》有关论述最早而且比较详细。其中有:
“五行毋常胜,说在宜(多)。”(《墨子·经下》)
“五合水土火,火离然,火铄金,火多也。金靡炭,金多也。合之府水木离木。”(《墨子·经说下》)
“敌以东方来,迎之东坛,坛高八尺,堂密八,年八十者八人主祭,青旗、青神,长八尺者八弩,八发而止,将服必青,其牲以鸡。”(《墨子·迎敌祠》)
“子墨子北之齐,遇日者。日者曰:帝以今日杀黑龙于北方,而先生之色黑,不可以北。子墨子不听,遂北。……且帝以甲乙杀青龙于东方,以丙丁杀赤龙于南方,以庚辛杀白龙于西方,以壬癸杀黑龙于北方。”(《墨子·贵义》)
“守城之法,木为苍旗,火为赤旗,薪樵为黄旗,石为白旗(有云金为白旗、土为黄旗者),水为黑旗、食为菌旗。”(《墨子·旗帜》)
上述资料告诉我们五点:①有了五行相克说,不是很机械;②五行与五色、四方配合已较固定;③五行配以天干为术数家采用;④五行与数字也有了关系;⑤五行已配四帝。
但是,仍看不出其中有相生说的迹象。不妨相信这是战国早期的理论。上文提及,稍晚于墨子的孟子也说过这类话。
应说明,五行说在《墨子》和《孟子》中都很不受重视。有关内容所占比例极小。战国早期、中期,五行说都没什么市场。
近代有人,把战国之五行说分为“常胜派”(即主张绝对相克)和“无常胜派”(非绝对相克)。墨翟、孟轲都属于后一派。“常胜派”大约是当时的“日者”们——早期迷信术数的一家。
相克说的建立比较容易。如水可灭火,金可伐木、筑堤防水、炭火炼金(属),为常人所知。在木制耒耜(战国时的冶金相当发达了,但是,木制耒耜还是很常见)作为主要农耕器具时,木克土也是常识。把它们都联系起来,在古人看来是大发明。再增饰一些迷信色彩,市场就更大了。
此外,现本《管子》中有“五行”专篇,把发明五行说的功劳归于黄帝,具体内容颇多,很像后世的“月令”。《管子》成书时代争论更大,不能据以认为春秋中期已有五行相克说,故此处不录。《管子·宙合第十一》和《公孙龙子·通变论》中亦有涉及五行说者,内容大致不超出《墨子》。
要之,先秦的五行说,仅完成相胜(克)说。这已足供思想活跃者附会演绎。于是有邹衍出来用五行推演社会史,说能预知朝代更替,一下子使这种学说身价百倍。
3.阴阳家出现——五德终始盛行
邹衍稍晚于孟子,长时期活动在战国时的主要学术中心——齐国的稷下学宫,与一帮浪漫思想家相处,“各著书言治乱之事以干世主”,获得很大成功。他不仅名重于齐,而且“适梁,惠王郊迎,执宾主之礼。适赵,平原君侧行撇席。如燕,昭王拥彗先驱,请列弟子之座而受业,筑碣石宫,身亲往师之。”(《史记·孟子荀卿列传》)其思想真是风靡天下。那学说是什么呢?司马迁说他:“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称引天地剖判以来,五德(即五行)转移,治各有宜,而符应若兹。”(按:可见司马迁至少很讨厌五德或五行转移说)又有大九州说等。总之,都是人们闻所未闻的。这位阴阳家的奠基人,思想中亦必有阴阳说,最受欢迎的却是“五德转移”说。据多人考证,他的中心思想有这样一段话:
“凡帝王之将兴也,天必先见祥乎下民。黄帝之时,天先见大螾大蝼。黄帝曰:‘土气胜!’土气胜故其色尚黄,其事则土。及禹之时,天先见草木秋冬不杀,禹曰:‘木气胜’,木气胜故其色尚青,其事则木。及汤之时,天先见金刃生于水。汤曰:‘金气胜’,金气胜故其色尚白,其事则金。及文王之时,天先见火,赤鸟衔丹书集于周社。文王曰:‘火气胜’,火气胜故其色尚赤,其事则火。代火者,必将水,天且先见水气胜。水气胜故其色尚黑,其事则水。”(《吕氏春秋·名类》)
这是按五行相克的顺序,附会历史演变或朝代更替。战国末,周室危,诸侯们都梦想作帝王,它很有吸引力。据《史记》记载,邹衍没到过秦国。不料,最后得水德,代周天子作了皇帝的恰是秦王。这是由于,秦灭六国之后,“邹子之徒论著终始五德之运,及秦帝而齐人奏之,故始皇采用之。”“于是秦更名河曰德水,以冬十月为年首,色上黑,度以六为名,音上大吕,事统上法。”(《史记·封禅书》)于是,在中国历史上,五德终始说开始指导国家制度了。
被称为阴阳家的邹衍,反而以五行说为后世所知。可见,五行说影响深远。他的著作很多,计有《邹子四十九篇》、《邹子终始五十六篇》,现在都看不到了。据说,他还有一种医书叫《重道延命方》(见《汉书·刘向传》),恐怕是后人依托,因不见《艺文志》。
4.汉代的阴阳五行说
太史公论六家指要,首论阴阳家,说:“窃观阴阳之术,大祥而众忌讳,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夫阴阳、四时、八位、十二度、二十四节,各有教令,顺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则亡,未必然也,故曰使人拘而多畏。夫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经也,弗顺则无以为天下纲纪,故曰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史记·太史公自序》)
读这段话——特别是后一段,满有《内经》的味道儿。《史记》论阴阳、儒、墨、名、法、道六家学,道家殿后,但最崇道家。这是汉初尚黄老的明证,此处暂不谈。道家之外,就是较崇尚这阴阳家了。人们看到先汉阴阳五行家著作散失殆尽,甚为可惜。其实不然。所以没有“纯”阴阳五行家的书留下来,正是由于阴阳五行家学在汉代完全被儒道两家吸收了。或者说,汉代的儒、道,特别是儒家,阴阳五行化了。阴阳家已无独立存在的必要。这不是说此后中国不再有“阴阳家”。实际上它一直未衰。
只要看看明朝要求各府州县设学宫,儒学第一,阴阳学第二,医学第三,便可知术数迷信化的阴阳五行学在官办教育中,直到明末仍然很吃得开。以阴阳先生为职业的人,现在还有市场,更不必说民国或清代。他们得以存在也是由于社会需要。旧时进行婚丧嫁娶、破土兴作、外出商旅、官府庆典等重要活动时,要决定时间、地点、方式、对象等都需要这批专业人员指导。当然,现在的市场是很小了。我们且看汉代。
汉初,为改正朔、易服色,学者们争论了百把年。反复争论色应尚黑(水德)还是尚赤(火德)、尚黄(土德)。汉武帝太初元年(司马迁目睹的)
夏,“汉改历,以正月为岁首,而色上黄,官名更印章以五字”(《史记·封禅书》),算是告一段落。
刘邦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由布衣登上帝位的人。汉代很需要用五德终始说编造谎言,说天命该轮到他做皇帝。故事见《史记》及《汉书》。一说他因母亲与龙相交而生,二说他斩蛇是赤帝子斩了白帝子——火克金,仍是相克说。后一故事与汉初刘邦自居水德(尚黑)相矛盾,又不见于西汉其他文献,纯粹是后编的。
西汉末,王莽篡位,又靠五行相生说造舆论。他说自己是黄帝之后,应土德(那时汉家改为火德),火生土,王莽坐皇帝有了根据。他不是用武力夺权,而是通过“禅让”,更不宜用相克说。此事说来甚复杂,只能提供这一事实。
至迟在汉武帝时,五行相生说便由董仲舒明确提出了。此处提一下,知道王莽篡位的五行根据即可。当然,这不是促成王莽篡位的根本原因。
上面说的是帝王家的事。汉代民间,五行说也简直弄得人们很‘拘而多畏’。那时,竟有姓商的人家不能向南开门等迷信术数说(商属金,南方为火)。惹得王充大为恼火,见《论衡·术数篇》。
再看两汉典章制度。
《史记·乐书》有:“春歌青阳,夏歌朱明,秋歌西皞,冬歌玄冥。”俨然是五行化的乐典。“天尊地卑,君臣定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地气上跻,天气下降,阴阳相摩……而万物兴焉。”很像《内经》中的话。
《史记·封禅书》刘邦问:“‘故秦时上帝祠何帝也’对曰:四帝。有白、青、黄、赤帝之祠。高祖曰:吾闻天有五帝,而有四,何也?莫知其说。于是高祖曰:吾知之矣,乃待我而具五也。乃立黑帝祠,命曰北畤。”上帝配五色、五方的祭祀制度从此定局。
《汉书》之有关内容不再多举。其《律历志·第一》说:“协之五行,则角为木,五常为仁,五事为貌。商为金为义为言;徵为火为礼为视;羽为水为智为听;宫为土为信为思。”这是典型的五行归类。其余如三阴、三阳、五声,六律、四时、八风、干支、卦象,凡《内经》所有,无所不有,而且同样以阴阳五行、天人相应为骨架。没有这些东西,汉家制度也就委然脱地,只剩下约法三章了。
读者切莫以为,笔者有意贬低五行说。以上所述没有一点是笔者编造的,拙论很忠实地、比较全面地引用了资料。
单就五行学说的哲学或科学意义而言,笔者至少同意郭沫若先生的以下看法。
“所谓水、火、金、木、土,这是自然界的五大元素,大约宇宙中万事万物就是由这五大元素所演化出来的。……这些分化的理论虽然很武断、很幼稚,但它的着眼是在说明:宇宙中万事万物由分析与化合的作用演进而成。这是值得我们注意的。五行和印度、希腊的四大说(水、火、风、土)相似,是科学方法的起源, 我们不能因为它本身的幼稚与后人附会便一概抹杀。”(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北京:科学出版社,1960:72)
在此仅补充一点。
我们只能说五行是朴素的元素说。说它朴素,指它还没有严密的元素概念。《礼记·礼运》中有一句话说:
“人者,其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气也。”
五行之气还有秀美、丑恶之分,显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元素。不过,这种朴素不足以拿来责备古人。倒是古人敢于创新理论的精神值得钦佩。但是,笔者和墨子、司马迁、张衡一样,坚决反对那时直至今日的“日者”——迷信术数家们,滥用的五行说。
二、五行与医学结缘
五行与医学结缘,最关键的一步是五行附五脏。因为,五行不与人体发生关系或泛泛地发生关系,还不算是医学理论。这一步是怎样完成的呢?
原来它源于儒家的祭礼。
这里重点探讨一下,为什么五脏最早在“月令”中与五行有了关系。《夏小正》无用五脏祭的说法。《管子》只记有春三月用鱼祭。这是齐国沾渔盐之利的痕迹。而《礼记》等三家书中,五时祭先脏的说法却完全一致。古人和近人对此解释大伤脑筋。医界多回避这一点,因为“月令”表面上与《内经》矛盾,自己又搞不清。五时祭脏与五行的关系如下:
春、木、脾
夏、火、肺
季夏、土、心
秋、金、肝
冬、水、肾
总之,从《内经》眼光看,祭脏的顺序既非按相生排列,亦非按相克排列。春夏秋祭所胜(克)脏,冬祭本行脏。对此,秦汉学者们,应是大费过心血的。本来把心和肾调换一下,就完全是祭所克脏了。为什么不这样做呢?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中,较全面地介绍了古人对这个问题的争论。他注“肺”字时这样说:
《说文》原文:“肺、金藏也。”
注文:“按:各本不完,当云火藏也,博士说以为金藏。下文脾下,当云木藏也。博士说以为土藏。肝下,当云金藏也。博士说以为木藏。乃与心字下土藏也,博士说以为火藏一例。《玄应书》两引《说文》:‘肺,火藏也。’其所据当是完本。但未引一曰金藏耳。《五经异义》云:‘今尚书欧阳说,肝木也,心火也,脾土也,肺金也,肾水也’。许慎谨按:‘月令,春祭脾,夏祭肺,季夏祭心,秋祭肝,冬祭肾,与古尚书同。’郑驳之曰:‘月令祭四时之位,乃其五脏之上下次之耳。冬位在后而肾在下。夏位在前而肺在上。春位小前,故祭先脾。秋位小却,故祭先肝。肾也、脾也俱在鬲下。肺也、心也、肝也俱在鬲上。祭者必三,故有先后焉。不得同五行之义。
今医病之法,以肝为木,心为火,脾为土,肺为金,肾为水,则有瘳也。若反其术,不死为剧。’郑注月令自用其说,从今尚书说。杨雄《太玄》:‘木藏脾,金藏肝,火藏肺,水藏肾,土藏心。’从古尚书说。高注吕览,于春先祭脾曰:‘春木胜土,先食所胜也。一说脾属木,自用其藏也。’……其注《淮南·时则训》略同。皆兼从今古《尚书》说。《说文》虽兼用今古《尚书》说,而先古后今,与郑不同。”
段注中有几个人名、书名略说一下。《玄应书》是唐代和尚玄应的著作,又名《一切经音义》。欧阳,指传《尚书》今文学的汉人欧阳生。《五经异义》是《说文》作者讨论儒经的书,已佚。郑指东汉末大儒郑玄。杨雄是西汉经学家、文学家,《太玄》是他的一种著作。“高注吕览”是说东汉人高绣注《吕氏春秋》。《说文解字》的作者是东汉人许慎。
段氏注告诉我们这样几个事实。
1.汉代原有两种《尚书》,学者各遵师传,对五行配五藏有两种说法。现《礼记·月令》与古文《尚书》说相同,祭脏原是按相生顺序排的,而今《尚书》说与现《内经》配法同。
2.东汉末的医家,已完全按现《内经》的说法用五脏配五行。
3.西汉的杨雄持古文《尚书》说。
4东汉末,高绣注《吕氏春秋》、《淮南子》时不知哪家好,兼采之。
5.许慎《说文解字》,原本也是从古文《尚书》说的。今本有人改过。
然而,我们从《说文解字注》仍不能弄清问题的关键。
近代古文大师章太炎,对此采取无所谓的态度。他以为:“就在二家(指今古文《尚书》说)之外,别为配拟,亦未必不能通也。今人拘滞一义,辗转推演于脏象病候,皆若言之成理,实则了无所当。”(章太炎医论.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57:1)
章氏显然认为,五脏附五行由汉儒的经说来,都没道理,不值得深考。
我们是否可以说《内经》完全同于今文,“月令”完全遵古文,所本不同,自然有异,来了结这个问题呢?不能。那样还有两点疑问:①为什么不可以说今文《尚书》说是本于《内经》呢?②“月令”为什么说“祭先脾”呢?有先应有后,后祭何脏呢?
如果,今文《尚书》说本于《内经》,则《内经》肯定在西汉或更早便成书且广为流传了,连经学家也很尊重它。此推论很难成立。
总之,若说早在“月令”之前,《尚书》学家解五脏配五行就有两套说法,经不起推敲。今本“月令”是汉代经学的最后定本,早期“月令”也应有过两套说法。
三、古礼、祭脏和五行
关于祭脏的先后,最好还是在儒家经典,特别是《礼》一类书中去找根子。古礼最重祭祀,常常要用牲。原始人用牲也有些习惯。后来,用牲的讲究日益复杂。
果然,《礼记》本身和《仪礼》中,就有关于用牲时,祭藏先后的一些记载。
《礼记·祭统二十五》说:“凡为俎者,以骨为主。骨有贵贱。殷人贵髀,周人贵肩……是故,贵者取贵骨,贱者取贱骨。”
这段话不会全是汉人编造的。我们已知道,殷周都以肢胛骨记卜辞,取胛时应有一定的习惯。祭祀用过的胛骨,应该更受重视。这里没说祭藏的话,但总是证明,古人祭祀时,对牲身各部是分别贵贱的。
《礼记·明堂位第十四》:“有虞氏祭首,夏侯氏祭心,殷祭肝,周祭肺。”这明显是汉人的追述,开始有五行味了。拙见以为,其中很多是汉初儒生的附会,它与“月令”成书应大体同时。这时,祭脏开始有规律并且受五行说统帅。看看更早的祭脏说法,则完全没有五行味。
《仪礼·特牲馈食礼第十五》说:“佐食取黍、稷、肺祭,授尸。……肺脊以授尸。尸受,振祭,哜之,左执之,乃食。……宾长以肝从,尸左执角,右取肝,揣㨎于盐,振祭,哜之。……尸举肝,举奠,左执觯,再拜稽首,进受肝,复位,坐食肝。……俎心、舌,皆去本末,午割之,实于牲鼎,载心立舌缩俎。”
《仪礼》是公认可信的先秦古礼。文字颇难读。那繁琐的步骤规矩,大约只有孔夫子之徒才能精通。以上引文尽量简化,大致能懂。“尸”是受祭对象的替身,“宾长”约是助祭者。这段文字中,依次出现了肺、肝、心、舌等内脏。那位“尸”,确实是先受肺祭(尝尝好吃,就吃掉),后受肝祭(也吃掉),最后,把心和舌剔净,切好,留在鼎里。大概是不吃掉,让它们到另一个世界去,表达献祭人的心愿去了。
这一次祭祀过程中,“尸”要吃十几种东西。单只牲荤,也还有鱼、软骨等,要多次告饱,才能饶过他。很可能要多次吃生的,所以“尸位素餐”不行。其他规定,如器物、祭品摆布,衣服色泽式样等,均很繁琐,看不出受五行说指导。
《仪礼》较古老(大约成书于战国中早期)却没有五行气息。从《仪礼》到《礼记》的变化,说明古祭礼至汉初(或稍早一些)开始阴阳五行化了。也可以证明,由祭祀用牲认识内脏等,是原始解剖学的一个重要方面。《尚书》古文说也好,今文说也好,都不过是在用五行说使祭脏规范化、理论化。
古代许多祭祀与季节、时令有关,更有五行化的需要。今文经学自西汉初兴起,至东汉初,一直受到官方保护。《内经》之五脏配五行,与今文《尚书》说相同,应是当时统治思想的表现,有关内容不会早于汉初。阴阳五行说不与内脏挂钩,则不便说明医理。笔者由以上初考发现,这种学说竟然由祭脏五行化的儒家学说中来。
但切莫以为,古代解剖知识来自宰杀动物,是对古圣贤的亵渎。除了古埃及制作木乃伊外,其他民族对人体解剖无不恐惧,而且都为法律或道德禁止。古罗马的盖伦,十分重视解剖,但是,没有充分证据说明他解剖的是人体。
反之,他解剖动物证据充分。笔者年少时,经常听老人言:羊马比君子。此话很有道理。人和高级动物是很可以类比的。类比推理的原则是:对象之间有充分的可类比性。故主要脏腑,在人和猪羊牛马之间,大体一致。
五行一附五脏,中医的五行学说就会迅速完成。
四、《内经》中的五行说
《内经》中的五行学说是怎么回事呢?
五行说引进医学时,明显受“天人相应”思想影响。如说:“天地之间,六合之内,不离于五,人亦应之。”(《灵枢·阴阳二十五人》)
这种相应还要与阴阳争衡。说:“天地之间,六合之内,不离于五,人亦应之,非徒一阴一阳而已。”(《灵枢·通天》)
五行相克说,在《内经》是有明训的。即:“木得金而伐,水得火而灭,土得木而达,金得火而缺,水得土而绝。”(《素问·宝命全形论篇》)这种相克关系,被直接用来解释五脏之间的关系。
五行相生在《内经》中没有明训。但今本《内经》中也引进了相生说。
今本《内经》,没有完成乘侮说,经文中有个别乘侮字样,但与后世的说法不一致。
《内经》也没有把五行再分阴阳。《内经》运用五行说最多的是五行归类,见于多篇。最详尽的在《素问·金匮真言论篇》。即:
“东方青色,入通于肝,开窍于目,藏精于肝。其病发惊骇,其味酸,其类草木,其畜鸡,其谷麦。其应四时,上为岁星,是以春气在头也。其音角,其数八,是以知病在筋也,其臭臊。
“南方赤色,入通于心,开窍于耳,藏精于心,故病在五脏,其味苦。其类火,其畜羊,其谷黍。其应四时,上应荧惑星,是以知病在脉也。其音徵,其数七,其臭焦。
“中央黄色,入通于脾,开窍于口,藏精于脾,故病在舌本。其味甘,其类土,其畜牛,其谷稷。其应四时,上为镇星,是以知病之在肉也。其音宫,其数五,其臭香。
“西方白色,入通于肺,开窍于鼻,藏精于肺,故病在背。其味辛,其类金,其畜马,其谷稻,其应四时,上为太白星,是以知病之在皮毛也。其音商,其数九,其臭腥。
“北方黑色,入通于肾,开窍于二阴,藏精于肾,故病在溪。其味咸,其类水,其畜彘。其谷豆。其应四时,上为辰星,是以知病之在骨也。其音羽,其数六,其臭腐。
以上归类法包容了许多东西。但今本《内经》中有矛盾。主要是五脏开窍不统一。
《内经》常用“比类取象”的方法形成体系。这种方法近似于形式逻辑的类比推理,但不如类比推理可靠。类比推理的结论就是或然的,比类取象的结论就更不可靠。五行学说之所以始终受到怀疑,连中医基础教材中也要声明其牵强处,其根源在此。况且,第一步五行与四时发生关系就是偶然的。
五、《内经》之后的五行说
直接涉及医学的核心内容,就是直至今天中医教科书上写的五行学说。不过,自宋代开始,五行又和阴阳勉强结合在一起。宋代有一本书叫《五行大义》,可以看作是到那时为止,关于五行的集大成的著作。宋明理学家,对五行有过很多发挥。直到清末的某些医书,还有的开头大讲这方面内容。既然现在不再讲这些内容,本讲也从略。至于与五行有关的运气学说,见第十五讲。
六、汉代及以前关于五行学说的争论
1.荀子批判子思和孟子滥用五行说
《荀子》中,有“非十二子”一篇。其中批判子思和孟轲说:“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犹然而材剧志大,闻见杂博。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甚僻晦而无类,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案饰其辞而祗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子思唱之,孟轲和之。世俗之沟犹瞀儒,唯唯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传之,以为仲尼、子游为兹厚于后世。是则子思、孟轲之罪也。”
近代人,对子思、孟轲所谓五行,是否指金木水火土,有疑义,但如上文所说,孟子确有水胜火之说。他又和邹衍大体同时,而且可能交往共事,很可能接受过五行说,再受其启发发展为五伦说。否则,只提仁义礼智信,不应该受到批判。近代许多学问家如章太炎、梁启超、顾颉刚、钱玄同等人参加过讨论。看法虽不一致,却没有一家认为五行生克之说可取,更不认为五脏附五行有道理。
2.汉代经学家对五行附五脏的异议
这个问题专业性很强,又很复杂,不再引用原文,只作一般说明。
汉代经学有两派,习称今文学派和古文学派。两家讲五行时都配五脏,但今文派的配法和今《内经》相同,古文则不同。两家之争本来是为争得统治者的重用。恰好,五行在那时是关乎政治的大“学术”问题,所以各自维护本派说法。直到东汉末,郑玄融会两家之说,这场争论才告结束。结果是古文派取胜。
3.最新出土文献的证据
如果说汉代的今古文学者,对五行的争论仅限于五行附五脏的配法问题,那么,出土的汉初文献怎样看五行相胜,就有无可辩驳的说服力。
关于出土文献的文章,见武汉大学人文学院晏昌贵作“虎溪山汉简《阎氏五胜》校释” 。此文于2003年5月21日首发于“简帛研究网站”。
已经考定,此汉简下葬于高后元年(公元前187年)前。其中关于“五胜”的说法有:
“五胜:金胜木,木胜土,土胜水,水胜火,火胜金。”
显然和现在的相克说完全一致。木简的作者如何看此说呢?他说:
“衡平力钧则能相胜,衡不平力[不]钧则不[能]相胜。……水之数胜火,万石之积燔,一石水弗能胜;金之数胜木,一斧之力,不能辟一山之林;土之数胜水,一絫[不之]壤,不能止一河之原(源);火之数胜金,一據之火,不能熛千钧之金;木之数胜土,[一]围之木,不能任万石之土。……是故十火难一水,十木难一金,十水难一土,十金难一火,十土难一木。”
显然,他不认为相克是无条件的,更不能违背常识。《墨子》中即有此说。
至于干支配五行形成“月令”那样的理论,木简的作者也不大赞成。如:“祸福之来也,迟亟(疾)无常,故民莫之能察也。故残国亡家常好用困、罚日举事,故身死国亡,诸侯必加之矣。”
总之,按干支五行推出的吉凶日期办事,可能更好,但是,决定侯国兴衰的还是政策或人事。简言之,木简作者认为,五行生克之说是不可全信的。
按:今《内经》中“五勝”凡两见。一在《素问·保命全形论》。其中说:
“能存八动之变者,五胜更立。”隔了几句话就是“岐伯曰:木得金而忧,火得水而灭,土得木而达,金得火而缺,水得土而绝,万物尽然,不可胜竭。”这是《内经》唯一明训五胜所指的话。
二在《素问·至真要大论》,其中说:
“谨守病机,各司其属,有者求之,无者求之,盛者责之,虚者责之,必先五胜,疏其血气,令其调达,而致和平。此之谓也。”
4.王充对五行相克连及五脏的批判
汉代学者中,王充是最理智的。他的批判很长,摘如下:
“如天故生万物,当令其相亲爱,不当令之相贼害也。
“或曰:五行之气,天生万物。以万物含五行之气,五行之气更相贼害。
“曰:天自当以一行之气生万物,令之相亲爱,不当令五行之气反使相贼害也。
“或曰:欲为之用,故令相贼害,贼害相成也。故天用五行之气生万物,人用万物作万事。不能相制,不能相使,不相贼害,不成为用。金不贼木,木不成用。火不烁金,金不成器。故诸物相贼相利,含血之虫相胜服、相啮噬、相啖食者,皆五行气使之然也。
“曰:天生万物欲令相为用,不得不相贼害也。则生虎狼蝮蛇及蜂虿之虫,皆贼害人,天又欲使人为之用邪?且一人之身,含五行之气,故一人之行,有五常之操。五常,五行之道也。五藏在内,五行气俱。如论者之言,含血之虫,怀五行之气,辄相贼害。一人之身,胸怀五藏,自相贼也;一人之操,行义之心,自相害也。且五行之气相贼害,含血之虫相胜服,其验何在?
“曰:寅木也,其禽虎也;戍土也,其禽犬也;丑未亦土也,丑禽牛,未禽羊也。木胜土,故犬与牛羊为虎所服也。亥水也,其禽豕也;巳火也,其禽蛇也;子亦水也,其禽鼠也;午亦火也,其禽马也。水胜火,故豕食蛇;火为水所害,故马食鼠屎而腹胀。
“曰:审如论者之言,含血之虫,亦有不相胜之效。午马也,子鼠也,酉鸡也,卯兔也。水胜火,鼠何不逐马?金胜木,鸡何不啄兔?亥豕也,丑牛也。土胜水,牛羊何不杀豕?巳蛇也,申猴也。火胜金,蛇何不食猕猴?猕猴者,畏鼠也。啮噬猴者,犬也。鼠水,猕猴金也。水不胜金,猕猴何故畏鼠也?戌土也,申猴也。土不胜金,猴何故畏犬?东方木也,其星仓龙也。西方金也,其星白虎也。南方火也,其星朱鸟也。北方水也,其星玄武也。
天有四星之精,降生四兽之体。含血之虫,以四兽为长,四兽含五行之气最较著。案龙虎交不相贼,鸟龟会不相害。以四兽验之,以十二辰之禽效之,五行之虫以气性相刻,则尤不相应。凡万物相刻贼,含血之虫则相服,至于相啖食者,自以齿牙顿利,筋力优劣,动作巧便,气势勇桀。
若人之在世,势不与适,力不均等,自相胜服。以力相服,则以刃相贼矣。夫人以刃相贼,犹物以齿角爪牙相触刺也。力强角利,势烈牙长,则能胜;气微爪短,诛,胆小距顿,则服畏也。
“人有勇怯,故战有胜负,胜者未必受金气,负者未必得木精也。孔子畏阳虎,却行流汗,阳虎未必色白,孔子未必面青也。鹰之击鸠雀、啄鹄雁,未必鹰生于南方而鸠雀、鹄雁产于西方也,自是筋力勇怯相胜服也。”(王充.论衡·物势篇.上海:上海书店,《诸子集成》本,1986:31~32)
以上所引,是设问设答的辩论。王充的设问,应该是当时有的说法,但他的驳斥显然更有说服力。
总之,王充不承认所谓五行之气,更不承认五行相克有理。
七、近代学术界对五行的批判以及医界的反应
戊戌变法前后,中国思想界一致厌恶五行学说。其中,影响最大的是,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他断定伪经的根据之一即说,汉代学者刘歆等,有意杜撰五行学说窜乱经文,为王莽篡位制造理论根据。《新学伪经考》是为变法制造舆论的,它推翻的又是代表封建意识形态的《尚书》《周礼》和《左传》等重要经典,所以,轰动效应极其强烈。于是,表面上是讨论经学历史悬案的考据著作,却引起了思想界的大震动。导致学术界对五行的普遍反感,只是影响之一。
此后,最先拿五行学说开刀的是梁启超(更早还有龚自珍,本讲从略),他连阴阳一起批判,作“阴阳五行说之来历”,载1923年《东方杂志》第10号。他说“阴阳五行学说为二千年来迷信之大本营”,“吾辈生死关系之医药,皆此种观念之产物”,“学术界之耻辱莫此为甚”。这种言论,当然在当时中医界有所反应,只是不大。
史学界彻底清算五行学说,在1930年代初。以顾颉刚为代表的一批学者,写了大量著作,当时编为《古史辨·五》。
近代中医界关于五行存废之争,拙作《近代中西医论争史》第五章已论及,此处从略。
八、古代医家对五行学说的批判
章太炎说:“自《素问》《难经》以五行内通五脏外贯百病,其说多附会……隋唐两宋唯巢元方多说五行,他师或时有涉及者,要之借为掩饰,不以典要视之。金元以下……不免弃六朝切实之风,而未忘五行玄虚之说以为本。尤在泾心知其非,借客难以攻之,尤不能不为曲护。徐灵胎深诋阴阳五行为欺人,顾己亦不能无濡染。夫以二子之精博,于彼众口雷同终无奈何,欲言进化难矣。”(章太炎.章太炎医论.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57.1)
章氏这位著名的民族革命家,在经学上是比较守旧的,却很清楚推翻五行成说是何等困难。
汉代及以前,五行学说尚未定型,不同观点的争论还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近现代学者,对五行等旧学提出反主流的——一般不适合统治者胃口的新见解,则要冒着杀头、坐牢的危险。 比如,《新学伪经考》被清廷三次毁版,1950年代,章次公批判五行从此再无声息,仅以全国政协委员的身份没有戴上右派帽子。宋代之后,正面批判五行就需要极大的勇气,有关见解也很难流传下来。
宋明期间,医家对五行的批判,几乎没有留下来。
金元时期的争论,只能从河间、易水之争中看出痕迹。
刘完素说:“五运六气千变万化,冲荡击搏,推之无穷,安得失时而便谓之无也!”(刘完素.素问玄机原病式·五运主病.南京:江苏科学技术出版社,1983.1)
这话是针对张元素的,因为张氏说:“运气不齐,古今异轨,古方今病,不相能也!”(《元史·张元素传》)
李时珍称颂张元素:“大扬医理,灵素之下,一人而已。”(《本草纲目·第一卷·序例上·历代诸家本草》)足见李时珍非常推崇张元素。但我们已经不知道这位易水学派的创始人,对五行学说,以及与五行密切相关的运气学说,还有哪些反潮流的见解。但是,他与特别推崇运气学说的刘河间针锋相对是无疑的。于是,张氏的理论著作一种也没有流传下来。
明代人赵献可的五行理论倒值得一看。他说:“以木火土金水,配心肝脾肺肾,相生相克素知之。诸书有云,五行唯一,独火有二。此言似是而非”(赵献可.医贯.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2005:15)
看来为配六气,火一分为二,很难说清。故他又说:“余于五行中,独重水火。而其生克之妙用,又从先天之根。今人皆曰:水克火,而余独曰:水养火。世人皆曰:金生水。而余独曰:水生金。世人皆曰:木克土。而余独曰:升木以培土。若此之论,颠倒拂常,谁则信之?讵知君相二火,以肾为宫。水克火者,后天有形之火也。水养火者,先天无形之火也。海中之金,未出沙土,不经锻炼,不畏火,不克木。”(赵献可.医贯.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2005.16~17)
独重水火已经有些叛逆,接着把五行相克都推翻,无疑是对经典的蔑视。这大概是为什么徐大椿的《医贯砭》中找不到这段话。
给《医贯》写序的薛三省很赞同赵献可的理论。他说:“夫人何以生?生于火也。三统之说,人生于寅,寅生火也。火,阳之体也。造化以阳为生之根,人生以火为生之门。儒者曰:天开于子,水为元。医者曰:人生于水,肾为元。孰知子为阳初,又孰知肾为火脏也!”(《医贯·序言》)
人生于火有些道理,即“造化以阳为生之根”。这就是我们现在理解的,没有太阳之类的恒星的“阳光”,地球之类的行星上就不可能出现生命。不过,我们显然不认为“人生于寅”,“天开于子”。
今所知,清代医家对五行有微词的,只有尤在泾、徐灵胎,而且是比较婉转的。
尤氏借客难怀疑五行学说,见《医学读书记·五行问答》:“客曰:五行生克之说,非圣人之言也,秦汉术士之伪撰也。余曰:子何据也?曰:《易》言八卦,而未及五行,《洪范》言五行而未及生克,是以知其为无据之言也。”
尤氏接着以当时通行的说法作了辩解。不过,他假设的这位“客”,提问得也确实尖锐。如接着问:
“曰:水生于天者也(洪钧按:天一生水),岂生于金乎?方诸取水,月为水母,月亦生于金乎?水生木,未有木生于江湖波涛者。水辅土以生木,而专归之水可乎?”于是尤氏接着说明。
在尤氏的这篇“五行问答”中,“客”的问难都从考据和经验常识出发,尤氏的回护都是抽象的说明。或有人以为抽象方显得高明。其实,科学理论若不能解释经验常识就面临被抛弃的危机。用今天的话来说:经不起实验检验,就不是真理。况且经不起常识的检验呢!
章太炎说,徐灵胎深诋阴阳五行为欺人,说明清代早期,就有医家深诋阴阳五行为欺人。
九、五行学说的理论价值
五行学说的理论价值,在于形成了一个以五脏为核心的、脏、腑、器官相合而又互相制约(即五行生克乘侮)的理论体系。又通过五色附五行、五味附五行提出色诊理论和五味补泻理论。
除经络学说之外,中医理论中没有比五行学说更复杂、更严谨的了。无论认为建立这一体系所用的逻辑方法多么不可靠,我们还是要承认,这是人类大胆地联想,通过概念和推理建立理论的一种可贵的尝试。只靠当时有限的观察常识,不借助五行,古人怎么能把五脏、六腑(五行学说中只容得下五腑)、面色、五官、皮肤、肌肉、骨骼、二阴甚至毛发等联系到一起呢?也不可能有五色诊法,不可能有五味补泻学说。若对看西方古代的四体液说,理论价值不可与五行学说同日而语。
运气学说则更庞大,那是同时运用阴阳、五行、六气形成的体系。
然而,即便看不到五行学说的逻辑缺陷,不管其概念预设的随意性,我们仍应看到它的一个大毛病。这就是,在五行学说中,脏腑、器官等人体各部分之间,没有信息通道。特别是,五脏之间没有互相联系从而发生作用的中介。即便金克木是无条件的,它们一旦相遇即发生,但不能远距离(即不接触又没有中介)相克。假如问:肺怎么克肝呢?我们总不能说那是遥控的。
总之,单靠五行学说,人体还不是一个整体。所以,从整体观念角度看,五行学说不如经络学说重要。人们可能会说,中医理论是一个整体,五行学说与经络学说等不能分离。那么我们要问:经络的主体是六对,而且也是人体的组成部分,也与脏腑相配,五行怎么去统帅经络呢?就很难回答了。
五行学说的另一个缺陷,是五脏及其统帅的六腑等脏腑器官之间的关系太简单。固然,人体是一个整体,任何一脏的病理生理都会影响其他脏器。但是,各脏器以及全身各器官之间的关系,并不像五行生克关系那样简单。按五脏生克的理论,任何病证都可以通过调整一个脏器来解决。这样就失去了诊治疾病的特殊性。近来,已经有不少人从控制论的角度说明这一点。其实,医学家不必借用这种新理论就能明白这一点,而且更接近实际,故笔者认为不必运用那种新学说。
五行学说有无特别出色之处呢?据笔者看,它最出色的成就是,推演出了肾脏和膀胱的关系。我们知道,中国古人没有发现输尿管,气化学说讲尿生成,是在小肠气化直达膀胱,这样,膀胱不能和肾有关系。可是,五行学说通过肾属水将膀胱和肾联系到一起了。于是,尽管肾乃作强之官、主封藏、主骨、主生长发育和性功能等,没有三焦、肺、脾等器官的调节水液的功能,后来却成了管水的主角儿。
其余凡是没有观察常识作基础,单靠五行生克推演出来的理论都是不可靠的。五行学说在实际应用中的失败,其理论根源即在于此。
十、五行学说在实践上的失败
学习、研究了一辈子中医,自认为也运用了一辈子五行学说诊治疾病的人,很可能不会发现、或不愿意承认五行学说在实践上是失败的。换言之,临床实践中不能照搬五行学说。
以最重要的治则而论,有一个教条叫“见肝之病,知肝传脾,当先实脾”。当代医家有几个人是这样治病的呢?肝阳上亢、肝气不舒、肝胃不和等,难道不去潜肝阳、疏肝气、调肝胃吗!即便是肝脾不和,导致脾不健运,难道只实脾就百事大吉了吗?实际上,后人(包括当代医家)治肝胃不和,是先要调整肝,或缓肝急、或疏肝解郁等等。
在诊断方面,色诊的理论依据,即五色借助五行附五脏。当代临床医家,大概也没有人照搬这种诊法。我们在张仲景的《伤寒论》《金匮要略》中,在金元医家代表作中,在《温疫论》《温病条辨》《叶天士温热论》《医林改错》等几乎一切中医后世名著中,都看不到古人重视五行色诊,多数人基本上不用这种诊法。
五味补泻是基于五行学说的一大推论。按说它能统帅药理、方剂和治则。实则漏洞很多。当代中药学已经放弃了五味所入或五味补泻学说。
在药理方面,试查一下历代本草和当代中药学,有哪一味药是严格按五味所入归经的呢?
在方剂方面,有几个方子可以完全用五行生克、五味所入之说解得通呢?独参汤治血脱,难道可以用五行学说解通吗?
总之,五行学说在实践上是失败的。
十一、结语
综上所述,五行学说在渗入中医学之前,作为一种朴素的元素论,有其哲学上的进步意义。因为,此说毕竟是用物质之间的关系解释世界,告别了神学和迷信。作为科学方法的起源,在理论上也有一定的价值。中医学引进它之后,对于完成理论体系也有过在当时影响很大,对后世也影响深远的作用。学中医者,对其体系的信心,部分来源于此。但是,由于这种学说一开始在预设概念上的随意性,特别是太随意地使用比类取象这种本来或然性很大的推理方法,致使该学说离开对象的实际结构和变化过程越来越远。其结果必然是不能有效地、严密地解释对象,不足以据以此解决它预定要解决的问题,在实践上必然失败。
无论我们对五行学说有多么深的感情,都不宜盲目捍卫它。至于怎样扬弃它,或者彻底地改造它,可以讨论。但应避免无谓的意气之争。对如何取舍,还须审慎,但应向当代青年、特别是在校生说明它的严重缺陷。
最后,若问:你是否赞同立即废除五行学说呢?答案是:不。理由有二:
其一,单靠阴阳理论,只能构造两极模型,不足以形成更复杂的人体结构模型。不管五行说有多少缺点,它在中医理论体系形成过程中确有重大作用。没有这个超硬核的吸附作用,就没有成套的脏府学说。即便我们不取生克乘侮说,也应该承认五脏六府、五脏五府和六脏六腑说(与阴阳合流的结果),对总体把握内脏机能是有帮助的。“藏而不泻”“泻而不藏”发展到“六府以通为用”,至今仍有实用意义。西医对此强调不够。
其二, 作为一个人体构造理论模型,五脏五府或五脏六府学说,仍有存在的价值。只要中医存在,这一模型无疑还要保存,而且用以指导临床实践。即或不从中医出发,它仍然有意义。医生在实际工作中,并非总要全面而细致地,运用全部当代生理和病理学认识问题。运用西医理论,有时也要简化人体。中医的脏腑学说,就是一个很值得参考的理论模型。
那么,五行对中医理论的意义到底在哪里呢?
《内经》说:“天地之间,六合之内,不离于五,人亦应之。非徒一阴一阳而已。”
故拙见以为,引进阴阳学说之后,为构筑人体理论模型,中医真正需要的是“五”,而非“五行”本身。然而,那时候恰好有、而且只有这一个现成的理论。借为框架,就自然而然了。
正如现在还有人说(所谓生物全息论):人体的宏观构造基于“五”。手足各有五指,四肢连头项也是五支。竖看头、胸、腹、膝上、膝下共五节。不能说这样借用“五”,对认识人体没有帮助。胸腹腔内的主要器官,大致十个左右。阴阳结合五行,分器官为脏府。此种模型与实际就相差不很远。
当然,全盘借用五行,就难免很牵强。试想:说心属火,由常识联想还可通——心通红、多血又热气腾腾。肝属木就无法联想。若说肝喜调达,其他脏府可以不调不达吗!所以,把五行本身原有之意基本剔除之后,才是中医所取之意。凡把五行原意、特别是生克乘侮拿来说明医理,必然矛盾重重。
可见,废除五行生克可以讨论,但五行之“五”不能废除。否则,中医只能按阴阳学说建立两极人体理论模型,不能建立更复杂的人体理论模型。
附:建国以来的五行之争
新中国的五行之争,大体上有两次。第一次主要发生在1956~1957年,1961~1962年又略有反复。第二次,从1978年直到最近。
一、第一次五行之争
这次争论的背景有二。一是我国医学界刚刚批判过王斌、贺诚的错误的中医政策。再对中医作某些批判,是颇为敏感而且为人所忌讳的问题。二是毛泽东号召“百花齐放,百家争鸣”。
总之,这时候批判五行,意味着批判中医,不大合时宜。但还是有人首先对五行发难。
很多青年同道大概不知道,“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数月之后,紧接着是“反右派”运动。许多在“鸣放”过程中,放出“毒草”来的“牛鬼蛇神”被定为“右派”。这场运动的表现形式,与“文化大革命”相反。前者始终自上而下,后者在很大程度上表现为自下而上。它们的后果都影响深远。
中医界的某些人,被定为右派的原因之一,就是对五行持否定态度。所以,中医问题在我国近现代史上,常常和政治斗争、思想斗争联系在一起。这是我国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交融过程中,不可避免的冲突现象。任何民族或国家,在现代化过程当中,都要付出代价。
有点意外的是,解放后最先贬斥五行的是郭沫若。他说:“现存的《黄帝内经》把一些阴阳五行的玄理附会在医理里面,恐怕是有所为而作。不幸原意隐晦,竟束缚了中国的医学2000多年,一直到现在都还不能尽量摆脱。”(郭沫若.青铜时代.人民出版社,1954:287~288)
医界最先批判五行的是章次公。他的文章“从太炎先生‘论中医与五行说’谈起”,载于1956年《新中医》杂志第十期。章次公和章太炎有师生之名分,医学方面出自陆渊雷之门,学术上确实一直对五行持否定态度。大概由于是全国政协委员,他这位解放后批判五行学说的发难人,没有被定为右派。然而,此后,章氏及其代表的一个流派长期无闻。不久,章氏逝世。
这种影响,甚至波及近代极有成就,而且真正最先同余云岫论战的中医理论家恽铁樵——因为陆渊雷出自恽氏之门。解放后,恽氏的重要创见被普遍接受,而且写进教科书,然而,除笔者外,从未有人高度评价其创见。其著作也无一种再版。
章次公认为:“五行说在中国医学上,应该早予扬弃”。“中医的好处决不在五行生克的理论方面,五行生克也指导不了中医的临床实践。……例如中医用大黄除实,当归止痛,是事实。这是根据五行生克的理论指导临床实践呢?还是遵循张仲景辨证用药的法则治疗疾病的呢?很显然的,与五行说完全没有关系。推之一切针灸按摩等也是如此。”他还引用多家近代人的看法。因为有关文献已经很难看到,这里转引两家。
章太炎说:“谓中医为哲学医,又以五行为可信,前者则近于辞遁,后者实令人笑耳。……尤在泾《医学读书记》举客难五行论,语亦近实,在泾欲为旧说掩护,不得不文饰其词。……仆尝谓,藏府血脉之形,昔人粗尝解剖而不能得其实,此当以西医为审。五行之说,昔人或为符号,久之妄言生克,遂若人之五藏,无不相孳乳,亦无不相贼害者。晚世庸医,借为口实,则实验可以尽废,此必当改革者也。”
刘师培(清末官僚兼学者)说:“文王孔子,不奉五行,故《易经》一书,无一语涉及五行。西汉焦京之流,以《易经》说灾异,杂糅五行之说,已与经文相违,而郑玄之注《周易》也,则以金木水火释四象;马融做注,复以四时生五行说系辞。宋儒作先天后天图,至谓何河图洛书皆以五行为主,可谓歧中之歧矣。……是治经之士,以五行配合医术,说各不同。盖《灵枢》、《素问》均言五行,儒生以其与洪范、月令相似也。遂以儒生所传五行,附合医经,更以医经之言,入之儒书之注。此古医学赖经生而传者也。”
章次公还引了华北国医学院《四诊要诀讲义》编者富雪厂的话。因查找不易,略摘几句:
“五行生克实为医术障碍……余未冠时,即承家学,究心脉法。诵习经验,垂数十年,自问于医学稍得门径。窃思著成一书……五行腐说,铲除净尽;精义至言,足以医医,乃授之学者,而告之曰:此黄帝仲景之家法,亦吾之家法也,珍之珍之。”
章文一出,立即有人商榷。当时已为卫生部中医顾问的秦伯未,没有正面撰文反驳,却在讨论“辨证论治”的文章中说:
“中医的最高理论,应该属于‘阴阳’‘五行’和‘营卫气血’等等,它经过长时期的指导临床实践,充分表达了中医的整体观点。如果不了解‘阴阳’,不会理解矛盾统一;不了解‘五行’不会理解有机的联系和制约的关系;不了解‘营卫气血’,不会理解整体的生理和病理的变化。最近,有人公然发表否定‘五行’的文章,并附和没有中医临床经验的人表示坚决反对。这种错误的思想,倘从某些废医存药的路线来看是不足奇怪的。痛惜的是,作为一个中医,对中医本身学术如此浅薄,同时对于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理论茫无所知,不免令人齿冷。”(秦伯未.中医“辨证论治”概说.江苏中医,1957.(1):2~6)
此次争论,公开发表的文章不足十篇。由于五行学说固有的缺陷,批判五行的文章大多比较充实。维护者则多勉强。以下试摘两家论点。
“提到五行,就要牵涉到‘生克’。说五藏相生,纵然未必正确,大体上还说得过去。……说到五藏相克,那就不对了。……在《金匮要略》,说是见肝有病,知道将要传脾,就先实脾。这种说法,还没有什么大问题。可是,底下又说什么,补脾为的伤肾;肾伤了就不能克心,心强大了就去伤肺;肺伤了就不能克肝,这样肝病就好了。为了治肝,却伤了肾、肺。真是治一经,伤两经,哪能有这个道理。清代的程林先生,在他的《金匮直解》里说:‘愚谓见肝补脾则可。若谓补脾则伤肾,肾可伤乎?火盛则伤肺,肺可伤乎?然则,肝病虽愈,又当准此法以治肺、治肾,五藏无宁日也。’尤在泾先生在《金匮心典》里也说:‘果耳,则是所全者少,而所伤者反多也。且脾得补,而肺将自旺,肾受伤,必虚及其子。何制金之有哉。’又,唐立三先生在《吴医汇讲》里也说:‘无论补脾以伤肾,纵火以烁金,然后使肝无伐,获益者少,受伤者反多,已属不经。且于治法亦隔四藏,迂回极矣。’”(郝希光.我对五行生克的看法.江苏中医1957(3):7~9)
“我们对事物的了解,必须掌握其本质方面进行探讨。如果只从事物的概念想象去了解,往往所得结论是不全面、不正确的,章先生在这篇文章中的主要错误,是把阴阳家方士的‘五行’学说和中医的‘五行’学说不加区别而等同起来了。并且引证了一些和中医无关的古今文家论述阴阳家谶纬家的‘五行’观点,来反对中医中的五行学说。这是‘风马牛不相及的。”(王士福.对章次公先生论五行生克的几点不同意见.新中医药,8(8):29)
接着,批判五行的看法,被上纲上线了。于是,再无法争鸣。比如有人如下说:
“郝希光先生一文,从它的全部内容来看,绝对不是学术上的争鸣问题,而是夸大缺点,抹杀事实,动摇中医的基本的问题。说得具体一点,它完全是余云岫消灭中医谬论的翻版,违反党的整理发扬中医的政策的。试为逐条揭发如下。”(丁光迪.对郝希允先生“我对五行生克的看法”一文的批判.江苏中医,1957(4):17)
在这次争论之初,有一位“年逾花甲”的西学中的先生,这样看阴阳五行说:
“西医学习中医,首须深信阴阳、五行学说不是玄学,而是以宇宙为研究对象,从不断地观察中体认出来的。运用这种学说,可以说明宇宙间一切客观事物的本质,以及它们之间盈虚消长的运动发展规律。”(金诵鎜.我对祖国医学运用阴阳五行的体会.江苏中医,1956(1):1~2)
阴阳学说是可以使人深信的,让当代人深信五行学说则很困难。何况古人就不是深信不疑呢!
这场争论并未完全停止。1961年,部分西学中人员提出,脏腑学说是中医的理论核心,又引起争议。结果是,确认阴阳、五行学说等是中医理论的核心,才算告一段落。在当时的大气氛中,有人敢于提出五行存废问题,说明医学界的理性思维辨是不可能完全沉寂的。
二、第二次五行之争
1978年之后的五行争论,持续至今。其背景是改革开放政策,引起中医政策的调整。这次理性躁动,倒是先由非中医学者利用“三论”阐述“五行”等中医理论的科学性。最近仍有类似文章。由于文献很易看到,笔者不想再详细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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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15 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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