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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姜姗,赵京生. 被建构的“阿是穴”.中国针灸,2023,43(1):89-94
摘要:阿是穴在今天的针灸理论中是三大腧穴分类之一,但溯其始源,仅为《备急千金要方》收录的诸多民间效法之一。这一理论僭越的过程主要发生在近现代针灸理论的革新时期,具体包括界定、性质、地位三方面变化。通过对历史资料的分析发现,其理论的偏倾是以内涵的误会、技法的扭曲、语义的误释、地位的提升渐次发生,且多为日本对针灸理论的改造而致。而这种变化引起了对阿是穴本质的蒙蔽、局限了阿是穴内涵、模糊了穴的概念等问题。提出应重识概念本义与理论建构的必要性,结合理论研究相关成果,及时对针灸知识体系进行更新。
阿是穴是当前针灸理论中的核心概念,这种“核心”地位主要因于其在腧穴理论中的位置。截至目前,中医、针灸等专业学生普遍使用的统编《针灸学》教科书及相关教材中,阿是穴都是与经穴、奇穴相并列的第 3 种腧穴,三者共同构筑了腧穴分类的理论框架。但对于阿是穴的理论设计如何走到这一地步、这种设计是否合理等问题,较少有追根溯源的反思。现有研究也多是对“阿是”一词的内涵产生论争,却不大触及更重要的理论流变过程问题。而恰恰这一问题会最终指向对腧穴理论结构的深层质询。本文基于所收集的中日针灸文献材料,通过对阿是穴理论流变过程的回顾,指出其中多个层面变化的产生及其影响,并结合阿是穴的本质内涵,明确这种演变的问题所在。
1 阿是穴之终始
阿是穴概念的开端,与其最终理论状态之间差异显著,也最能够说明这一终始之间流变过程的复杂性。首先有必要对阿是穴概念的提出进行回溯。在存世文献中,“阿是穴”之称首见于唐时孙思邈所著《备急千金要方》(后简称《千金方》)的“灸例”一篇,从其篇名即可明了内容多为关于灸法的记述,且通篇都是对相对边缘的治法的收录与记载。由于阿是穴所在段落前后语境对后世的误读有所影响,因而此处将阿是穴及其前文段落皆引于下:
凡人吴蜀地游官,体上常须三两处灸之,勿令疮暂瘥,则瘴疠、温疟、毒气不能著人也。故吴蜀多行灸法。
有阿是之法,言人有病痛,即令捏其上,若里当其处,不问孔穴,即得便快成(或)痛处,即云阿是。灸刺皆验,故曰阿是穴也。[1]
这一段阿是穴语出的文本其实同时提出了“阿是之法”“阿是穴”两个概念,因其前文都是关于各类方法的载述,因而“阿是之法”也为其中之一,后文 除对这一方法操作的说明,也意在解释“阿是”的语义。从这一文段的描述来看,最初的“阿是穴”的意涵,即是通过捏按探寻找到与病痛处相映照的体表施术点,不管是不是腧穴,都可缓解或加剧,即是其处。
阿是穴在此后的传世文献中仅偶然出现,大多是直接引用《千金方》之文,稍作评述。此外,古代与阿是穴相近的概念主要有“以痛为输”“天应穴”“不定穴”等,但内涵均与“阿是穴”有一定差异。出于《黄帝内经》的“以痛为输”最早,而“天应穴”出自元代杜思敬所撰《针经摘英集·治病直刺诀》,具体方法是“凡痛勿便攻之,先以正痛处针之,穴名天应穴,针名决痛针”[2]。“不定穴”同见于元代稍晚的《扁鹊神应针灸玉龙经·一百二十穴玉龙歌》,其中论及身痛之症,有“浑身疼痛疾非常,不定穴中宜细详”,并注:“不定穴,又名天应穴,但疼痛便针”[3]。其实不难看出,所谓“天应穴”和“不定穴”,与阿是穴有一个本质的区别,它们的治疗术式,是更加直接地针刺或施灸在病痛处,而非经过按寻揣摩,寻找到“里当其处”的位置。但显然,这种区别并没有引起明代医家吴崑的注意,在他的《针方六集·附〈针经〉不载诸家奇穴》中,这3个微妙的概念,连同“以痛为输”,彻底混在了一起:
天应穴,即《千金方》阿是穴,《玉龙歌》谓之不定穴。但痛处,就于左右穴道上,卧针透痛处泻之,《经》所谓“以痛为腧(输)”是也。[4]
上述对阿是穴的直接记载,以及与之相类的概念,皆为中国古代针灸理论中关于阿是穴的发端,直至民国初期,对于阿是穴理论的建构也基本不离其宗。越过近现代理论的流变期,直接看目前针灸理论中关于阿是穴的记述,因《针灸学》统编教材体例内容相对固定,且代表了业界普遍共识,因而以此为例,如下:
腧穴分为十四经穴、奇穴、阿是穴三类。
……
阿是穴又称压痛点、天应穴、不定穴等。这一类 腧穴既无具体名称,又无固定位置,而是以压痛点或 其它反应点作为针灸部位。阿是穴多位于病变的附近,也可在与其距离较远的部位。[5]
结合前述阿是穴概念的缘起,比较沿用至今的阿是穴现代阐释,不难发现其理论改头换面的差别,具体而言,有三方面的明显修撰。
其一,“阿是穴”的界定不同。初始的阿是穴是 通过按寻而得的施术点,而在现代理论中,这种探寻后感到快然或痛的过程已经完全不见,并直接等同于“压痛点”“天应穴”“不定穴”。根据笔者前期从语言学角度的研究发现,其实阿是穴与这三类穴的内涵并非完全一致[6]。
其二,“阿是穴”性质的变化。现代释义中直接将阿是穴视为“这一类腧穴”,从性质上将其划入腧穴的一类,但实际在古代理论中,阿是穴与腧穴并非一类概念。
其三,“阿是穴”地位的提升。现代针灸理论中,阿是穴是与经穴、奇穴相并列的第三大类腧穴,对比原先处于《千金方》极靠后篇章之末的理论位置,阿是穴的地位确实在近现代有显著的提升。
然而,这三方面的异动究竟缘起何处?这种异动是对理论的改进,还是对古人原义的望文生义?对现代理论来说,阿是穴实际应该处于怎样的位置更为合适?对于这些问题的回答,则需要先寻找阿是穴理论产生如此变化的原因是什么。民国以来针灸理论受到日本的多方面影响,在此启发下,笔者在日本的文献中找到了线索。
2 阿是穴理论偏倾的成因分析
与最早的阿是穴内涵相较,现代阿是穴理论主要有三方面的修撰,偏离了原始本义。暂不论这种偏倾的利弊,首先要挖掘的是偏倾的发生原因。笔者通过对各类中日古代针灸文献的比较发现,在阿是穴的变化中,除与“压痛点”“天应穴”“不定穴”的等同是在中国本土同步发生外,其他变化实际多源于日本江户时代至 20世纪初期对针灸的改造。
2.1 “阿是穴”内涵的误会
成书于 652 年的《千金方》,早在公元 9 世纪即已确定传入日本。藤原佐世撰于891年的日本最早汉籍分类目录《日本国见在书目录》中,“医方家”记有“《千金方》三十一,孙思邈撰;《千金方》抄一”[7],由此可知,彼时《千金方》应已在日本流传,并已有抄本出现。日本医家丹波康赖撰于984年的《医心方》中,引用《千金方》之文达1 273 条目[8]。因而可想,日本人对于阿是穴之原始,是有所了解的,并在原本的基础上自行发挥。
日本对阿是穴的“创新”,也造成了阿是穴本意的第一次转折。江户前期,日本针灸的核心从灸法渐向针法转型,从而对腧穴的重视加深。而到江户时代,这种仅偏重经穴而忽视经外腧穴的现象受到质疑,难以满足医疗实践的切实简便之需;与之相应,灸法的地位也逐渐升起。医家岡本一抱(岡本為竹)正值这样的背景下,继 1685 年著《灸法口诀指南》以推灸术之后,于1703 年撰《针灸阿是要穴》(简称《阿是要穴》,原名『阿是を弁ず』)一书。书如其名,通篇 均以阿是穴为要论。然而此“阿是穴”却并非中国著述本义。岡本一抱在该书开篇即藉引《千金方》之言,作“辨阿是”一篇:
《千金方》曰:凡人吴蜀地游宦,体上常须三两处灸之,勿令疮暂瘥,则瘴疠温疟毒气不能著人也,故吴蜀行灸。(必法)阿是之法,言人有病痛……[9]
不难看出,岡本一抱犯了断章取义的错误,将“阿是之法”的前文视为同一语段而论,从而附会灸法之良效。在《千金方》中,关于阿是穴的文段虽是被安 排在“灸例第六”的章节之中,但具体说到阿是穴的施术时,孙思邈云“灸刺皆验”。岡本一抱在引述《千金方》两段汉文之后,以日文进行翻译,并引用古代 其他医经,论三百五十六穴外,还有“四花”“风市”“腰眼”“痞根”等奇输(奇穴),提出它们也是从阿是之法而来,并将“以痛为输”“天应穴”等也归入阿是之类。如此一来,自然延展了阿是穴的范围,故而全书内容包括了对所有的未归入正经之奇穴的论述,并附各类灸法。自此以后,在日本诸多文献中,阿是穴都成为对奇穴及各类治疗点的统称。
在其后18世纪的日本腧穴理论仿佛吹皱的一池春水,各家流派建树颇多,却难有伯仲之分。阿是穴也历经起落,荡漾在变幻不定的针灸理论思潮之中。到了19 世纪初,凡论及阿是穴的医家,多已彻底无法厘清阿是穴与奇穴、天应穴等说法的关系,直接简单粗暴地给它们划上了等号,如原南阳(原昌克)撰于1807 年的《经穴汇解·奇穴部第十一·卷七》,以及梯谦撰于1831年的《隧穴启蒙》,皆有“奇穴者,乃所谓阿是、天应是也”“奇俞即阿是也”之类的论述。
2.2 阿是穴技法的扭曲
岡本一抱的《阿是要穴》似是日本针灸重经外奇穴、重灸轻针等实用化转型中的重要一环,在其后岡本一抱活动的京都一带,激荡了不少余波,影响深远。《阿是要穴》的影响也不仅限于岡本所属的后世针派,在相对传统的古方派著述中,亦可见其踪影。古方派代表人物之一香川修庵于1756年有专书《(一本堂)灸点图解》,开卷有言:
夫吾门之施治也,灸为最多,药次之,温泉后次之。用灸奏效验之多也,举天下之所知也。而其灸焉也,不敢缘古人之寸法配当,随腹背手足郁塞痛不快处而灸焉也。《千金方》云,吴蜀之国多用此法,其将灸也,就其病处,以指摸索,其穴所谓阿是也。吾门常常用此法,而虽用古名称之,与古人之所说点法不同,则名亦不相当,今复改名。[10]
根据香川一门的描述,他们所施用的灸治方法也“不问孔穴”,但取病痛不适的地方直接进行灸疗,虽用了古人的名称,却没有最早阿是之法所隐含的“捏其上”而“以指摸索”的步骤,这也正是他们认为自家灸点与古人点法的不同之处。但对于原始阿是穴的解释,也妄断“吴蜀之国多用此法”,但实际上《千金方》中的“此法”实指灸法,并非阿是之法。于此,阿是穴再次被谬解,且不仅在范畴上模糊,原义中的找寻术式也渐渐发生扭曲,失却了“便快或痛”的内涵。此外,香川修庵师从后藤艮山,后者有“汤熊灸庵”之诨名,即是因他倡导温泉疗法,善用熊胆与灸法而来[11],其后的香川一门亦对灸法倍加推崇[12],这就再次加固了阿是穴与灸法的联络。
2.3 “阿是”语义的误释
日本人对于阿是穴的改变与影响不仅在于医理层面,还有对“阿是”一词的文字层面的考量。首先,如前文所引香川修庵的《(一本堂)灸点图解》中,将原《千金方》文进行了误断:
《千金方》云,吴蜀之国多用此法,其将灸也,就其病处,以指摸索,其穴所谓阿是也[10]。
将《千金方》中“吴蜀之地”段与“阿是之法”段相并引用并非起于日本,早在1220年王执中所著《针灸资生经》即开始将两段捏合一起摘出,但尚未见直接将最后一句“吴蜀多行灸法”断下作为后文开头者。直至成书于17世纪的《东医宝鉴(针灸篇)》,许浚首次将“吴、蜀多行灸法”作为阿是文段的开头,且误书为“阿是穴之法”。此后,则多有学者探究吴方言与“阿是”语义的关联。
到 1810 年,小阪営昇(元祐)于《经穴纂要·卷五》[13]中,又对此前未专门论及的“阿是”之义进行了发挥:“阿是之名,出于唐之代。《汉书·东方朔传》师古注曰:‘今人痛甚,则称阿(云云)。’师古唐人,盖当时有此声阿是,乃按而痛甚之处,为是之意也。”其实,《汉书·东方朔传》中原注为“今人痛甚,则称阿謈,音步高反”,小阪営昇此处实属误释[14],且从原竖书的抄写样貌看,笔者高度怀疑,其恐怕将“謈”一字的上部误读为“是”而断开。但在这一错误影响下,“阿是”与痛甚、“阿”与痛甚,莫名产生了关联,在一定程度上间接引致今天对阿是穴最大的误解,即按压病处,病人呼“阿(啊)……是”。
比较有趣的是,在1913 年日本关西针灸学院出版了一套三编的《日本针灸学教科书》,由关西针灸学院院长山本新梧编著,这套教科书版次更新频繁,到 1941年已再版至第15版,其影响力可见一斑。该书分前、中、后编,因以西方医学为重,有关腧穴的讨论放在了后编。第一章为“十四经发挥的穴歌”,第二章“解剖学的经穴学”,到第三章“别穴及奇穴”中,有“阿是之穴”专论,与其他奇穴相并列。书中关于阿是穴的讨论大意为,十二经络为经之正道,其上三百余处为经穴,其余疼痛之处按后痛减的,就是所谓的阿是之穴,也叫天应之穴。至此都与岡本一抱所论无异。但后文创见确实少有,作者提出,这种“阿是”,就好像穿行田间所走的道路一样,因为“阿是”的日语读音为“あぜ”,且恰好是“畦”的读音,原即田埂之义。作者以此为比喻,认为还是应该先学会经络之内的腧穴,即走正统的“道”,这些经络以外的地方,如田间小埂,对于初学者来说还是危险的。如果熟习了经穴,使用这些阿是穴之类就也能产生奇验了[15]。
2.4 阿是穴理论地位的提升
对于阿是穴内涵的改变,引致了对阿是穴范畴的扩展,当阿是穴成为一类腧穴的统称时,其性质也就开始向腧穴靠近。在江户时代针灸实用化倾向的影响下,日本医家开始对阿是穴的理论位置进行了调整。
1766 年,日本针灸师菅沼周圭撰写了名为《针灸则》的手册,提出对时下针灸治疗的一些意见,比如“世人好华,以金银作之(针),予只用铁针,以觉其有奇效也。最至刺皮肉,甚亟而不伤气血。医人谓铁针有毒以不用,然铁之有毒予未之见也”[16]。菅沼周圭倡朴素针术,故而总结他平日经验,提出“针灸有功要之经穴,故予所恒用者仅七十穴耳,以此七十穴而疗诸病不复求他经穴”,因而撰写此书,先以这70个腧穴在身体分布的位置为类,逐一介绍它们的定位方法和主治病症;再论不同病症所应取用的腧穴。值得注意的是,在腧穴之论的最后一个类目“手足部”中,继“环跳”穴之后的就是“阿是”,并附定穴法为:“人有病痛,即令捏其上。若里当其处,不问孔穴,即得使快成痛处,即云阿是。凡吴蜀人多行之。”[16]8与阿是相并列的其他 69个腧穴大多为经穴,仅个别为奇穴。但这样一来,阿是穴在针灸腧穴的知识框架中,就已被置于与经穴、奇穴相并列的位置,为现代腧穴分类法埋下了最早的伏笔。
19 世纪末,日本针灸开始了近代化、科学化的转型。针灸医家探索出借用西方医学知识对传统医学进行解构的道路。1936年,日本针灸师柳谷素灵所编《针灸医学全书(从初学到合格)》[17]即为代表。在前文提及的 1913 年《日本针灸学教科书》中,虽亦有现代医学的分册,甚至占据了核心位置,但针灸的知识内容仍保持着遵从传统理论的独立性。但在柳谷素灵书中,针灸理论的传统风格已然不在,对于经脉腧穴等针灸概念的解释基本套用了现代医学的思维模式。其中对“阿是穴”的处理,则奠定了此后中日相关针灸理论的基本格局:
第三卷 经络经穴
第一编 经络经穴奇穴学编
第一章 穴(刺激点)的考察
第一节 穴的分类
一、阿是穴
二、经穴
三、改正孔穴[18]
从结构中能看出,阿是穴已不仅作为三大类穴之一,且列居首位。如此变化的原因,其实从书中对于“穴”究竟是什么的解释里,就可探得一二:
所谓“穴”者,就是对于患者行针或灸术的时候在皮肤表面上所定的某一个点,也就是说为了维持人的健康,及预防疾病或者对于患了疾病的人施行治疗的时候去行针或灸时所用的刺激点。通常我们把穴叫作经穴、腧穴、气穴、隧穴、孔穴、空穴、会穴,或者叫做奇穴、天应穴、阿是穴、扪当穴、别穴、改正穴、新孔穴。可是无论是什么名称一概都是刺针点灸的部位,现在我们姑且把上记各穴按着顺序逐一分述于后。[18]
柳谷素灵的思路其实与传统腧穴理论正相反,并不将经穴、腧穴,甚至奇穴等一一列举,分述其详,而是直接围绕“穴”的概念究其本质,认为都是针灸术直接作用的点,并淡化了传统理论中各类穴的差异,仅把这种差异视为名称之别。继而,于第一分类即探讨“阿是穴”是什么:
阿是穴又叫做天应穴、奇穴、奇俞、别穴、扪当 穴或者畦穴等。如果在患者的身体上我们用手指头用力强压这个穴的时候,(1)患者有快感,(2)感觉 虽然是疼痛可是不难过,而比较是一种舒适的痛感,或者原有的疼痛因之而感觉轻松,(3)根据一定的取穴方法。[18]
对于阿是穴的别称,基本将所有与之相似的概念混同,其中“畦穴”,即是前文所论由日语发音“あぜ”而来。这段描述也是偏重了阿是穴与实践最相关 的方面,略去了其出典《千金方》的内容,直接突出它需通过按压寻找而得的过程。从该书第一章的题目“穴(刺激点)的考察”以及对穴之本质的认识,可以看出当时日本部分医家已将针灸术的实质认识为一种体表刺激,而穴的最核心内涵就是和这种刺激操作直接关联的体表点位。但当穴成为刺激的作用点时,腧穴系统就改变了传统的“静止态”,不再是古人画在图片上、流于说理中的“星象图”,仅停留于对体表空间的想象;而是隐含了“刺激”这样一个动态接触,成为用来激发身体内部反应的施治处。而在诸多传统针灸概念中,唯“阿是穴”巧妙地占据了揣摩寻按、定位施治的全部动作之实,又兼有“穴”之名,理想地吻合了科学化视野中的穴位本态认识,因而被柳谷素灵所推崇。
这一理论架构对中国的针灸现代化理论变革影响巨大。1957年10月,由江苏省中医学校针灸学教研组编写的《针灸学》出版问世[19]。这部影响深远的教材,虽号称“肯定中医传统理论入手,将日本的经验只作参考”,全面考察了古代医经医论中的经络、腧穴、病症治疗等内容[19],但实际笔者考察其中的阿是穴却发现,其结构位置、对理论的理解,与柳谷素灵如出一辙,仅将日本文部省所订的“改正孔穴”换成了奇穴:
第四节、腧穴的分类
一、阿是穴
二、经外奇穴
三、十四经腧穴[20]
综上,阿是穴在日本自江户时代即开始受到特别的关注,且对其内涵、性质、操作技法、“阿是”本义、理论结构讨论不断。而日本针灸知识转型自民国以来就对中国业界有深远影响,因而直接或间接地造成了阿是穴在中国针灸理论中的今日样貌。但历史上变化时为毁誉参半之事,阿是穴的理论变革,对于针灸知识体系与技术方法来说,究竟是一种推助性的创新,还是没必要的冗余?
3 新阿是穴理论的问题与探究
阿是穴的诸多理论演变,究其根本无非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如何看待和理解阿是穴的本质;另一方面,是如何运用阿是穴。明晰了这两个层面的问题,阿是穴在针灸理论体系中所应处的位置也就不言自明。
在原始《千金方》中的阿是穴,其重点在术而非穴,不仅段落开篇“有阿是之法”,落点在“法”,而且从文献中不同内容的陈述体量就能看出,作者强调 的是记录一种寻找、确定施术处的方法,最后一语带过,通过这种方法找到的地方叫“阿是穴”。而在日本影响下的现代针灸理论中,阿是穴从一种模糊的点位,逐渐上升为 70 种要穴之一,再到近代的三类腧穴之一,理论地位提升的同时,内核也逐渐从“术”偏倾向“穴”。这一语义内核的转移,使得“阿是”的含义也变得重要,人们开始关注什么是“阿是”、如何定义阿是穴等问题,而渐渐忽略了其中蕴含的操作上的过程性。
这种概念核心的偏倾与理论地位的提升会带来三方面问题。
第一,蒙蔽了阿是穴的本质。对于今人来说,“阿是”二字的内涵自然是特殊而难以理解的,但实际上在孙思邈《千金方》的记述中,无非是转录了一种民间乡野的疗法,并不复杂,因而放置在篇末也仅是说明有这样一种不用定穴、也能治疗有效的便利方法。然而把“阿是穴”作为术语提升地位,加之对“阿是”之义争论不休,反而蒙上一层没必要的“面纱”,或形成阿是穴很特殊,有颇多可研究之处的印象,或认为阿是穴极朴素,即患者呼“阿(啊)……是”的荒谬说辞。
第二,局限了阿是穴的内涵。将“阿是穴”术语化,并作为一种腧穴分类对待,表面上是将阿是穴从故纸堆一隅提升到理论的显著位置,但实际上反而局限了阿是穴作为一种方法的本质内涵范畴。从对阿是穴的原始描述来看,它代表了一种简便方法,无所谓固定的孔穴,而只在病痛附近处按寻揣摩,有痛感或快感之处治疗即有效。从治法本质的高度来看,阿是之法、阿是穴实际是对于针灸最基本作用——近治作用的操作补充说明之一[21]。但作为术语的阿是穴,一旦被如此概念化,也就用“穴”框定了它的范畴与实质,既难以突破腧穴理论系统的局限,又会与“术”相关理论有不明不白的交叠。
第三,模糊了穴的概念。概念是对事物的标定,首先要明确描述和范畴,而这种规定性的划线,也正是概念有别于他者而存在的意义。针灸腧穴的概念,其存在的必要性即是有别于身体其他非穴的特殊之处。如果位置、名称、治疗作用都无所谓规定,那么腧穴的概念也就无所谓存在。现有的腧穴分类中,经穴代表了与经脉相关联的固定点位,往往还有一定的远隔作用;奇穴,代表了未被归经、或未来得及归经的固定点位;但最后的阿是穴,从其定义来看,既没有定名,也不限定位。3种“腧穴”加在一起,则覆盖了全部体表位置。如此一来,有何理论的必要?又有何分类的必要?岂不是周身皆可是穴?而如今,有学者从现代科学角度反推,提出了周身皆可为穴,与这种不恰当的对“穴”的分类不无关系。
那么,究竟怎样的设计既满足阿是穴概念与理论的必要性,又合乎理论逻辑呢?笔者目前浅见认为,首先应思考为何在外来理论的冲击之前,阿是穴被埋没许久这一问题。在中国古代文献中,阿是穴很少被作为专门的治疗用穴提上文案,可反证对其特别说明的必要性不足,即这一概念或缺乏实用价值,或有其他相类概念与之通用,而从阿是穴的针灸近治法本质来看,显然是后者,这也是为什么在古代有以痛为输、天应穴、不定穴,以及后来有反应点等多种概念与之相混淆的原因。这些概念各有含义上的微妙差别,但最终确定点位的性质大体相似。因此笔者认为,厘清此类概念的内涵,进而理解腧穴概念实质,从而明了针灸的施治处范畴,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而把这些能用、惯用的方法描述糅合起来,明确针灸近治法的操作和内涵,乃至施治处与施术法的关系,形成相应理论形式与 结构,才是建构精炼的现代体系之必要途径。
结 语
从对阿是穴理论流变的溯源可以看出,这一流变过程实为两条支脉。一条是在中国的沉静承袭,另一条是在日本的改革创新。至于现代的理论样貌,实际为两条支脉汇合后的结果。就阿是穴的日本演变来说,无论是江户时代学习中国理论后对原义毫无根据的篡改,还是科学化思潮下将错就错地定型分类,这些历史的偶然却促成阿是穴在近代针灸理论地位僭越的必然。民国时期虽有如承淡安等医家面临外来新知之时,仍对传统理论真意有清醒认识与反思,但终未抵过太多经现代化、科学化改造的针灸书籍的灌洗。
对阿是穴的理解,看似只是一个概念术语问题,实则关涉和反映对针灸治疗之处整体的认识。在未正确解读阿是穴之前,又往往与腧穴形成的探讨纠缠一处,难免两不清晰,甚至得出错误结论。这势必影响与施治处关联的刺灸方法及刺激效应的理解与解释,牵动针灸理论系统。
应该看到,现在距离理论更新与定型的彼时已然六十余载,虽有一代代针灸教材的编纂,但大多因袭旧说:一方面,仍相对缺乏对理论体系难以自洽之处、未得明晰地方的思辨;另一方面,理论研究者虽不断解决疑难,指出问题,却很难真正落实到影响一代代针灸学人最深的教材设计编纂之中。如此情势下,民国学人对理论的开拓与革新精神或也值得深思。
参考文献(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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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3 0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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