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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去年,何清教授从深圳市第三人民医院副院长岗位上退下来,仍然是肝病医学部学科带头人。他不仅“肝病”业务做得好,还是个“文学青年”。这是他发表在《永远的华西》(2024-03-21 08:13)上的散文《岷江——我的母亲河》,难道我们不为他的文字和情怀所感动?
我禁不住想转载一下,他补充了一幅儿时的照片(图1),更加衬托了岷江的母亲河形象。
图1 与奶奶、表姐、表弟在宝瓶口(转头的男孩是作者儿时)
这次返乡,专门去了一趟都江堰南桥旁边的老茶馆。泡上一杯热气腾腾的清茶,我座椅背对着的那条奔腾的河流就是岷江中游一个重要分支。
图2 我座椅背对着的那条奔腾的河流,就是岷江中游一个重要分支
春节游人如织,喧闹地在我周围穿梭,但灌入我耳畔的还是那条大河哗啦啦的奔流声。虽然是冬天的枯水期,但河水在午后的暖阳照射下,波光粼粼,像一条流动着碧玉穿过南桥向东,然后在仰天窝水闸一分为二。
昨晚我在弟弟陪同下来过仰天窝看江水的夜景,在蓝色灯光的映衬下,两条在闸口被分隔的河流蜿蜒东去,远远望去,就像巴蜀大地上两行流不尽的眼泪,述说千古以来的悲欢离合。由于水面上闪烁着蓝色的光芒,俗称“蓝眼泪”,是游人必到之处。
图3 在灯光映衬下,夜色下的蓝色江水
岷江与我的成长密不可分、水乳交融。就所处的位置,岷江根据干流地理特点划分,都江堰市以上为上游,都江堰市至乐山为中游,乐山至宜宾为下游。我的活动轨迹,主要集中在岷江的上游和中游。
我是在灌县人民医院(现都江堰人民医院)出生的,刚刚满月就随产后虚弱的母亲,在外爷的照护之下,沿着岷江逆流而上去到汶川县威州镇。这在当时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雪上加霜的又遇到了七盘沟塌方,交通瘫痪不能通行。后来外爷将我包裹在他的围裙里,妈妈背着一口黑色的木箱随后,非常艰难地翻过了一座陡峭山脊才与焦急的父亲在威州重逢。
威州镇是岷江重要的流域,两条河流在铁索桥下汇聚,然后辗转向东,向着成都平原浩荡而去。其中的一条河叫杂谷脑河。杂谷脑河,发源于鹧鸪山的南麓,经阿坝自治州的理县,在汶川县威州镇汇入岷江。全长158公里,流域面积4629平方公里。另外一条则由发源自松潘的岷江东源、西源与黑水河相汇之后形成。铁索桥下面的汇合地,后来被我们称为“太阳岛”。
以后家里有了弟弟和妹妹,我们成了五口之家。三兄妹的轨迹,一直在威州这块巴掌大的天空下,父母尽心呵护,在威州这座汇集着羌藏回汉四个民族的县城里,用滔滔不绝的岷江水的哺育,缓慢地长大成人。
威州境内的岷江开始没有吊桥,是通过轮渡维系两岸的交通。记得上幼儿园之前我就乘坐过轮渡,记忆中还清晰记得第一次远远眺望彼时滔滔江水的惊悸。
后来年龄稍大,常常随父母去河边浣衣。地点是固定的,身手利索的母亲会用一根棒槌在一块鹅卵石上击打衣物,父亲负责将浣妥的衣物端走。黑灯瞎火的,作为老大我的任务就是打着家里那只半明不暗的电筒在前面探路。
我十五岁考上州重点马尔康中学,第一次离家住校。
图4 两条河流在铁索桥下汇聚,然后辗转向东
父母依依不舍,老妈老爸一早起来在车站送我。临别的前夜,老爸默默地在行李箱背面提了一句古诗“百川东入海,何日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老妈则伤心地洒了一地的眼泪。
我去马尔康是沿着杂谷脑河溯江而上的,在米亚罗沟要经过父亲在理县工作过的卜头乡。那时我还没有出生,很多年之后才知道卜头乡在老爸生命中的价值,当时大跃进时代全国高产风也波及到这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爸爸实事求是的认为如此盐碱地还能高产是胡说八道,这样的态度很快在当地作为典型被打入冷宫。
不堪其辱的父亲冲冠一怒,不辞而别。三天三夜,饿了就啃一口糠面馍馍,渴了就在去岷江舀一口水喝,累了就在老乡家里歇一脚,他循着岷江顺流而下的方向步行回都江堰(当时叫灌县)。但回家之后,疲惫不堪的他猛然发现家里的弟弟妹妹都在忍饥挨饿,每月只能靠他和大姐寄回去的部分津贴维持。现实容不得他的“任性”,他于是第二天毅然沿江返回,一路冒着风雪,眼泪洒满岷江河畔,尽管等待他的是三个月的“隔离学习”。
从我喝茶的位置南桥老茶馆溯流而上数百米距离,是著名的伏龙观,它迎面将上游由鱼嘴分流而来的内江再行切割。我的正对面是离堆公园,过去是爷爷奶奶和他们子女旧居的所在地。
据老辈子们回忆,过去那儿有几间茅屋和一片菜地。年轻时候的三爸(父亲的三弟)习惯从南桥下河坝的一个缺口处下河挑水浇地,日复一日。有一次,河流的漩涡将正在舀水的木桶冲走,这还了得,血气方刚的三爸一个猛子扎到河里,硬是将水桶在湍急的河流中捞了起来。
1958年的一场洪水,阿坝顺流而下的圆木冲到南桥桥孔梗阻之后,水位迅速上升,不仅毁损那座清代始建的古桥,祖居也在那次洪灾中被“洗劫一空”,赖以生存的“碳行”化为乌有,家里的经济状况迅速恶化。
水灾之后,刚满二十岁的母亲参与了何家的“灾后重建”。那时的母亲,漂亮、聪慧、能干,在都江堰钢铁厂医务室做护士。幺爹(父亲的幺弟)有一段回忆文字记录:
1958年灌县南桥河又涨大水,我们仅剩的三间茅屋又浸泡在淤泥中,王姐姐来了就挽起袖子裤脚帮我们清理几间屋的淤泥,王姐姐能干的形象从此刻在我心中。
其实这次水灾还不算最大,1933年茂汶县叠溪镇一场大地震之后的燕塞湖决堤,数十米高的洪水在岷江肆虐而下,下游的都江堰首当其冲,遭受灭顶之灾。共死亡的6000余人中,都江堰就占了4000人。劫后余生,三岁的父亲是当时的幸存者之一。
岷江暴戾的脾性还不止于此,三爸给我讲过多年前伏龙观下面的二、三道岩以及离堆的象鼻是航道上的巨大隐患,船帆顺流而下常常触岩翻转,不少船工葬身鱼腹,幸存者寥寥。其中有我的爷爷何子章,有一次他载满煤炭的船在猴子坡颠覆,他被急流冲刷到某处石崖处卡住,持续的呼救声所幸被路人听及而获救。不然,早就阴阳两隔。
岷江对人们的伤害历史上认为是孽龙的兴风作浪所致,西晋末年建设的“伏龙观”相传为二郎神降服孽龙之处,孽龙就被锁在离堆下面的深潭里,也是目前灌阳十景之一“寒潭卧伏龙”的所在地。
岷江偶尔的作妖已经成为传说,滋润川西的江河还是受到了千万百姓的膜拜。有人在伏龙观题匾——”膏膄万里”,意思是岷江河水如膏,灌溉天府千万亩良田,四川才有天府之国美誉,才有秦统一中国,抗战时,四川作为出钱出人最多的省份,才能有力支撑中国的抗战。
我与岷江的缘分,如果没有八十年代的社会巨变,估计只会定格在杂谷脑河与黑水河汇聚的威州镇,我大概率在汶川接老爸税务局的班,做一名威州的税二代。所幸遇到改变乾坤的改革开放,作为高考恢复之后的第四批考生,以汶川第一名的成绩被华西录取(当时叫四川医学院)。从此,我的生命轨迹有了全新的突破,十七岁的我来到了成都,与川西平原这块被岷江河水充分灌溉的肥沃土地无缝融合,开辟了人生旅途上全新的征程,直到一九九一年研究生毕业之后挥泪去到广东深圳。
转眼三十三年过去,在国家的快速发展中,我虽然从开始的“身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到后来适应和融入,逐渐的感受到已“将他乡作故乡”的现状。时代的变迁,个人的奋斗,父母的期待等诸多因素使得自己经历了一个丰满、艰辛而富有成就的职业生涯。
如今归来,虽然青丝已染白发,当再饮岷江水的时候,亲爱的父亲已于三年前潸然离去。他静静地躺在距离都江堰水利工程不远处的白沙镇宝山陵园里,在绿水青山的怀抱里眺望山脚下奔流不息的涛涛岷江。
而老妈则较幸运,继去年9月7日脑梗倒下,9月18日从ICU出脑外科,后来发生房颤去了CCU,接着出现呼吸衰竭转去RICU,辗转才去康复科。去年12月14日好转出院,从绝望到希望,从死亡边缘到重生的惊心动魄。
图5 老茶馆的素茶,热气缭绕,茶香扑鼻
摆在我面前的茶是老茶馆一杯常规的素茶,热气缭绕,茶香扑鼻。然而我的心思,仍然沉浸在旁边哗啦啦相互撞击岷江的水流轰鸣声中。它有着规整的节律和磅礴的气势,它激发的气流清新,令人心旷神怡,原本日晒之后慵懒的疲态也神清气爽起来。
昨天,年逾八旬的三爸在何氏群发布:
您是风儿,我是沙,缠缠绵绵绕天涯。叮铃嘱咐,千言万语留不住,人海茫茫,山长水阔知何处。台湾作家琼瑶的话。我们这群人,是风是沙,裹着行路到天涯海角。
三爸留了遗嘱,倘若百年之后,定将骨灰撒进岷江,从他年轻时候每天从南桥下挑水浇地那个水坝的缺口。
冥冥之中,每一个人的生命都有定数,都与血脉的足迹与命运息息相关。而我生命的诞生,成长成熟的轨迹,终点又回到起点,是她的灌溉和滋润让我魂牵梦萦,让我与她血肉相连。
自古以来她注定永不停歇的奔流,是我一直敬畏与挚爱的,岷江啊——她是我心中的母亲河!
2024-2-15 大年初六 周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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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3 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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