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读熊继柏《中医创造奇迹·熊继柏诊治疑难危急病症经验集》（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5年2月版），其中不少医案看起来是“奇迹”，实际上情理之中。例如“诊治内科疾病的奇迹之三”的“治久卧暗室、4年不起的奔豚气病人（癔症，神经症，疑难病症）”，是熊老师27岁看的一位患者：

盛某，女，40岁，农民。初起头眩耳鸣，心悸不宁，肢体困倦，渐至卧床不起，且畏光惧明，竟自闭门塞窗，躺于暗室，如此一卧不起，竟达4年之久。但语声、饮食、二便正常，众皆惑为奇病。

1969年盛夏，我受邀前往视之，见病人所居之卧室昏暗，门窗紧闭。询其病状，心悸而有恐惧感，目胀而弦，视物模糊，所见有如大雾弥漫之状；胸中闷痛，一阵阵犹如大水撞击，四肢疲倦乏力，不能动作，如稍微动作，其“大水撞心”便更加剧烈，心中愈是难忍，兼之泛泛欲吐；若见阳光，则呼其眼珠胀而似欲迸出。如此，既不能动作，又不敢见阳光，终日卧床于暗室而不起。4年多来，其饮食、二便均需人料理。

为了望舌察色，欲将病人抬出外室诊察，病人坚决拒绝，并一再声称，若将她抬出房门，她就会立马死去。我思忖，病人神志清楚，语言清晰，何以抬出房门就会死呢？

于是，便遣四人将其稳稳抬出室外平放于卧榻上。可是，刚抬出房门外，病人竟然昏厥，四肢逆冷，口闭眼合。急以姜汤灌之，少时而醒，犹自以手扪胸，痛苦莫可名状。察其面色惨白，形容憔悴，蓬头垢面，秽气熏人。舌质淡红、苔灰白，脉弦而稍数。

详审此证，其言胸中闷痛，一阵阵犹如大水撞击，甚为难受，恰似奔豚之势。顾名思义，本病总是以“如豚上奔”之状为主征。拟以奔豚气病论治。

《金匮要略》谓奔豚气有3种，有因心阳虚而水饮内动者，责之于心；有因外邪伤阳，冲气上逆而偏于寒者，责之于肾；有因肝郁气冲而偏于热者，责之于肝。

本病人久居暗室之中，自觉心悸恐惧，实为惊恐之兆。其目胀、畏光、头眩、耳鸣，泛泛欲吐以及脉弦而稍数，当属肝阳亢逆之候。综观诸症，乃系肝气上逆而发为奔豚气病。

《素问·至真要大论》云：“必伏其所主，而先其所因。”此病奔豚昌盛，虽正气已虚，然究其所因，仍当以治奔豚为急务。乃取平肝和胃以降冲逆之法，用《金匮要略》奔豚汤加减。其火热不甚，减去黄芩之苦寒，脾虚饮泛，取用茯苓之淡渗。处方：

李根白皮30g，茯苓30g，当归12g，白芍12g，川芎6g，法半夏10g，葛根10g，甘草6g，生姜12g。

药进3剂，诸症缓解。服至8剂，病人信步出卧室矣。乃以六君子汤加当归、白芍，以调理月余，恢复健康，嗣后追访，病已痊愈。

其后，是熊老师“关于奔豚气病”的简要阐述，然后阐明“中医的书本知识与临证实践是有一定距离的”：

比如这个病例，仅仅知道“奔豚气上冲胸”“气从少腹上至心”是不够的，还要有敏锐的思维，能从病人纷繁复杂的症状中，抓住“病人胸中犹如大水撞击”之特点，意识到这是个奔豚气病。并能准确辨识出该例病人病机关键为肝气上逆，辨证处方，方能收到“拔刺雪污”之效。

果真如熊老师所言？先提两个问题：

（1）患者所患，是心理性疾病还是器质性疾病？

据报道，熊老师1942年8月生，1955年拜常德名老中医胡岱峰为师学习三年，读过《医学三字经》《汤头歌诀》《脉诀》《伤寒论》《金匮要略》等中医著作。1958年-1979年任职于湖南省常德石门县维新公社卫生院（1950年石门县置维新乡，1955年乡改公社，1984年改为维新乡，1986年乡改镇）。1979年通过国家中医选拔考试，被调湖南中医学院（现为湖南中医药大学）任教。

1969年，27岁的熊老师在公社卫生院工作期间看到这位患者，显然，他已经认识到（无论当时还是后来）该患者是一种精神疾患，并诊断为“癔症，神经症”。

（2）奔豚汤加减能否治愈“奔豚气”？

“奔豚气”指气从少腹上逆冲腹胸或咽喉，感觉如小猪奔跑拱动，上下不定发无定时，发时痛苦不堪，过后如常的病证。这看起来颇似癔症或神经症，但关键要排除许多器质性病变，尤其是心肌梗死等急重症，因为癔症或神经症的误诊率超过50%。该病病程超过4年，从病程和疗效看，属于心理性疾病无疑。既然如此，奔豚汤加减究竟能够治愈哪方面的“奔豚气”，或者说奔豚汤加减在治愈“奔豚气”方面，发挥了何种功效？

常言道：心病还须心药医。奔豚汤加减是一种心药吗？

癔症，现称分离性障碍，包括分离性身份障碍（曾称多重人格障碍，个体可能会在两个或者多人不同的人格状态间转换，且伴有记忆障碍）、分离性遗忘症（曾称心因性失忆症，个体由于创伤或者应激时间暂时失去记忆，尤其是情景记忆）、人格解体（个体突然与自身或环境分离开，感到不真实）及未经特殊说明的分离性障碍4种类型。

分离性障碍多与心理因素相关，因此心理治疗占据重要地位。

一是暗示疗法。医生用简洁明了的语言，向患者介绍说明检查结果和治疗方法，告知患者该疾病是一种短暂的神经功能障碍，是可以治愈的；之后采用理疗、按摩和被动运动等治疗方式，配合适当言语鼓励，让患者相信正在逐渐恢复。或通过催眠消除患者分离状态的各种症状。

二是个别心理治疗。医生通过认真聆听患者的话，运用一些心理学技术，正强化奖励、满灌、心理动力学、认知行为治疗等，来排解患者内心的痛苦和愤懑。

三是系统脱敏疗法。医生引导患者循序渐进想象精神刺激的场面，直至完全接受后不再出现情绪反应，可减少症状的再次发生的次数。

四是分析性心理治疗。医生引导患者认识病因对自身健康的影响，并加以消除，缓解症状。

五是家庭疗法。家庭成员配合，帮助患者走出心里的阴影，处理安全感和背叛感以建立信任感，以及直接对父母进行建议或训练，对患者治疗是有益处的。

况且，目前尚无治疗分离性障碍的特效药，主要是对症治疗。比如对于伴有精神症状或兴奋躁动的患者，给予抗精神病药治疗或给予地西洋；对于伴有抑郁焦虑症状的患者，可给予相应的抗抑郁药或抗焦虑药。奔豚汤自然不是治愈癔症的特效药，其效应应该相当于暗示疗法的一种。而且，患者自认为出房门就会立马死去，但事实并未如此。她自己也应该继续尝试，“服至8剂而信步出卧室”，无疑包含患者强烈的自我愿望。

如果是这样，熊老师那一套理法方药自然属张冠李戴。如果用一个药理效应并不确切的奔豚汤，治一个可能出现在多种疾病状态下的“奔豚气”，其因果关系必然难以确定。当然，如果熊老师坚持认为是中医创造的奇迹，也说得过去。

记得15年前，我院的司机班长告诉我，他的乡村医生舅舅治疗狂犬病，治一个好一个。我说，“不要那么多，能够治好一个就是世界奇迹。要不，让你的舅舅到我们医院来看看病人。”的确，这样的奇迹很多，但真正能够经得起严格检验的，应该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