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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5年高中毕业,我本应该响应政府号召,上山下乡,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我并不怕去农村,当年很多年轻人都有出去闯闯的冲动,农村那片广阔天地对年轻人还是蛮有吸引力的。只因我家情况比较特殊,我无法离开武汉。我父亲已经去世多年,母亲和哥哥已经去广阔天地,户口本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如果我再下乡,我家将失去在武汉的“根据地”。所以,无论如何我必须留下来。这是我家的“莫斯科保卫战”!
当时政策规定:独子或身体有残疾可以免于下乡。我不是独子,为了避免下乡,只有申请“残疾”这一条路可走。按规定高度近视可算残疾,但屈光度要达到-8D才行。我的屈光度为-4D,第一次体检没通过。体检的医生好心地告诉我,弄副八、九百度的近视眼镜戴上,明年来复查,也许可以通过。我照做了。果然,一年后我通过了复查,成了可以正当留城的残疾人。我居然没有一点心痛的感觉,反而是庆幸我的家保住了!为了保住我家在武汉的根据地,付出这点小小的牺牲,值得!
留城一年后,我被分配到一家街办化工厂。记得当时登记表上填的工种是“水解工”。在那个年代,照我的家庭条件,能做个工人已经很光荣了,还挑什么工种啊!第二天就兴冲冲地去厂里报到了。
这其实是一家只有几十个人的小型化工作坊。大家没有明确的分工,无所谓“工种”,装卸货、拉板车(一种两轮的人力车)、搅拌、泥瓦、木工……记得当时的口号是:“革命工作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什么活都得干。我最怕做的工作是装卸碱包。扛着100斤一袋的烧碱包颤颤巍巍地走上跳板装车,活生生样板戏《海港》里码头工人扛货包走“过三跳”的情景。夏天扛完碱包后,散落到身上的烧碱与汗水混在一起,把皮肤染得火烧火燎的疼痛。
在车间里,整天和盐酸、硫酸、甲苯、二甲苯、氯化钡等剧毒、强腐蚀化工原料打交道,并且没有什么像样的劳动保护设施。工作服穿不了几天就会被腐蚀得不成样子。我真担心长期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下去迟早小命难保,但又无可奈何。在那个年代,找个工作就像大姑娘嫁人,只能从一而终。没有过硬的社会关系帮你“走后门”,想要调动工作比过蜀道还难。
霹雳一声春雷响,欢庆粉碎“四人帮”。1977年恢复高考制度。让我仿佛听到了命运之神的召唤。平时被人视为书呆子的毛病,此时居然成了我的优势,让我轻松过了高考分数线。但在入学通知书上却写有赫然一行醒目文字:“请你父亲单位出具他无重大历史问题的证明前来报道。”恢复高考的第一年,尚未取消“成分”政策。成分不好或有重大历史问题家庭的子女不能读大学。如果我父亲单位不给出具证明,我就无法迈进大学的门槛。
我跑到父亲单位,可我父亲单位的领导给我的回答是:“你父亲已经失踪了这么多年,厂里领导都换了几茬。我们见都没见过你父亲,怎么能证明他没有历史问题呢?”任我怎样苦苦哀求,他们根本无动于衷,不予理睬。眼睁睁错过了报道的日期。只因父亲莫须有的历史问题,让我与命运之神失之交臂。
所幸只隔了半年,1978年的高考又开始了,并且取消了成分审查政策。时不我待,不容我蹉跎叹息,心中只有一个信念,一定要抓住命运之神再次招手的机会,考入大学,离开那个让我恐惧的化工厂。
苍天不负苦心人,我终于再次越过“龙门”,考入湖北中医学院(现湖北中医药大学)中医系。尽管我对将要学习的中医专业一无所知,但还是非常高兴。这种发自内心的喜悦让我的体重一年增加了19斤。
大学学制为5年。1983年毕业。毕业分配对我来说又是一个难关。家里有能力的,走走关系,就可以留在武汉。但我家根本没有这种能力。我已经为“保家”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想不到苦读5年,最终还是要背井离乡。看来我是命中注定做不了武汉人!好在我哥哥已经回城,我已完成了留城守家的使命。
我被分配到沙市(现在的荆州市)。当时沙市在全国算是发展得比较好的小明星城市,这也算是对我失落心理的一丝安慰。记得当年我提一个皮箱,登上长途汽车,回头看了眼生活了20多年的江城,心里想哭,但没有眼泪。我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可能泪腺都已经萎缩了。嘴里轻轻念了一句:“好男儿志在四方!”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车厢。
来到沙市,先到市人事局报道。接待我的官员冷冷地告诉我,卫生系统所有医院的名额都已经满了。我听了一下子都傻了眼,我的户口都转过来了呀,怎么能够不安排我的工作呢?只见那官员不紧不慢地又说道:“你要安排工作可以呀,去民政系统吧。”
“民政系统有什么工作单位?”我疑惑地问。
“精神病院。”
我脑子一下子懵了,一屁股瘫坐在长凳上两眼发愣。精神科是个什么科?在医院的内、外、妇、儿各科中,精神科好像连名都排不上。做梦都没想到,我苦读5年,放弃省城户籍来到这地级小城市,结果却是做一个精神科医生。老天啊,这也太不公平了呀!
那官员见我失神的样子,似乎也心软了一下,对我说话的口气缓和了一些:“你也别着急,先到医院去看看。或许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糟。”但马上话锋一转,严肃地说:“你要想清楚啊,要是不服从国家分配,再想找工作是非常困难的。”现在的年轻人,恐怕很难体会这句话的威慑力。在那个年代,自己很难找到正式的工作,一旦拒绝国家分配,就意味着长期失业。
精神病院在小城的西郊。地方有点偏僻,但医院环境还真还不错,面积很大,绿荫环绕,鱼池假山,鸟语花香,像所干部疗养院。我围着医院转了一圈,心情平静了许多。最后一咬牙,一跺脚,得,就这样了!青山处处埋白骨,游魂归处是故乡。走到这一步,就听天由命吧。
我就是这样当上精神科医生的,一干就是一辈子。
2017年退休。本以为可以从此歇下来和职业生涯说拜拜了,但5年过去了,脑子仍被过去工作中的故事占领着,难以停歇。时值聂广学长邀我参与他的著作写作。我答应试试,但几经努力,在文体上和内容上始终和他的要求差距甚大。他认为我写的东西另成一体,可独立成册。就这样,在学长的鼓励下开始了独立书写的尝试。把自己几十年的从业体验记录下来,顺带做点精神医学的科普宣传,以此为自己的职业生涯画一个句号,也是一桩两全美事。或许,做完这件事情之后,心才会歇下来。
我在平常生活中是个性格偏内向、与世无争的人,但在专业上却总是会不自觉地陷入“叛逆”状态,一不小心就会挑战权威,怀疑那些已经写进教科书的“常识”,不愿盲目追随主流观点。专业上的离经叛道,使我成了行业中的独行者,很难和他人同行。但这也成就了我,迫使我更多地去独立思考,收获与其他精神科医生不一样的体验。将这些观点记录下来,无意和谁争辩谁是谁非,只想给读者呈现一个个人视角的精神科世界。
本书虽涉及一些专业知识,但不属于学术论文。为了方便读者阅读,书中将尽量避免使用专业术语。必要时补充一点科普知识。即便读者不懂专业概念,也不会影响对全文的阅读。
过去,精神科是医院里最不起眼的科室,大多数人对其知之甚少,甚至对其带有几分恐惧,认为精神病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得的病,和自己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但近些年来情况大有不同。人们突然发现很多精神疾病原来离我们如此之近,比如抑郁症、焦虑症,如今已然成了时髦的“流行病”,几乎和每个人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一个人一辈子不弄个“心理障碍”体验一下,似乎有点白来人间走一趟的感觉。于是乎精神科医生也跟着沾光,从医生中最不起眼的小角色,一下子变成了备受大众关注的角色。
无论是出于对精神科这个职业的好奇,还是对患精神疾病的担心,又或是对笔者非主流观点的怀疑,相信这本书不会让你感到枯燥乏味。为了读起来轻松一些,本书编成短篇形式,每篇独立成章,前后关联性不大,读者可以随意挑选感兴趣的篇章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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