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来，尽管在同一个单位领工资领了四年，却只和她见过两三次面，且没有讲过一句话。第一次见面是我刚从学校分到文联不久，到财务室领工资，看到一位女士站在出纳后面数钱，从数钱到出门没讲一句话，一副镜框大大的眼镜占了脸庞领土的三分之一，冷漠、生硬，样子怪怪的。我忍不住问紧随我后的《湖南文学》的一位女孩她是谁，“她就是残雪！”几个字蹦出来，我吁了一口气。

残雪就应该是这样子。

现在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那种气氛。第二次第三次在哪儿见过她，就一点印象也没有了，或许根本就没有第二次第三次。现在还记得我紧随残雪之后领工资，签名的时候忍不住在“邓小华”的名字上睃了一眼，她的字倒很平常，绝不像她的人和她的小说。

残雪是省作协的聘任作家。聘任作家是湖南这个文学大省的新生事物。为了保持湖南文学创作队伍的威猛鲜活，给相对老弱病残的作协本部充电，又不增编制(和内地大多数机关一样，作协早已超编)，就招聘了十来位创作力旺盛的青年作家，其中包括何立伟、蔡测海，当然也包括残雪。招聘对象经投票表决，据说残雪的得票率很危险，我相信在那个文学还很吃香的年份，残雪是吃了一惊的。

不管现在怎样看待作家，不管现在的残雪怎样看待这次聘任作家试验，这次经历对残雪总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惊喜——她成了一个真正的作家了。她的档案搁在作协，她的工资在作协按月领。这不仅意味着她在人们心目中一下子崇高起来，而且可以出国接受讲学邀请，出省享受笔会的公费旅游。这是一个中国的国情，你想一想，此前的残雪，不，邓小华是一个裁缝，而且肯定天天做着文学梦的她不会是一个高明的裁缝，出国讲学到哪儿盖章呢？

想象中的残雪内心阴暗且自卑，不仅是她的小说给了我这种印象，而且从她和我仅打了两三次照面可见一斑。我不是什么文学名人，残雪非得和我经常切磋，但在内地文坛的那种独特气氛下，一年不见那么十来次还真有点不正常。

总有那么四五次座谈会、笔会、研讨会之类，要将全省有名有姓的角儿召集到一起，让自信的作家高谈阔论，让嘴馋的作家尽兴豪饮，让虚荣的作家有和省委领导握手的机会。残雪一次也没有来参加过。而且，作协机关的重要学习活动，哪怕是标明不得缺席的学习通知，残雪也不见影儿。

作协领导对她颇有微词。在一次会议上，我亲耳听到一位领导讲到残雪的傲慢、冷漠和不懂人情世故。他说了一件事，好像残雪接到国外的一个邀请，她很想去，但以当时她的作品给人的微妙印象，省委宣传部是很难批准的。这位作协领导在残雪求上门的情况下，见义勇为，请求宣传部领导思想开放，终让残雪如期出国。但残雪回来后既没上门表示感谢，也没向组织写任何思想汇报之类，他当然难免生气。我也觉得他有道理。

残雪是一个作家。许多人过去不承认她，现在不看她的作品，将来会忘记她，但总有人欣赏她、记着她。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在所有的当代女作家中，残雪是最富幻想力的，她赋予她的幻想以卡夫卡式的寓意，在一种似乎与世隔绝的黏潮气氛中，残雪向人们陈述了一个永不完结的噩梦，这噩梦里总有地窖般的阴暗，总处在隐形看守的监视之下。

残雪的作品总散发着一种绝望的情绪，这种情绪似乎来自人类内心的丑恶，来自残雪对这种丑恶的无情揭发。我们多少可以从她的小说里读到传统、政治、道德和市民的庄严表演，而这庄严表演又不断露出无聊的意味。总是令我们沮丧，而且总想吐出一两句国骂来平息自己的民愤。

解读残雪的作品不是这篇文章的任务。我要说的是残雪的不容易。我讲过我和残雪只见过两三次面，没讲过一句话，而且没在一起开过一次会，这不正常。我相信在我到省作协之前，残雪是参加过省作协两三次研讨会座谈会之类的，但她肯定如坐针毡，以后不敢来也不想来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或许直到现在，残雪在中国文坛是一个异类，一个怪物，一个女妖，是另一种文学思潮的怪胎。这么多的贬义词累加在她身上，她的命运可想而知。

我被分配到省文联创办《理论与创作》这家全省唯一的文学批评刊物时，请主管文化的省委副书记写发刊辞，省委副书记的文章倒是自己一字一句打磨的，但非要批评湖南几种不健康的文学现象，其中就有残雪一种。连省委副书记都如此“重视”她，她当然免不了要接受长者的谆谆教诲，要接受批评家的口诛笔伐，要接受作家朋友们拨乱反正的劝告，她的感受肯定是怪怪的，她可能就决定不来开会，不来接受批评教育了。

坚持不了就逃避，但坚持和逃避的命运都是一样。残雪不能改变自己，残雪也不改变自己。残雪或许计较过自己的声名，如自己的文学地位、文学职称之类，但和她小说中表现的那样，她只有绝望一种情绪。

举个例吧，省作协的作家进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第一次职称评定，残雪评了个三级作家，她当然不服气，据说她举出她的作品在哪国哪国出版，在哪报哪刊有评论，不该评入这最低一档。但领导问：“你有文凭吗？你获过全国大奖吗？读者喜欢你吗？”她就哑口无言了，大家就相信残雪评三级是特殊照顾了，于是，以后每年的年度考核和以后的职称评定，任由大家打良好(一般都是良好)、打及格(其实是极差)，残雪也不来了。

残雪长得不漂亮，成不了交际花，这使她在中国文坛很吃亏。残雪不漂亮，理应对自己不那么看重，但她小说里的主角们总感到有人在暗中窥探她，这很奇怪。或许，生活中的残雪和小说中的残雪，都是在别人不怀好意的窥探中突围的，一个女裁缝要成为一个女作家，一个身世阴暗的女孩要成为一个出人头地的女人，在“成为”的过程中有多少人在窃笑，在窥探呢。

因此，残雪不仅把她的第一部长篇命名为“突围表演”，自己也实实在在地为中国女人进行了一次突围表演。她表演一个中国女人的耐力，表演一个中国女人“走自己的路”的勇气，表演一个中国女人突围的可能。在中国当代文坛中，敢把路走绝，敢将坚持的意念坚持到底的，男人只有张承志，女人就只有残雪了。而张承志还不断用随笔散文向人们倾诉英雄的孤独，期求认同；残雪却只有虚构的小说，从不让你接近从不直接发泄，这是一种中国女人式的沉默呵！

几年前，我读残雪的作品、读张承志的作品，也读中国当代大多数有名的作家的作品，我想写残雪的评论写张承志的评论写我喜欢的作家的评论，但我没有写却写了许多我不特别想写的文字，最后乃至因种种原因远离了我深爱的文学。我不能突围，或许也永远没有“突围表演”的机会了。我不能像残雪一样忠于自己的感觉和良知。我没有残雪那样将别人窥探的目光踩在脚下的勇气。

在今天，谈信念谈坚持的人是越来越少了，尤其在世纪末，人们都随波逐流拜金拜物，残雪的突围表演才尤其别具意义。

残雪是真真切切地突围了。小说集本省不出外省出外国出，小说有人不读但总有人读且有人给予极高评价，好多人不理解，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张承志说，他要探讨人的价值在当代中国实现的可能性，其实他的存在他的作品已经回答，残雪的存在残雪的作品也给了回答。

1997年7月

（本文节选自聂雄前所著《潇湘多夜雨，岭南有春风》，由东方出版社授权发布）

非虚构 | 中文原创 | 散文集

《潇湘多夜雨，岭南有春风》

聂雄前

东方出版社，2021年3月

这是作者关于人生的系列文字，分为潇湘夜雨、故土风流、女报回眸、鹏城写意。书中以细致、深邃的笔触，有对生活的礼赞，也有对人性的探究。我们生命的原点有许多回忆，或美好，或惆怅，都即将被不可遏制的洪流淹没，百味杂陈……乡愁、远方，远离故土、异乡拼搏的人情感都是相似的，但每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情感却还是令人回味不已。人生中遇到很多人，很多事，也都让人无法忘怀，写作是自我的，但文字却能让人产生极强的共鸣，本书态度诚恳、坦白，写人则生动真实，写情则感人质朴，既是一部美妙、丰沛的散文，也可视为作者的精神自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