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有一对小夫妻，开了一爿小饭店，生意平淡。算不上富裕，但不愁吃穿，小日子也还过得去。

一日，一故友路经小店，喧寒中得知其正做着大买卖，生意兴隆。女店主求问故友经营之道，故友答道：“此店风水不错，只要女店主接待客人时多一点微笑，生意定会红火起来。只是你家先生未必乐意。”男主人赶忙上前答道：“乐意，乐意！”女主人也解释道：“我老公忠厚老实，我也是规规矩矩的一个人，我们夫妻恩爱。不过就是对顾客热情点嘛，只要能把小店经营好，有什么不乐意的。”从此以后，女店主变得热情主动了许多，与顾客的话也多了起来。

果然，从此小店生意蒸蒸日上，很快发达了起来。但女店主仍感到不满足。越觉得发展得不够快，就越发卖力地去巴结那些有钱的顾客。认为必需要更加努力才能在竞争激烈的餐饮行业中站稳脚跟。男店主却越来越觉得难受，他希望回到从前那种虽不富裕，但十分安逸的生活中去。

丈夫终于忍不住对妻子说：“我们的生意已经不错了，你就不必那么卖力了。其实，过去我们不是过得挺好的嘛。”女主人听了十分生气地训斥道：“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没出息，这才刚开始啊，怎么就打退堂鼓了！小富即安，一点理想抱负都没有，哪里像一个男人啊！你喜欢以前那穷日子，你自己一个人去过，我一定要把这个店经营得更大些，要干一番事业出来。”

从此，男店主越来越不上进，工作不负责任，还经常挪用店里的钱去赌博。夫妻俩吵架越来越频繁，不论妻子怎样劝说，都无法阻止丈夫一天天的沉沦。

有一天，妻子因身体不舒服提前回到家，一进门发现丈夫正搂着店里的一个年轻女店员睡觉。结局一点也不意外：女店员被扫地出门；夫妻劳燕分飞，各奔东西。

一晃十年过去了。

女店主继续一个人带着孩子支撑着那家已有一定规模的饭店。这些年，她身边不乏追求者，但她一个也瞧不上。有的经济条件不错，但个人条件太差，不是年龄偏大，就是才貌平庸；有的个人条件虽不错，但又没经济实力。她担心别人不是爱她，而是冲着她的钱来的。

她在经济上虽已十分富裕，但内心却非常孤独。尤其是近几年来，她的脾气越来越大。她怀疑自己是不是提前进入了更年期，可想想自己才四十来岁啊！看到镜子里脸上那越来越深的鱼尾纹，不由得顾影自怜，潸然泪下！

店里的员工们都很怕她，背地里称她为“母蜘蛛”，形容她为人霸道。最让她伤心的是她的儿子越来越像他的爸爸了。学习成绩越来越差，成天上网，不求上进，还学会了顶嘴，动辄以要离家出走相要挟。尤其是儿子对她的那种冷漠态度让她实在难以接受。不管她有多累，也休想指望儿子给她倒一杯水喝。她彻底绝望了，想到了死。可每当她想到如果她死了，儿子将会成为一个无人照管的孤儿时（在她心里，孩子的爸爸早已经死了），又实在下不了决心。她只好苦苦地支撑着，夜深人静时独自以泪洗面。

男店主离婚后逍遥自在地混了几年，终因没有经济来源，只好重操旧业，又开了一家小饭店。不久又和店里打工的农村女孩发生了关系，直到女孩肚子渐渐大了起来，无奈之下，就和这个女孩领了结婚证，算是又成了一个家。几年下来，小店也经营得不错，两口子小日子过得很平静。

那个故友又光临小店，闲聊中故友又说道：“怎么还只经营这么个小店啊。教教你老婆，怎么热情接待顾客。你有开大饭店的经验，保你不出一、两年，生意就做出来了。”男店主口中答应着：“是的，是的。”可心里却是另一番打算。

故友走后，男店主对妻子说：“现在孩子快要上学了，需要人照顾他的学习。以后你就不要在店里做了，照顾好孩子是大事。店里再雇一个人花不了多少钱。我要让我的孩子将来有出息，别像我似的，只会开饭店，一辈子没出息。”

妻子听了觉得有道理，便说道：“好的，我以后少到店里来一点，多管管孩子。其实，我们这个小店也没多少事，不用再雇人了，把我妈从农村接过来搭把手就行了。”妻子是想节省点钱，还是对丈夫不放心，怕再弄个狐狸精回来，或是还有别的什么想法，只有她自己知道。

丈夫低头不语……

又过了一年，孩子上学了，妻子还在店里做工，妈也没接来，也没再雇人，小店依旧开着。

咨询

吴女士，中等身材，虽已近中年，但打扮得体，风韵犹存。落座后近处观察，眼角处仍能看到明显的沧桑岁月刻下的痕迹。

未曾开言吴女士已是两眼红润，声音哽咽。但她仍很有礼貌地对我道歉道：“对不起，不好意思！我一想起自己的经历就控制不住想哭。”

我顺手递过一张面巾纸安慰道：“没关系，想哭就哭，哭出来好受一些。”

吴女士一下子控制不住了，失声痛哭起来。以前，所有的人都是劝她别哭，还没有人这么对她说过，一下感到像遇到亲人似的，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伤悲，眼泪如泉水般地涌了出来。

我默默地看着吴女士，直到她慢慢地停止哭泣，才问道：“请告诉我，什么事让你如此伤心？”

吴女士从她和前夫如何开店开始述说，一直说到孩子如何让她心痛。最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把自己一切都奉献给了前夫和孩子，可这两个曾经是她最亲的人却都背叛了她。她百思不得其解，究竟哪里做错了？

“不是你的错，你不仅是一个优秀的妻子和妈妈，还是一个成功的女企业家。只是人各有志，难以强求。你做了你应该做的一切，他们要走什么样的路只能由他们自己选择。既然是你前夫有负于你，你选择和他分手是完全正当的。只是事情已经过去了10年了，你要想办法让自己走出这个情感的泥潭。再不走出来就是你自己对不起你自己了。”我劝道。

“我也想走出来，可我做不到。他和那个贱女人在一起的情景好像刻在了我的脑子里。一想起这事，当时的情景就像放电影一样呈现在眼前。我恨得牙都快要咬断了。有时候我想要是真的有忘情水就好了，一喝什么都忘了该有多好啊！”吴女士无奈地说。

“你知道你为什么忘不了吗？”我问。

“为什么？”吴女士听了立刻瞪大了眼睛，显然很想知道答案。

“因为怨恨。我能理解你的怨恨，对陈世美这样的负心人人人都痛恨！可‘怨恨’是一把双刃剑，它在刺向对方的同时，也刺伤了自己啊。其实你前夫已经为他的不轨行为付出了代价，幸福的家庭没了，儿子不认他了，饭店不属于他了，他付出了他能支付的一切。虽说是咎由自取，但也算是罪罚相抵了吧。既然已经分手，让怨恨也随他的离去而去吧，不然你永远跳不出这个泥潭，最终伤害的还是你自己！”我解释道。

“他把我害得这么惨，我恨他难道有错吗？”吴女士不解地问道。

“我不是在说谁对谁错，而是讨论怎样做对你有利。怨恨的情绪使你变得脾气越来越大，变得让别人难以和你接近，大家都害怕触怒你，现在连孩子也不愿和你亲近，这是你希望的生活吗？”

“当然不是，但这能怨我吗！”

“关键不在于应该怨谁，而是你自己在承受这些痛苦。”

“这些痛苦都是他造成的，杀了他都难解我心头之恨！”

“可你这是在用他的错误惩罚你自己啊！”

“难道就没有道理可讲了吗？天理何在？”

……

我和吴女士一来一去的过着招，进行着驴拉磨式的交流。这是心理咨询中十分常见的场景，此时如其说是咨询，不如说是两人心理能量场的相持。我试图用理性帮吴女士刹住这辆情绪失控多年的战车，无奈这辆战车失控太久，愤怒情绪的惯性太大，我的制动力量显然一时难以凑效。好在希望摆脱受痛苦情绪折磨的强烈心理需求让吴女士不会轻易放弃心理医生这棵救命稻草。多年的从业经验也让我练就了一种只有心理咨询师才愿意保持的耐心。只有等待吴女士内心的怒火渐渐平息，智慧才能占领理性的高地。

一小时的咨询时间很快就到了，我和吴女士的交谈还像车轱辘一样循环着。最后吴女士主动要求预约下次咨询时间。这是一个好的预兆。表面上看，她很排斥我的观点，但她主动要求预约下一次咨询，说明她内心里并未拒绝我的建议。于是我们开始了常规每周一次的心理咨询。

转变

吴女士不是一个能够轻易接受他人意见的人。我们面谈了十多次，她的怨恨情绪依然十分强烈，每次咨询她都会用几乎大半的时间来“声讨”前夫。有趣的是，她对前夫的控诉越来越像是在“走流程”：回忆几件往事，把前夫数落一遍，然后自行打住，开始诉说她儿子和生意上的烦心事。一次我问她：“这样的交流对你有帮助吗？”她揶揄地笑道：“我除了发泄，还能做什么呢？”紧接着她收起笑容，好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自语：“的确是没什么用。该结束了，应该结束了。”然后告诉我：“王医生，我已经将饭店转让出去了。”我用惊愕眼光看着她，等待着她的解释。

“其实，每次你说的话我都听进去了。你说的道理我都懂，只是心里那口气咽不下。”吴女士长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这个饭店让我赚了一些钱，但也让我付出了家庭的代价，不能再因为它而失去孩子了。这些年我陪孩子的时间太少了，今后我想多陪陪孩子。”

吴女士的转变来得太突然，我竟一时语塞，不知该说点什么。还是吴女士见的世面多，一眼就看出了我的窘迫，用微笑示意我什么也不用说。她告诉我，自从下决心把饭店转出去后，她的情绪突然平静了。孩子临近高考了，估计在家的时间也不会太长了。等孩子上了大学，她想出去走走，享受享受生活。

我深深地为吴女士走出情绪困境感到高兴，但也隐约有一丝不安。我仔细反省在咨询中说过的每一句话，不知是否在无意中暗示过她放弃饭店。我不知道以后她会不会后悔，也不确定放弃饭店是否是明智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