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

詹伟来做治疗的时候30岁。

他说父亲在他15岁时就去世了，他对父亲的去世一点也不感到悲伤，反而为家里减少了一个生活上的负担感到高兴。由于父亲生前多年患肺结核，长期病休在家。微薄的病休工资还不够他自己打针吃药。全家的生活重担都落在了母亲身上。父亲性格内向，沉默少语，因此尽管他成天待在家里养病，可就像虚无的影子一样，没能在詹伟童年的记忆中留下多少印记。除了每天早上像闹钟一样的咳嗽声之外，关于父亲他几乎记不起别的什么了。

詹伟一直和母亲相依为命。母亲的一举一动，甚至每一句话都像刀刻斧凿一般，深深地铭刻在他的心头。

“我嫁给你爸爸是我一生犯的最大的错误。我把自己的一辈子给毁了。当年以为他人品忠厚，是厂里的培养对象，嫁给他就有了依靠。哪知道他是这样一个窝囊废，一点出息都没有。倒霉的是他还得了这病，这家一点都指望不到他。”

“小伟，你可是妈妈的全部希望啊！妈妈再苦再累也要让你有出息，我要让你上最好的大学。你一定要给妈妈争气，千万不要像你爸爸一样，纯粹就是一个废物。”

詹伟人生的一切都被母亲安排好了。从一所重点大学毕业，分配到一家颇有名气的研究所工作。不久跳槽到一家大型的外资企业。因为工作出色很快被公司提升为部门经理。

26岁那年，詹伟结了婚。妻子是妈妈给物色的，人品长相都无可挑剔。

不到半年，妻子告诉他：“你要当爸爸了。”

妈妈提前退休，成了家里的专职保姆，把家里的一切大小家务都包揽了。

工作升迁，妻子怀孕，母亲和妻子都沉浸在无限的喜悦之中。可詹伟却越来越感到不对劲。他不仅体会不到母亲和妻子的那种喜悦，反而总是感到心情烦躁，焦虑不安。他不敢告诉母亲和妻子他的真实感受，可要想在她们面前掩饰自己内心的感受已越来越困难。特别是他的妻子，似乎已经觉察到些什么，几次问他“你喜欢孩子吗？”“你猜孩子会像你还是像我？”“妈妈说要是生个儿子，一定要给他起个大器些的名字。”这些话不知为什么，总是让詹伟感到不安，不知如何回答，他每次总是以“我太累”来搪塞。

公司里的业绩越来越让詹伟感到难堪。公司老总办公室的墙上有一张各部门的业绩表。过去，这是最让他感到自豪的地方。每次各部门经理在这里开会时，詹伟总是找一个能够面对这张表的位置坐。他微笑着环视大家，心里感到无比的自信和快畅。时间久了，这个座位便成了詹伟的固定席位。不管他迟来早来，大家都把这个位置给他留着。可现在这个位置却让詹伟如坐针毡。他不敢抬头看那张业绩表。表上那个象征他的部门业绩的箭头几个月来都耷拉着脑袋昂不起来，而其他部门的箭头却像逆水上游的蝶泳健将，不断探头上扬。他的部门已没有什么优势可言了。

这天，詹伟感到累极了！晚上回家早早就睡了。

他梦见妈妈死了，眼睛却怎么也不肯闭上。眼睛里渗出的泪水越来越多，颜色渐渐变红，最后变成殷红的鲜血从眼窝里往外涌，怎么捂都捂不住。詹伟的心像被撕裂了一样剧烈疼痛。他惨叫着从梦中惊醒，睡衣已被汗水浸湿。他看了看仍然熟睡的妻子，心里觉得堵得难受，很想把她叫醒，抱着她痛哭一场，可又觉得不妥，只好翻过身去，独自叹息。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听见剧烈的咳嗽声。声音由小渐大，一阵紧似一阵地从妈妈的房间传来。他赶紧跑过去，打开妈妈的房门。从昏暗的灯光中他看见床上坐着一个人，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只见那人身体因剧烈的咳嗽而蜷缩成一团。突然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一样，那人咳不出声来了，身体挣扎着抽动了几下，重重地摔倒在床上。那人一定死了！詹伟害怕极了，环顾四周，妈妈在哪里？他想喊，怎么也喊不出声来……。

詹伟被妻子摇醒了。这次他再也控制不住，抱着妻子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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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那人像谁？”我看着正在抽泣詹伟，轻声问道。

“看不清。”詹伟接过妻子递给他的面巾纸，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回答。

“那声音、动作，你看可能是谁？”我仍不甘心地追问。

“……”詹伟吃力地思索着，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早先他爸爸就是这样咳嗽。我们经常被他的咳嗽声吵醒。我想他肯定是梦见他爸爸了。”詹伟的母亲插话。

“这几天他老回忆他爸爸的一些事。”詹伟的妻子说。

“那老头子，活着没干一件好事，死了还这样不饶人！”

“他很可怜他爸爸的，得病后一直没钱住院治疗。记得有一次他对我说，要是当时家庭条件好一些的话，爸爸的病一定能治好。”

治疗变成了两个女人的对话。詹伟的目光从他们两人之间穿过，呆呆地凝视着窗外的天空。

会谈结束，我给詹伟布置的作业是写一篇关于将要做爸爸的日记。

“这个星期，心情好像平静一点，所以没有写日记。”一周后詹伟一个人应约赴诊。

“写日记对你来说有什么困难吗？”

“不，只是觉得没什么好写的。”

“马上要当爸爸了，有什么感想？”

“很高兴。不管怎么说，这是家里的一件大事。她们都很高兴。”

“她们都很高兴。你呢？”

“一样，都很高兴。”

“你妈妈对你目前的状况满意吗？”

“还可以吧。我能有今天，全靠我妈妈。我不能对不起她。”

“怎样才算对得起她了呢？”

“把工作干好，多赚点钱，给她生个胖小子。”

“有具体一点的标准吗？比如怎样才算把工作干好了，挣多少钱才算多挣钱？”

“不比别人差吧。”

谈话就这样平静地进行着。詹伟似乎并不想对我隐瞒什么，但又总让人觉得有点言不由衷。或许他根本就不想对我说什么。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太累了，想找一个地方安静地睡一大觉。

三月后

大多数来访者来咨询一两次就不来了，詹伟来了两次后就没有再来。三个月后，詹伟一个人再次来到诊所。

“我感到好累好累。妻子快要临产了，可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我非常害怕，不知道怎样面对马上要出世的孩子。”詹伟显得比上次更加沮丧。

他希望我能告诉他，他究竟怎么了。这些天来总是冒出些奇怪的想法，让他感到害怕。他怕看到妈妈的眼睛，那眼睛让他联想起可怕的梦境；怕看妻子说话的样子，那样子使他想起母亲斥责父亲的神态；他怕见公司老总，怕看那张曾经让他感到自豪的工作进度表……

上次的谈话让我感到詹伟的内心世界像一个封闭的小屋，连詹伟自己都很难进入。与其像上次那样不痛不痒地交谈，不如冒险刺激他一下，或许能冲破他的心理防线，走进他那封闭的小屋。

于是我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很久以前有个国家，从上古传下来一条法律：只有优秀的人才配受到他人的尊重，而那些不优秀的人只能被人奴役，任人欺辱。所以那个国家的所有人都拼命地努力工作，都想证明自己比别人优秀，以获得别人的尊重和奴役别人的权利。现任国王曾经以他杰出的才能击败了他的父亲，登上国王的宝座。国王登基后严禁他的妻妾们怀孕，凡是怀孕的一律杀头。后来，有一个他最心爱的妻子不幸怀孕了。国王陷入了极度痛苦的矛盾之中。他不想杀死他最心爱的人，但又非常害怕孩子将来比他更优秀，自己落得和父亲一样的下场。要想解开这个矛盾，只有废除这条从上古传下来的法律。但这个想法立刻遭到所有优秀臣民的强烈反对：这样会使国家倒退；这样会使我们国家变成懒汉国；……”

故事讲完了。治疗室内死一样寂静，彼此都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詹伟才开口问道：“您说我像那个国王？”

“你说呢？”我没有正面回答。

“我为什么要这样？”詹伟显然不能接受我的隐喻，但一时又不知道怎样反击。

“‘这样’是指什么？是指‘害怕孩子’，还是指‘要做最优秀的人’？”我问。

“我不要做最优秀的人。我只是不想让母亲失望。”说到这里詹伟突然提高了嗓门，大声叫喊起来，可又立刻戛然而止。好像这句叫喊触动了他某根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神经，记忆的闸门忽然被打开……

——每天早餐节约５毛钱，足足攒了一个学期，买了一个足球，兴高采烈地拿回家，却被妈妈剪成了碎片。从此，早餐必须和妈妈一起去吃。

——一心想当记者的他，对理科毫无兴趣。有一次妈妈拿着一瓶安眠药对他说，你要学文科，我就死给你看。

——参加工作以后才发现，一个高中女同学毕业后给他写过两封信。他直到现在都没搞明白这信怎么会被妈妈收到，而自己一点都不知道。

……

对詹伟来说，这些都是艰难而痛苦的回忆。他面对的是他最爱，同时又是对他内心世界束缚最大的人。他总想让母亲感到满足，可他感到自己永远也无法让母亲满意。

我意识到这是一个稍纵即逝的机会，当然不会轻易放过，必须趁热打铁。

“现在你妈妈还这样吗？”我轻声问道。

“不，她现在不会这样粗暴地干涉我。但很多时候我总感到不能使她满意……”詹伟记忆的闸门被再一次打开。

——到公司工作仅半年时间，詹伟被提升为部门副经理。他兴奋地跑回家告诉妈妈。妈妈的第一反应是反问了一句“副的？”

——因为业绩突出，老总让他在经理业务会上介绍经验。可妈妈听了好像并不怎么高兴，只是平静地问道：“老总有没有提到给你加薪的事？”

——因为工作太忙，很少有时间陪妻子，詹伟觉得很对不起妻子，想给她道歉。妈妈却说：“看你哪像个男子汉！”

……

“我很累，王医生，我真的很累。我就像安徒生童话故事里那个穿红舞鞋女孩，永远无法停下来。”詹伟带着哭腔说。

“不论是作为儿子，丈夫或者是公司部门领导，你都是非常优秀的。只是一架再好的机器也不能无限度地超负荷工作。”我极力安慰詹伟。

一年后

詹伟的治疗要结束了。

“我在办公室里挂了一幅字联：‘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我小时候学过书法，字是我自己写的。”詹伟仿佛还陶醉在对自己书法作品的欣赏之中，得意地向我介绍。

一年来詹伟的变化不小。妻子生了个胖小子，他非常喜欢孩子。部门的业绩虽时好时坏，但他已能泰然处之。特别对母亲的感受颇令詹伟感慨：“过去，母亲在我心目中是圣母。我对她除了感恩就是服从。自从那次噩梦之后，看见母亲就像看见巫婆一样，心里总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我开始并未意识到这些，只知道害怕，不敢去想我怕什么。”

“做一个巫婆的儿子，真可怕。”我开玩笑地说。

“其实，神和魔是一个统一体的两面。当我不再把母亲当成圣母的时候，她也不像巫婆了，变得更加和蔼可亲了。关键是我找到了自我，不是一个总在天上飞的自我，而是一个脚踏实地的，宁静的自我。”詹伟侃侃而谈。

“好深奥！我看你真的有学文科的天赋。”我调侃道。

“不过，我妈妈的选择还是对的。我现在的工作不错，很受老总器重，薪水也不错。一个人必须学会满足。过去我说不想让母亲失望，实际上也是不想让自己失望。每件事都要争第一的信念是我们家庭的‘法律’，不知道这条法律能否在我这一代终止。什么都要拿第一，真的，好累。可有时候又是那么的身不由己。在每个人伸手可及的不远处总有一个美丽的馅饼悬在那里，你总也摘取不完，令人兴奋，令人浮躁。人总是不满足于自己摘取了多少，而总是在乎于比别人多摘取了多少。我觉得过去我就像玉米地里的猴子，只顾不停的在掰，却从来不曾停一停细细品尝一下手中的玉米。”詹伟像哲学家一样发着感慨。

“说服自己平静下来，走自己的路，不容易。”我也很有感触地说。

“人们以为要不停地向目标冲刺，永远争当第一，才是一个优秀者的人生。那是我们把人生看成了一场竞技运动。人生或许还可以理解成一次旅行，一次探险，一次创作，或是一次别的什么。体验到什么有时比得到什么更重要。”

那一次是詹伟的最后一次治疗，治疗结束的时候，他说：“我好像今年才开始成熟。”

的确，詹伟开始学习做爸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