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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瑞文:《一位精神科医生的独白》(34)——两面人

已有 1333 次阅读 2023-9-1 11:01 |个人分类:临床研习|系统分类:科普集锦

引子

离下班的时间还有将近一个小时,门诊已经没有了病人。难得有一个清闲的时间,我拿出一本休闲杂志漫不经心地浏览着。忽然,觉得有个人影在面前晃动。我抬起头,看见一位漂亮的女士已侧身坐在了我的对面,年龄看上去不超过30岁。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只见她面带微笑,默默地注视着我。

需要我帮忙吗?”我问。

她并未答话,只是点点头,笑容从她的脸上迅速消失,泪水像泉水一般从长长的睫毛间涌出。

我没有急于提问,静静地等待。

过了好一会,她才渐渐平静些,开始向我介绍她的情况:

我叫朱燕云。最近几个月来我的情况糟透了。开始总是跟丈夫吵架,可这些天来不吵架了,只觉得做什么事都没什么意思,整天想死,但又非常怕死。看见剪刀、菜刀之类的东西就有一种想用它割脉的冲动;走到阳台上就有一种想跳下去的冲动。我担心有一天真的会控制不住做出什么蠢事来。”

什么事让你的情绪变得这么糟糕的呢?”我问。

她没回答,而是将侧着的身体慢慢转过来。我这才猛然注意到她另一侧脸那可怕的模样。深度烧伤的疤痕几乎覆盖了整个左侧面颊,和她那美丽的右侧面容形成一股强烈的冲击力。相信每一个见过她面容的人都会被这股冲击力所震撼,诅咒上帝的这个玩笑开得太恶毒,太难以令人接受。

不知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情景所刺激,还是被悯香惜玉的情绪所扰动,我心里一阵发紧,想说几句安慰她的话,但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倒是她仿佛习惯了似的,淡淡地一笑,自解道:“没什么,这已经是小时候的事了。”

尽管已经到了下班的时间,我仍然决定继续听她讲述她那令人心碎的故事。

灾燀

我的脸是在7岁那年被母亲不小心用开水烫伤的。具体的情景我已经记不清了。因为感染,伤口愈合很差,留下很多疤痕。我父母亲带着我到许多大城市去看病,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家里的生活越来越困难,仍然无法去掉这些可怕的疤痕。妈妈仍坚持要给我治疗,说哪怕是讨米要饭,也要给我治病。但爸爸不同意,他认为治疗这么久都没有多大效果,再治下去也不会有多大效果。家里的经济早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关键是不能因为治疗耽误我的学习。我8岁都过了还没上小学。爸爸妈妈天天为此吵架。后来妈妈终于不得不面对现实,停止带我出去治疗,让我上学了。

这个不幸的事件改变了我们一家人的命运。据说爸爸原来是一个很活泼开朗的人,自从我被烫伤以后,他就变得沉默寡言了。妈妈本来性格就很内向,打那以后话更少了,经常晚上一个人哭泣。他们都很少跟我说话。我从小就很乖,从不惹父母生气。在小学的学习成绩很好,老师经常表扬我,用我的事迹去教育班上成绩不好的同学。但我仍感到非常自卑,不敢和小朋友一起玩。我最怕同学看我的脸,当别人看我的脸时我就想找一个地洞钻进去。过冬天的感觉最好,围上大围巾,走在街上谁也看不出来。

脸上的伤疤虽然让我感到自卑,不敢见人,但回想起来小学还是我的人生度过的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孽缘

上初中以后,我的班主任走进了我的生活。自此,我的心灵被彻底搅乱了。

班主任姓林,中等身材,年龄最多27、8岁。他的嘴角永远带着微笑,给人一种安全、可信的感觉。不知是出于对我的同情,还是对我在语文天赋的欣赏,林老师对我特别关照。不仅是经常在班上表扬我,把我的作文作为范文在班上宣读,在生活上对我也特别关照。每天他都要问我吃了早餐没有,如果没吃,他就会帮我买好,课间操的时候给我送来并看着我吃。有时放学比较早,他就让我到他的办公室辅导我做作文。有一天,天已经黑了,办公室的其他老师都走了。他忙完别的事才回到办公室。他见我还没走,就走到我的背后,用手抚摸我者的头说:“你真是个好学生!”这时不知为什么,我感到非常激动,一下子转过身去抱住了他,浑身好像都在颤抖,嘴里不停地说:“我不回家,我不回家。”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松开手。他低下头轻轻地在我有伤疤的脸上吻了一下。除了我的父母,没有一个人会愿意碰我的脸。我赶紧用手捂住脸说:“别碰,会让您恶心的。”他没有说话,轻轻地把我的手拿开,双手捧住我的脸看了很久。最后他叹了一口气说:“天很晚了,我送你回家吧。”

这是我的初吻,在16岁。它让我对他的感觉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每天脑子里想着他。有时想他要是我爸爸该有多好啊;有时又想他要是没结婚就好了(我知道他已经结婚并有了孩子),我一定要嫁给他。也就是从这段时间起我的学习成绩除了语文之外,全面下滑。特别是数学,常常只考十几分。但对语文,特别是作文,好像特别有灵感。我看了很多世界名著,能背很多诗词,这时我所做的一切都只为一个目的——让他喜欢我。

过了一个漫长的暑假,终于熬到了开学。第一天放学后等同学们都走了,我把厚厚的一本日记拿去给他看。

初秋,天仍然很热。他认真地读我的日记。汗水从他的额头不断地渗出。我拿出手绢给他擦汗,他突然抓住我的手,把我紧紧抱入他的怀里……

接下来的日子不知怎么来形容,幸福快乐,紧张害怕,心神不宁,精神恍惚。不久,强烈的妊娠反应终于引起了妈妈的注意。在父母的苦苦逼问下,我告诉了他们实情。父亲听了后发疯似地咆哮起来:“我要杀了这个畜生,我要杀了这个畜生!”妈妈泣不成声,几次晕死过去。这时我反而特别镇定,我告诉他们,这事是我自愿的,你们谁也不许去找林老师。谁要是去找了林老师,我马上死给你们看!父亲完全被气疯了,狠狠地抽了我几耳光,大声骂道:“你这个贱货,你给我滚,你不是我女儿,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很奇怪,我当时居然没哭,转身跑进房里,把自己的衣服塞进旅行箱,要离家出走。母亲一把拽住我死也不松手。那晚我们折腾了一夜。第二天,母亲带着我去做了人流手术。

从此以后我对父母的感情越来越疏远了,对林老师的依恋却一天天在加深。有时他问我有什么打算,我说不知道,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就行。他说等我大学毕业了就和妻子离婚,一定会娶我的。

情殇

从初中到高中,我一直心甘情愿地做林老师的小情人。我们做得很隐秘,除了我的父母之外谁也不知道。父母在我以死相要挟的情形之下也无可奈何,只好听之任之。时间一长,我的心情也平静一些,学习成绩也慢慢赶了上来些。但高考仍然不理想,语文成绩名列全市前十名,但总分却没过录取分数线。在林老师的活动下,我被学校保送到W市的一所大学上学。他每个月到W市来看我一次,并住上一天。我们俨然像一对夫妻。每次来他都对我说再过多少天我们就可以成为真正的夫妻了。我一点也不怀疑他对我的真诚,只是总有一种犯罪感压在我的心头,因此我总是对他说:“离婚的事慢慢来,你不要太伤害她。”这话虽然有些违心,但好像这样说了可以减轻一点罪恶感。

在大学习时间过得真快,眼看快要毕业了,我的心里也越来越难以平静。凭一个女人的直觉,我隐约感到他在变化。不单是两人在一起时的话少了,最大的变化是他少了原来的那份激情。原来总是我催他早点走,最近几次都是他老是惦记着要早点回去。我的内心充满了恐惧和不安,但又不敢问他,我害怕我的猜测得到证实。每当两人沉默时,我总要找些无关的话题来打破沉默。我跟他谈莎士比亚,谈《茶花女》,谈《红楼梦》,但我发现这些曾经可以令我们激动不已的话题现在对他已经完全失去了吸引力。

毕业前的最后一个月他没有来。我像丢了魂似的来不及等待分配的消息就赶紧回家。到学校一打听才知道,他们一家一个星期前举家搬迁去了深圳。

从学校出来,我没有回家。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想哭,哭不出来,整个世界好像变得模糊一片,沿着公路向前延伸,缩小,然后钻进一个黑洞里消失。我要走进这个黑洞和他一起消失。我不停地向前走,黑洞渐渐变大了,整个世界变黑了,但公路仍在向前延伸。我仍不停地往前走……

一道强烈的灯光从我的身后向我射来,一辆货车停在我的身边。司机探出头来问:

姑娘,要搭车吗?”

我下意识地点点头,就上了他的车。一路上他说了很多话,可我一点也想不起来我对他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当他把一只手放在我的大腿上时,我莫名其妙地产生一种异样的放松感觉。我一点也没有反抗,反而将头依偎在了他的肩上。

他把我带到了他的住所,一间简陋的小平房。白天他开车出去,把我反锁在家里,晚上带一些吃的东西回来。就这样一住就是三个月。我的情绪渐渐恢复了平静,思维也渐渐恢复了理智。一天,他回来后我对他说我想回家,他瞪着眼朝我看了好一会,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几百元钱给我说:“明天送你去车站。”

到了车站我才知道,那个城市就是珠海。但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那个人姓甚名谁,我也不想知道。

嬗变

回到家里,由于错过了报到时间,作为自动放弃分配,学校不负责安排工作。

没有工作,我只好回到家里住,但父母早已对我绝望,认为我落到这步田地都是咎由自取,活该!不再关心和过问我的生活。

文科生不好找工作,我又去读会计专业。在那里我又认识了一个老师。他四十多岁,人很温和。我们好像很有默契似的,谁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很快就走到了一起。他告诉我他有妻室,只是觉得我们很有缘分,但并不想破坏自己的家庭。我也并不想嫁给他,我们每周约会一次,但很快我就开始厌倦了。

我又开始寻找新的目标。

我发现我已经完全变了。过去我很内向害羞,现在变得有点不知廉耻了;以前我非常害怕别人看我的脸,现在我能非常娴熟地用这边的脸勾引别人上床,用另一边的脸换取别人的同情。我已经记不清和几个男人上过床了。只要和比我大一点的男人接触,我就想和他上床。离开了男人我就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但和每个男的交往不久就感到厌倦。他们都无法让我真正感到满足。

考验

对朱燕云的治疗开始进行得很顺利。接连三次的治疗都是在听她讲故事,我几乎没有说什么话,但她的情绪却在戏剧般的好转。言谈中她对我充满了赞美之词,把我誉为最优秀的心理医生。但经验告诉我,治疗真正困难的时候还未开始。果然第四次治疗时真正的问题才开始浮出水面。

你是我遇到的对我帮助最大的人。你看我们应当属于什么关系?”她问我,并用深情的目光看着我。

我心里微微一怔,每个有经验的心理治疗师都能够敏感到这句问话背后的含义。通过几次治疗的接触,我对她不仅产生了深深的同情,还有一种说不清的好感。我开始意识到治疗到了关键的时刻,也是最危险的时刻,已经没有退路了。我不能回避,只好正面回应。

你希望是什么关系?”我问。

我把你当作我最知心的朋友,是你让我从绝望中重新振作起来。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她答。

坦率地讲,我对你的印象也非常好。但是,我们的关系,包括治疗必须到此结束!”我十分坚定地说。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把你重新送回绝望中去。”

怎么会这样呢?”

当然会这样!回顾这些年来你走过的路不正是这样吗?‘情绪低落、绝望——寻找帮助、寄希望于异性知己——激情退去、失望、厌倦人生——情绪更加低落。’你已经在这个怪圈里折腾了这么多年,还想在这个怪圈中继续走多久呢?”

长时间的沉默。她深深地低下头,我看不见她的面部表情,只见她不停地擦拭着眼泪。我心里暗暗祈祷,希望我的话不要太刺激她。

真的要结束治疗吗?”她终于打破沉默,喃喃地问。

除非能把我们的‘关系’严格地限定在治疗与被治疗的关系之内。”我回答。

我保证做到。”她迫不及待地回答。

我心里暗暗庆幸,我们闯过了第一关!

以后的治疗虽然是一波三折,但总还是在不断地进步。朱燕云感到进步最大的是她可以把注意力从她的脸上转移到应该做的事情上去了。过去只要哪个男性能多看一眼她那长满疤痕的脸而不产生厌恶的表情,她都会产生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愿意为他奉献一切。她告诉我,她的先生就是在她去看病时认识的一位外科医生。当时因为脸上的疤痕肉芽组织发炎去看病。他特别细心地给她做检查,脸上充满了同情和怜爱,还且告诉她,现在的外科整形技术有了很大的进步,只要不属于疤痕体质都有希望治好。她感动极了。尽管许多同事和朋友都反对,认为他年龄比她大将近二十岁,人长得奇丑无比,这么大的年龄还是单身,性格一定有问题,但她还是很快就嫁给了他。

令她自己都感到困惑的是原来做梦都想把自己的脸治好,可结婚后她却不愿意去治疗。丈夫只要一提起此事她就与丈夫吵架,骂丈夫嫌弃她,并说:“就是我这张疤子脸,都比你漂亮一百倍。”

对朱燕云的心理治疗持续了整整一年。情绪已经完全恢复正常,与丈夫、父母和同事的关系也越来越融洽,但她仍不断提出新的问题需要医生帮助解决,似乎治疗永远没有尽头。

在一次治疗中我对她说:“心理医生如同一个人受伤时的拐杖,当这个人能够独立行走时,拐杖的使命也就结束了。你认为什么时候你可以独立行走呢?”

她迅速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脸上泛起一阵稍纵即逝的红晕,然后低下头轻声说道:“我知道这一天就要到了。我已经要我的先生帮我联系好了,下个月就去北京做整容手术。我先生非常感谢您对我的帮助。为了表示我们对您的感激之情,我们想请您一起吃餐便饭,不知这算不算超越界限。”

我为朱燕云的进步感到由衷的高兴,欣然接受了他们的邀请。

涅盘

在饭桌上我好奇地问:“是什么事情让你改变了想法,愿意去做整容手术呢?”

其实我本来就非常想去做,只是害怕再一次面对失败。”她回答道。

这一次就不怕失败了吗?”我故意问道。

还是很害怕,不过这一次的感觉和过去不一样。我的左脸记录的是我悲伤的过去,除掉它有一种象征意义。它象征着我不再需要依赖别人怜悯的新生活的开始。所以不论手术成功否,都值得去做。”她用坚定的目光扫了我一眼,然后转过头向坐在她身边的丈夫送去甜蜜的微笑。

我端起酒杯向他们献上我深深地祝福,愿幸福永远伴随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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