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亲1965年搭建的那一间披水屋在张家堰旁,它堆满了我遥远的童年记忆。1983年秋,我和新婚的妻还专门去那里住过一夜,稻草上铺垫着的床单,以及薄薄的被子,她陪我一起重温了旧日时光。也仿佛宣告,支撑过苦难岁月的披水屋正式完成了它的光荣使命。
01
1966年十月二十七日(农历),奶奶去世了。在那间厨房兼客厅、饭厅的小房间里,我们一家人打地铺为她老人家送终。我不知道大人们当时如何判断她的临终时刻,就像吐出微弱火舌的煤油灯,等候油枯灯灭的那一瞬间。
奶奶“中风”(脑梗塞)偏瘫一年多,生活不能自理,主要由小姑姑照料。那时候,小姑姑还在缝纫社上班,没有发生肉疮应该是她全力尽孝的体现,但在那样的年代也谈不上像样的调养和护理。奶奶临终前最惦记的是我,记得他把父母亲叫到跟前,告诫他们要如何珍重我这个家族中的唯一传人(爷爷兄弟三人,各家只有一个男丁,到第三代却只剩下我一人)。
祖父辞世在1968年腊月初八,他和奶奶都是1893年出生,与伟大领袖同属“小龙”。虽然经历过中国近代最伟大的变革,也到过汉口和县城,尽管年轻时教过几年私塾,当奶奶陪伴我们在县城和马坪的时候,他却始终坚守在老家的田间地沟。直到那年夏天,一条木船载着他和父亲彻底告别一个叫“家乡”的山村,才来到马坪的这间披水屋。
那个冬天的雪下得非常大,我们学校的操场两个多月都可以自由溜冰,甚至还溜到铺满厚厚冰层的张家堰。爷爷“上山”的那天,抬棺材的叔叔们在鞋子上绑着几道稻草绳,踏着茫茫的积雪,喊着沉闷的号子,好不容易把他送到山上的墓地。我捧着老人家的遗像(父亲凭记忆画的),父亲在前面几步一拜,凝结着他对逝者的依恋,更重要是对抬棺人的感激。事后,他跟我们说出了自己的担心:万一有个什么闪失,伤及抬棺人,真不知道该如何交待。
祖父送上山后,父亲照例回农村劳动改造,母亲又去了学习班。不久后的春节,我们才又汇聚到一起,在吃年饭的祭拜中,父亲凝重的眼神透露出自己的深深愧疚,他捶打着胸脯低沉地呼号祖父,请谅解自己的不孝。那时候,虽然我们住在镇子上,但大家都从来不刷牙,全家共一个洗脸盆、一条毛巾。尤其在冬天的早晨,一家人共用小半盆洗脸水,而洗脸毛巾一丢下,水就变了颜色。既然共用一盆水,洗脸就有先后顺序,开始是老人在先,我们兄妹随后,父母亲最后。后来,父亲提出建议让我们兄妹先洗,祖父立马支持,而且坚持自己最后洗。他说:“我是半截埋在土里的人,孙子们来日方长,是我们家里的希望。”从此,每天轮到祖父洗脸的时候,就只剩下一点快冷的黑水。
多少年过去了,我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当年的那些情景,和很多家庭一样,大家艰难度日,虽然物质匮乏、精神极不自由,但在承受苦难的同时,仍然坚毅地怀着希望相濡以沫。我想,无论祖父母、父母他们,虽然不敢奢望前途有多么光明,但一定还是对成长中的后辈寄予深情厚望;他们在梦里,也一定无时无刻不在期望,自己的后人能够突破困境,摆脱屈辱,过上有尊严的平等日子......
02
1969年春天,经历了半年多的离校“紦松毛”“打草皮”(到山上打柴)之后,我们开始“复课闹革命”,六六、六七、六八三届小学毕业生一起升入初中。
刚才,当我输入“复课闹革命”一词时,显示的是:1967年10月14日,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央文革小组发出《关于大、中、小学校复课闹革命的通知》,要求全国各地大、中、小学一律立即开学,一些大专院校也先后开始复课。不过,文章话锋一转:“但不少学校因搞运动未真正复课,或短期复课后又停课。”
为什么要“复课闹革命”?显然是曾经有过“停课闹革命”。这要从毛主席在天安门广场接见红卫兵算起,1966年8月18日到11月26日,毛主席8次接见红卫兵,规模一次比一次大。其实,我们这些小学生还没有获得“大串连”的资格,真正实现“停课闹革命”。1967年夏天,我们五年级结束后,由于没有新课本,原地踏步一年熬到1968年夏天。
我想,升初中之所以要到1969年开春,可能需要一段时间重新编写、印刷新教材。比如取代物理、化学的,是一门《工农业基础知识》,语文、数学、政治教材也得与时俱进。那时候,初中加入红卫兵,小学加入红小兵也是人人必须争取的“新生事物”。没想到,第一批在小学加入少先队的我,直到90%的同学加入了红卫兵,自己还徘徊在“组织“的大门之外。这时,班主任对我这个“可教育好的子女”进行重点挽救,鼓励我再写一份深刻认识的“思想汇报”(已经写过多次申请)。为了投入组织的怀抱,熬了一夜的我写了一份长达5、6页的向组织靠拢的思想汇报。
第二天一早,父亲出工前看到后勃然大怒,把我的思想汇报一把撕碎。我一看则痛哭流涕,一夜的心血,和浴火重生的希望都付诸东流。父亲想到的是“大鸣大放”,而我想的是脱胎换骨,冲突在所难免,但父亲软硬兼施终于让我败下阵来。
当然,老师并没有抛弃我,终于让我在最后一批投入到组织的怀抱里。
03
1970年春,我们家又被搜查。尽管这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次,但是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因为我的一篇日记成为全家人的最大悬念。
那个晚上,全家都已经熟睡,“咚咚咚”的敲门声突然把我们从梦中惊醒。门一打开,父亲就被人带走,母亲、姑姑、妹妹和我被赶到一旁,其他四五个红卫兵就在家里大动干戈地翻腾起来。日记本就在堂屋的桌子旁边,我不时盯它看上几眼,心里像打鼓似的忐忑不安,终于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和我其他的作业本一起被收走。
折腾了一番,大家谁也睡不着了,我悄悄地告诉妈妈:“他们拿走了我的日记本。”“里面写了什么?”妈妈着急地问。
“就是前天父亲讲过老子的‘大盗盗国,小盗盗钩。盗国者侯,盗钩者诛。’我写了一点感想。”“完了,你这孩子惹祸了......”妈妈急得说不下去。姑姑接着说:“你也不机灵一点,知道有问题,就该想办法拿走的。”我的确想过,但就是没有敢。
第二天一早,居委会来人通知我们给父亲送饭。父亲关在公社的一间杂房子里,好像有四五个人,都是几个识字的四类分子(其他人已经记不得了),好像是要他们交待什么问题。没想到一关就是两个多月,我送了两个多月的饭,也等待着更大的祸事而度日如年。
后来,天气热起来了,父亲的屁股长了一个疮,我每天还要帮他换药。慢慢地,头脑里紧绷的弦渐渐松弛了,一直到父亲被放回来,等待着的祸事却没有如期而至,大家都很奇怪。
又过了半年,父亲在街上碰到他的一个学生,是当时车站中学的校长。那人悄悄地告诉他,他去检查搜家的书本时,看到了我的日记本,大吃一惊后悄悄地将它毁掉。原来,我们一家人的灾难被他无形中化解,父亲当然是感恩不尽。
这个从童年中留下来的记忆,今天想起来还有真点后怕,那是“一打三反”运动。在这场运动中,为了产生震慑效果,中央政府把原本属于最高法院的死刑审核权下放到省一级,但有些省份又将此进一步下放,甚至县一级都有权力宣布执行死刑,而且被判处死刑的一律立即执行。在该运动中以现行反革命分子罪名被判处死刑的,包括北京的遇罗克、王佩英等人。
该运动在北京于1970年底结束,其他地区结束的时间则晚得多,如上海于1972年底结束。该运动造成了许多冤假错案,后来获得平反昭雪。
04
业信在《四毛的人生》中详细记载了1971年初,街道没有推荐他上高中的经历,觉得十分委屈。但这件事对于我来说,实际上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因此,我们没有做过任何努力,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
多年之后,我的大侄子(大表哥的大儿子)讲到他小时候的经历:
那是夏秋之季的一个黄昏,小伙伴们都回家了,我一个人站在小街北头的稻场边上,看见舅爷爷从土坡路下走了上来。我拉着他去外婆家,他说要赶去林寨。见拉不住舅爷爷,我急忙从北头跑回去告诉了外婆。小脚的外婆和我追了好远,才把舅爷爷追回来。
记忆中,因外公木讷,晚饭时外婆还请来了小队的吴会计作陪。昏黄的煤油灯下,待在闺阁的小姨说到了叔叔在学校的成绩等,叙了好多家常----多少年过去了,我也恍惚,一个儿童怎么能有如此深刻的记忆?岁月荏苒,渐渐明白:舅爷爷为什么踽踽夜行,赶夜不进外婆家门?在那个落难窘境的时刻,听着小姨夸奖叔叔成绩,在一家子流放农村的岁月,他听着是怎样的心境?很多次,那个黄昏总像电影里的镜头:舅爷爷的身影一点点地从稻场坡坎下起来,他走到我的身边,带着慈祥,语调平静:你不去给家家讲,我去林寨找王木匠……
我告诉他:你记忆的时间可能有问题。我1972年7月11日到广水水泥制品厂了,在之前就听说此事。应该是1971年,你小姨那会刚上高中,听他们说我初中毕业的考试成绩还不错。但宋贤俊老师说:他的成绩考的再好也不能上高中。你舅爷爷听了这话心痛不已,从林寨回来后顿首捶胸,非常自责。其实那个时代,他也是受害者,完全不能支配自己的命运。宋贤俊老师是他的学生,即使想帮也无能为力。
侄子说:叔叔,我确实有印象。记得当晚舅爷爷坐在桌子的左东边,我的小姨坐在靠南边,她说你总考第一。
我连忙说:可能只是语文,仇非数学比我好。
当然,我们并没有躺平。父亲很快就把生产队一位1966届高中生的物理和化学课本借来让我学习。张家堰旁的披水屋与马坪高中隔畈相望,我就把桌子、椅子搬到门口,与高中的同学们展开了自学与听课的竞赛。竟然在1971年春天,将高一到高三的物理和化学走马观花地看了一遍,各做了两大本笔记。当时的学习肯定是生吞活剥,浮光掠影,但极大地培训了自己的自学能力,甚至有受益终生的感觉。
Archiver|手机版|科学网 ( 京ICP备07017567号-12 )
GMT+8, 2024-11-23 23:18
Powered by ScienceNet.cn
Copyright © 2007- 中国科学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