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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洪钧《中西医结合二十讲》之第九讲
四、辨病和辨证初探
辨证论治,不是理论。在辨和论两方面,中西医并无不同,都是运用理论,处理所得信息。中西医诊断,都有辨病。中医关于病的概念,至少在外感方面只有类概念。这种概念不足据以施治。中医制法立方的依据是“证”,辨不出证,就无法施治。西医临床思维,也离不开类概念。但西医的理想诊断,首先是病因确切。施治要招,是消灭病因。病因不明,治疗就是盲目的。中医辨出之“证”,不必或没有病因要素。中医施治,主要不是针对病因,而是针对病证。
辨证论治是运用中医理论,处理四诊所得信息,做出诊断并定出治则、方药的思维过程。其核心步骤或最终目的是辨出“证”,“证”是中医具体施治之对象。
上文说过,古今中医书中找不出关于病的精确概念,只有阴阳失调这样一个近乎哲理的概念。
在这个概念之下,就是我们常说的外感、内伤、伤寒、温病等病的概念了。不过,医生看病时,显然不能说:你的病是伤寒,就按伤寒处方吧。为什么呢?因为诊断到这一步还完全不能据以治疗。只辨出外感或内伤,对具体治疗更没有什么意义。那么,中医诊断到什么地步才能施治呢?就是要辨出证。
西医方面也有许多不直接指导治疗的病的概念。比如感染性疾病或传染病等。这是把具体的病归类的结果。西医诊断到什么地步才能施治呢?就是要辨出具体的病。
怎样才算辨出了具体的病呢?就是辨出病因、病位、病理等,特别是病因。因而可以说:辨病就是辨病因。
至此,似乎说清了辨病和辨证。特别是西医的辨病更清楚些。中医的辨证,还没有讲深、讲透,因而不好理解。
五、“辨证”和“辨病”的认识论和逻辑学意义
笔者以为,说一下“辨”字的认识论和逻辑学意义,对深入理解“辨证”和“辨病”是必需的。有了上述理论准备,再讨论“辨证”和“辨病”的认识论和逻辑学意义,可以先这样提出问题。
知道一个人不健康或有病,能够施治吗?显然不能,因为这种病的概念太宽泛了。
那么,知道一个人得的是外感病或西医说的感染性疾病,能够施治吗?显然还不能,因为这时知道的还是关于一大类疾病的概念。
再进一步,知道一个人得的是中医所谓伤寒或西医所谓细菌感染性疾病,能够施治吗?显然还不能。
看来“辨证”和“辨病”的最终目的不是得出上述概念。不过这不等于说这些概念没有用处。中西医都是用这些大概念统帅小概念的。不然,教科书就无法编写了。
下面再说有关认识论和逻辑学的问题。
“辨证”和“辨病”都要“辨”。“辨”字意义很清楚,就是“辨别”或“辨认”,即用已有的知识认识未知的事物。
专业哲学书和心理学书,讲认识论很复杂。为了本讲的需要,笔者把认识过程简化,大体分为四个水平或阶段,即感知、表象、概念和按已有理论用概念推理。
最低的认识水平是感知。尽管不同动物感知到的对象的信息多少很不一样,却是一切动物都有的认识能力。
表象属于相当高级的认识,没有高级视觉的动物,不能形成表象。概念是只有人类才有的认识能力。有了概念,对事物就有了理性认识。不少人认为,动物也可以有概念,我们不必纠缠,动物至少不会形成抽象的病的概念。
按已有理论用概念推理更是人类才有的认识能力。“辨证”和“辨病”就是按已有理论用概念推理的认识过程。
稍微高级一些的动物,都有某种程度的辨认事物的能力。很多高等动物的某种辨认能力,甚至比人类高得多。但是,除了人类之外,一切动物都不会形成概念,比如,它们不会有“人”的概念,更不会有“病”和“证”的概念。
动物认识的局限性,更在于它们不可能透过现象认识本质。人类在钓鱼、打猎时常常使用某些手段迷惑猎物。一般说来,那些手段不会迷惑住人,但动物总是上当。所以,动物即便有概念,也不清楚、不准确,更不能通过现象看本质。
那么,概念有哪些种呢?大体上可分为三种,即普遍概念、类概念和具体概念。
在思维过程中,什么概念最重要呢?对此不可一概而论。假如研究的是哲学,讨论的往往是普遍概念。比如“气”、“物质”、“矛盾”、“阴阳”“变化”都是普遍概念,而且很抽象。研究它们往往要靠思辨。对这些概念把握得越普遍或全面,说明水平越高。
数学方面和哲学类似。理论自然科学也有些类似。比如,物理上的自由落体、匀加速运动、匀速圆周运动、质能守恒定律等就是普遍概念而且能用公式表达。它们的出现,是物理学的重大进展。
应用科学则不同。上述三方面理论科学为它们提供了普遍概念。它们的使命是使用有关普遍概念解决应用问题。
不过,应用科学还要有自己的普遍概念、类概念和具体概念。对医学来说,病显然是最重要的普遍概念。
不过,辨出这个病来,不能据以治疗。那么,辨出病的类概念来呢?比如,辨出了“感染性疾病”。显然,仍然不足以具体施治。
不少西医大夫,常常拉大网。凡是怀疑感染,就用上几种抗生素和其它抗菌药施治。似乎只要感染原因落在这个网里,就会有效。实际上会出现很多问题,见下文。
故只有辨出具体概念——即含有对象特定本质的概念,如浸润型肺结核,才能具体施治。
西医治疗此病的主要手段,就是抗结核药。尽管也常常用维生素B6、鱼肝油、钙剂等,都是辅助性的。
须知,抗结核药治疗结核病,不完全是锁钥关系,故不像卤水点豆腐那么灵。不但不很灵,抗结核药对某些非结核菌也有作用,更有副作用,这是医生不想要的。只是,完全实现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即发明除了对抗病因外,没有任何其它作用药物,非常困难。可以说,在外感病治疗上,西医至今没有这样的手段。希望西医朋友时刻记住这一点:一切抗生素治疗感染,都不是百分之百的锁钥关系,要时刻注意不想要的那一部分作用会有害处。
以上说的是西医辨病。
至此,中医为什么要辨证,就好说了。中医自然有病的普遍概念。不过,辨出“阴阳失调”显然不能具体施治。辨出内伤和外感这种略为具体的类概念呢?显然还是不足以具体施治。同理,辨出伤寒或温病,仍然是类概念,无法具体施治。
上文提及,伤寒和温病的取名,是以病因为准的。
为什么不能直接针对寒温施治呢?伤寒一律用热药,温病一律用凉药,不是说得通吗?显然不是这样,合理的解释只能是寒温不是真正的病因,至少不是热病的全部病因。
再往下辨,伤寒分为六经病,温病分为卫气营血证。于是在温病那边,已经辨出证来了——虽然还不很具体。伤寒这边还是病的类概念,仍然不能具体施治。
简言之,中医没有可以直接指导治疗的具体的病概念。于是,只好辨证。
六、中西医结合论治疗
一旦说清中西医辨病和辨证的问题,讨论中西医治疗就比较容易了。
1.西医治疗学的长处和不足
西医怎样治病呢?很简单。凡是弄清病因的,主要针对病因治疗,即使用所谓特效疗法。其余就是对症治疗和支持疗法。对症疗法有无中医辨证论治的意思呢?答案是基本上没有。支持疗法有无扶正的意思呢?应该是有的,但还不能称为辨证论治。这种治疗学或治疗思想有无长处呢?当然有。
集中对病因进行治疗的长处是:假如该病是典型的单因素或准单因素现象或过程,这种治疗思想就非常有效。西医对这些问题解决得非常好。比如对维生素缺乏、微量元素缺乏、缺碘、缺铁等,解决得很成功。甚至,一旦弄清病因,这些病就基本上消灭了——因为同时有了可靠的预防手段。感染性疾病可看作准单因素现象,西医解决得也比较好。特别是预防方面,有很多成熟而可靠的手段。
反过来看,西医治疗思想的短处有二:
一是凡病因不明,就只能对症治疗,一般再加上支持疗法,于是疗效不好。
二是对多因素所致疾病,疗效不好,有时出现很多副作用。比如对癌瘤的化疗和放疗,效果不能令人满意。多数情况下,笔者不赞成化疗和放疗。不过,也不能说西医处理此类疾病毫无长处。比如高血压病(按:严格而言,高血压是症而不是病),西医疗法至少简便、经济而且有效。中医没有高血压概念,其疗法也有效,却很不方便,也不经济。
西医有无“证”呢?也有。如休克、心衰、过敏、水电解质和酸碱平衡紊乱、弥漫性血管内凝血等,就是西医的“证”。西医怎样处理这些问题,不是本文要讲的。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西医处理这些“证”时,同时重视病因治疗。即治证的同时还要辨病因,治疗病因。
2.中医治疗学的长处和不足
中医怎样治病呢?就是治辨出来的“证”。它主要不是针对病因治疗。从理论上讲,它不针对中医的病因,更不用说西医的病因。它针对的是病性、病理(有人称为机体反应状态)或正邪斗争状态。中医有无对症治疗呢?也有。试看经方加减,就是对症治疗。
辨证论治当中,是否有西医的病因治疗呢?有的。不过那是暗含的,不是中医理论的本意。很多情况下,中医疗效不能从其中有所谓西医病因治疗得到满意的解释。
即便对西医的“证”,中医治疗时,也要再按中医理论辨证。
讨论至此,对是否要中西医结合论治,或辨病论治与辨证论治相结合是否可取长补短,应该没有疑问了。
可否举一个例子呢?例子不胜其多。举简单的。
疟疾是中西医都能明确诊断的病。西医疗法不再说,中药也有常山、蜀漆等自西医看来有明显抗疟作用的药物。但是,中医治疟一般不是单用这些药,而是往往不用这些药。其代表方,在实验室中可以没有抗疟作用,却可治好疟疾。即中医对疟疾还是要辨证施治。即便在引进西说,知道疟原虫之后,仍然不是只用常山、蜀漆治疗。西医的所谓特效疗法治疟疾,无效的情况并不很少见。那么,中西医结合治疗,不是更好吗?
再举一个更简单的例子。比如牙痛,西医诊断为牙周炎或根尖周围炎。目前治疗习用抗生素加止痛药。有效没有?大都有效。不过,无效或疗效不满意的情况也不很少见,而且常见现副作用。中医治疗时就要辨证。假如是实火,可用清热泻火法,治以复方。为简便,可以单服生石膏或芒硝治好。有些病人自己服用大量凉白开加白糖,或者多吃几个梨子,也可以很快就好。自西医看,这些“土方”既无抗菌作用,也无止痛作用,不应该治好炎症而且迅速止痛。但是,自中医看,它们能泻实火,自能治好。对牙痛这个病或证,单用西医或单用中医都治不好时,中西医结合一起治,不既是实用选择,又是理性选择吗?
为什么中西医结合治疗,能提高疗效呢?
从上述举例可知,中西医方法是从不同环节上纠正疾病状态。
至此,基本上说清了中医为什么要辨证,西医为什要辨病以及辨病与辨证相结合的好处。希望本讲对一切研究中医的同好都有所帮助。
附:表证实质初探
摘要:表证至今仍是临床上最常处理的问题之一。但是,近数十年来的“证”实质研究和中医基本理论研究,都不大重视表证。一些医生没有表证概念,热病初起便大用清热制剂,造成许多偏差。复习并分析中医文献,得出表证的必见症或诊断标准就是恶寒、头痛和/或身疼。按中医理论,除急则治标外,有表证当先治表。“虽有表证,实无表邪”之说,至少自中医看来根据不足。
西医承认表证事实,却没有表证概念。但是,由已知的西医病生理,可以大略说明表证的病理实质。恶寒和发热是由于免疫过程中,吞噬作用产生致热源,引起体温波动所致。头痛、身疼是由于血流重新分配,导致大脑、脑膜、躯干肌肉、关节筋膜供血不足,酸性代谢产物堆积的缘故。
西医也承认,任何微生物都不能必然使人得病。感染而不病,是外感的第一种状态,即最好的状态。这时无证可辨。多数人感染后仅出现表证状态即愈。故表证是比较好的抗病状态。医家应力求在表证阶段促使病愈。
表证之后,仍可有剧烈体温波动,为什么一般不再见恶寒、头痛和/或身疼并存?本文未作解释。
表里之辨在中医原是非常重要的,试看八纲中无气血而有表里就足以证明它曾经比气血辨证还重要。然而,在近二十多年来的证实质研究中,表证似乎无足轻重。
1.被冷落的表证
中医理论分疾病为内外伤两类,内伤病均属病在里,所以,表里之辨只适用于外感病。
当代社会的疾病谱发生了大变化,外感病不像半个世纪、一个世纪以前那样重要了。这似乎可以说明,为什么表证在当代中医和中西医结合基本理论研究中不大受重视。然而,关于表证的研究之少,仍足令人诧异。笔者粗查近四十年证实质实验研究文献,竟未见一篇正面或专门研究表证的文章。专就表证进行非实验探讨的文章也很少。
需知,表里之辨的重要性完全没有降低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相反,当代基层医生处理的问题仍然以外感为多。处理外感自然先要辨表里。患者也多在表证阶段即已就诊。可叹的是,很多人没有表证概念,外感初起便大用特用抗生素、激素以及中药清解方或制剂。倘患者发热较高,不少医家竟不知双黄连、清开灵之外,中医还有何法。如此造成的不良后果成为当代医界(特别是中医界)的一大耻辱。西医滥用中医清解制剂,或情有可原。中医岂可如此孟浪。因此,本文之作,并非完全出自理论兴趣,主要目的是希望帮助一些同道纠正上述常见的临床偏差。若此文能引起更多的表证理论研究,则抛砖引玉者尤感欣慰。
2.表证与里证
表证与里证的关系比较特殊,我们不可能用几个症候说清里证。原因是,初看表证与里证概念对称,似乎外延也会对称,实则二者的外延极不对称。里证的外延远比表证大。说清二者的外延本来是个难题。古人采用了先限定表证外延的办法,于是问题简化。但是,真能把握表证的传统概念并结合现代医学弄请其实质并非易事。
笔者曾经说过: “表证……是八纲中外延最清楚的概念,里证则外延不清。我们应把里证视作负概念,非表证便是里证。”
“现代西医承认表证事实,但至今没有满意的理论解释,故表证是值得研究的课题。”
“里证外延不清,不宜选作实验研究课题,而应通过逻辑处理。非表证就是里证。因为从逻辑上说这正是里证的来路。”(1)
笔者至今对上述拙见不悔,所以尽管自己不具备实验研究的条件,仍想根据对有关文献的理解和临床体会探讨一下表证的实质。
3.表证外延的演变
古人所谓表证,原意即谓邪在人体表层。《内经》说:“寒气客于皮肤,阴气盛,阳气虚,故为振寒寒栗。”(《灵枢·口问》)“风从外入,令人振寒,汗出头痛,身重恶寒”(《素问·骨空论》)“虚邪之中人也,洒淅动形,起毫毛而发腠理。”(《灵枢·刺节真邪》)“热病先肤痛,窒鼻,充面。”(《灵枢·热病》)
综合上述经文,已可得出《伤寒论》的表证概念。
仲景说:“太阳之为病,脉浮,头项强痛而恶寒。”这就是我们常说的太阳病纲领。但伤寒学家又说太阳病也有里证。于是这个纲领似乎又不能算表证纲领。笔者不想把这个问题弄复杂,故先放下太阳是否有里证之说。因为我们至少可以说太阳病纲领重在表证。
读者多知道,仲景又提出了太阳伤寒和中风两个代表证,即后人说的表实证和表虚证。下面列出《伤寒论》中的代表经文:
太阳中风,阳浮而阴弱。阳浮者热自发;阴弱者,汗自出。啬啬恶寒,淅淅恶风,翕翕发热,鼻鸣干呕者,桂枝汤主之。(12条)
太阳病,头痛发热,身疼腰痛,骨节疼痛,恶风,无汗而喘者,麻黄汤主之。(35条)
太阳病,或已发热,或未发热,必恶寒,体疼,呕逆,脉阴阳具紧者,名为伤寒。(3条)
上举三条经文中竟无项强。对此怎样解释呢?首先,笔者的临床经验和自身感受都可肯定,热病初起确有项强者,而且并非脑膜炎或破伤风等。不过,项强确实不如恶寒、头痛、身疼等常见。若说这是为行文顺口之故,虽非全无道理,仍有替仲景掩饰之嫌;若说古今疾病表现有别,同样不能完全服人。我们宁可存疑。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内经》和《伤寒论》所讲的表的范围已包括头项、四肢和躯壳。在《伤寒论》中,膈上属太阳,因而表还隐含着肺。
到温病理论形成,表证的概念又发生变化。
叶天士说;“伤寒之邪流恋在表,然后化热入里,温邪则热变最速。未传心包,邪尚在肺,肺主气,其合皮毛,故云在表。”(2)
吴塘说;“凡病温者,始于上焦,在手太阴。”又说:“太阴之为病,脉不缓不紧而动数,或两寸独大,尺肤热,头痛,微恶风寒,身热自汗,口渴,或不渴,而咳,午后热甚者,名曰温病。”(3)
总之,温病家径说温病起于肺,肺主气,属卫,合皮毛,故也有表证。这样一来,头项、四肢、躯壳不属于表。
于是,温病初起的头痛便不好用皮毛受邪来说通。至于微恶风寒,也不很通。既然是温邪致病,为什么还要恶风寒呢?莫非,温邪一犯人体先寒化吗?又说温邪化热最快,莫非温邪本属风寒吗?否则何必化而成热呢!
温病与伤寒之别,给后人限定表证带来了困难。我们不妨看看当代诊断学怎样说表证:
“表证是指外邪从皮毛、口鼻侵入人体,正邪相争于表的外感病初发阶段。病程短,起病急。临床表现有发热与恶风寒齐作、头痛、鼻塞、咳嗽、脉浮、舌苔薄白等。凡是具有上述症状的即可称为表证。”(4)
这一限定同时照顾到伤寒、温病两家之说,虽然有待推敲,总算没有大错。同书中关于表里的发挥却容易造成混乱。如说:
“表里之区分并非绝对。如躯壳为表,脏腑为里。以躯壳而言,则皮肤为表,骨肉为里……又如经脉,太阳、阳明为表,少阳为半表半里,三阴为里。其中又分表里,如太阳为表中之表,阳明为表中之里。里亦分表里,太阴为里之表,厥阴为里之里等。”(5)
此种发挥确有古今人提过,但表里之区分与表证里证完全是两回事。表里辨证的核心问题是辨清表证。因为除非紧急情况(急则治标时),外感病必须先治表。急则治标之后,仍然要再治表,凡是表不解,热病必不愈,不唯不愈,还会变证百端。上述关于表里的相对区分无助于认识表证,倒可能引起概念的混乱。
4.表证的诊断标准
大多数人不必学医就有过多次外感表证的切身体会,按说,认识表证是个很简单的问题。然而,生活经验并不直接导致理性认识。只有在理论上弄清的东西,才能更好地总结经验体会。学过中医的人常常忽视表证,可见理论不是很容易掌握好。为深入说明表证。我们试看一下怎样规定表证的诊断标准。
拙见以为,今诊断学教材综合伤寒、温病两家之说并非就算得出了表证诊断标准。
教材所列表证的临床表现有:①发热;②恶风寒;③头痛;④鼻塞;⑤咳嗽;⑥脉浮;⑦舌苔薄白(即舌苔正常)。我们不能说必需七者全备才能断为表证,也不能说它们的诊断价值一样大。此外,本文认为教材所列的表证临床表现不够全面。
据笔者的读书和临床体会,表证临床表现的诊断价值以次为:①恶寒;②头痛;③身疼;④发热;⑤脉浮;⑥舌苔薄白;⑦病初起。
以上七个表现没有列出教材所说的鼻塞和咳嗽,却多了身疼和病初起。为什么不取鼻塞呢?很多人都会说鼻塞和喷嚏是感冒(最常见的外感病)的最早信号。拙见以为,在鼻塞和喷嚏时还不能说已发生外感,况且鼻塞和喷嚏也不是外感特有。咳嗽没有列入的道理略同。
“病初起”是外感表证暗含的诊断标准,这一点似乎无人提出过,故把它明确列出。
为什么加上身疼?读者大概会同意这样做。外感初起出现头痛或身疼的机会大约差不多。有的人具其一,有的二者全备。不学医的人也有这种经验。
那么,是否一定排除鼻塞和咳嗽呢?也不是。它们应视作或见症。
否笔者所列七个临床表现都是必见症呢?也不是。浅见以为,发热、脉浮和舌苔薄白也不是表证的必见症。如果再略去暗含的病初起,表证的必见症就是:①恶寒;②头痛和/或身疼。
此外都是或见症。它们出现的愈多,愈有助于诊断表证。但必见症则缺一不可。而且但有必见症,没有任何或见症,也足以诊断表证。
读者很可能批评这个标准不重视脉象和舌象。回答是:脉象和舌象可能比鼻塞、咳嗽重要,却不如发热重要,不过,本文也不把发热看作表证的必见症。表证患者见典型脉浮、舌苔薄白者也许不到百分之六十。有些正常人(没有自觉症状)脉总见沉象,舌苔不正常(即不薄白)。这些人患外感初起脉不浮,舌苔不薄白。这时可以怀疑有旧病,做进一步诊断,却不能否定表证。总之,古人说有一分恶寒就有一分表证;有一分头痛和或身痛便有一分表证是正确的。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外感病有一分恶寒、头痛和/或身疼,便有一分表证。
为什么不把发热作为表证的必备条件呢?因为,西医所说的发热就指体温高于正常,而中医所谓发热主要指患者自我感觉。自然,在外感病,这时必已体温升高。其实,恶寒时体温已在上升,即恶寒暗含了西医的发热。所以不一定把发热作为必备条件。
那么,表证若失治或误治可以持续多久呢?仲景所论有十日以上者。笔者经验所及,有持续(有其他兼变证)近一月者。所以,表证虽然多见于外感初起,但初起并非诊断表证的必备诊断条件。或者说,病程较久不能排除表证。
5.表证与表邪
中医原意,表证就是邪在表所致(有兼变证亦不否定尚有表邪)。伤寒表证,就是邪在表毫无疑问。温病上受,首先犯肺,逆传心包。似乎温病初起,邪就在肺。若问,既然在肺,何以先见卫分证?创此说的叶天士也只好说肺主气,其合皮毛,故有表证。
我们最好理解为温邪犯肺时,也犯皮毛。否则,温病不应有卫分证,叶氏不必用汗法,吴氏不必用桂枝汤。至于陈平伯论风温,直说“邪在表也”(6),则温病初起邪在表,毫无疑义。
然而有人据杨栗山之说,撰文论“虽有表证,实无表邪”(7),使表证病机难明。拙见认为,栗山之说,不过是一偏之见。试问,即便温邪由里透表,则邪至表时何无表邪?
本文并非着重说表证之邪在何处,读者认为温病无表邪亦无不可。鄙见以为,温病家对传染病受病途经的认识,接近西医。西医虽然也承认皮肤是人体免疫的第一屏障,却不认为微生物一犯体表就得病。问题是不可因而忽视表证。因为,果然无表邪,即便有表证,解表便无助于驱邪,何必解表!表证之说即为多事。本文岂非无病呻吟。
6西医对表证的描述
半个多世纪以前,西医对许多外感病疗效不好。那时医家常见外感病的自然病程。对外感病的临床表现观察很细,有关描述颇近于中医。目前,很难看到旧时的西医书。不过,仔细读一下当代西医书,仍然能发现有关表证的描述,只是没有表证概念。下面抄几段有关描述。
流感:“临床上可有急起高热,全身症状较重而呼吸道症状并不严重,表现为畏寒、发热、头痛、乏力、全身酸痛等。”
其它呼吸道病毒性疾病:“鼻病毒是人类普通感冒的主要病因,……发热、畏寒、头痛、咳嗽、全身酸痛者,可予以退热镇痛药物对证治疗。”
流行性出血热:“起病急骤,有畏寒、发热、头痛、腰痛、眼眶痛、羞明、视力模糊、口渴、恶心、呕吐、腹痛、腹泻等。”
肝炎:“多数起病缓慢,可有畏寒发热,主要症状为乏力、食欲减退、恶心呕吐、肝区胀痛、腹胀、便秘或腹泻等。有些病例有明显的上呼吸道症状,类似感冒。”
伤寒和副伤寒:“病程第一周,起病大多缓慢,发热是最早出现的症状,常伴有全身不适,乏力食欲减退,咽痛与咳嗽等。病情逐渐加重,体温呈阶梯上升,于五至七天内达39—40℃,发热前可有畏寒而少寒战,退热时出汗不明显。”
流脑:“上呼吸道感染期,约为一至二日,大多数病人无症状………败血症期,患者突然高热、畏寒、寒战,伴头痛、食欲减退及神志淡漠等毒性症状。”
以上所抄均见陈灏珠主编《实用内科学》,人民卫生出版社 1999 第十版。
据以上描述,得出西医所谓传染或感染性疾病初期,十之八九有中医所谓表证是无疑的。此时诸病最常见的症状就是畏寒(往往同时提发热)、头痛、身疼等,即上文所说的表证必备症状。也就是说,西医完全承认表证事实,而且很多疾病的病因此时就在人体表层,可是西医没有表证概念。
7.自西医看表证实质
如何自西医角度解释表证呢?大体上说清这个问题并不困难。它主要涉及免疫与免疫相关的体温调节以及相关的代谢病理。
今中医院校所用的病理教材中,有关于头痛、身疼和周身不适等症状的粗略解释。笔者以为其说法大多错误。故不引用。
西医认为,在外感病免疫过程中,抗原就是致病微生物。表证阶段,尤其如此。这时以非特异免疫反应为主(有典型特异免疫反应者,即对该病有了特异免疫力,不会病)。即各种吞噬细胞吞噬微生物后,产生的致热原作用于体温调节中枢,引起体温波动,出现恶寒和发热。所以,恶寒及其暗含的发热很容易解释。
然而,免疫及相关的体温波动存在于外感病始终,为什么恶寒、头痛和/或身疼是表证的特有症状呢?上述解释未能说清。
西医也知道,除个别病种外,自外感病中期开始,患者一般即不再有恶寒与头痛、身疼并存的表现。这里不再抄西医书。看来,尽管西医的免疫及有关病生理如此复杂,它在总体把握认识热病现象时却有明显的不足。以下试提出笔者关于表证实质的西医解释。
⑴任何致病微生物,包括鼠疫杆菌、霍乱弧菌都不能必然使感染者发病。带菌而不发病者,必然因为其正气足以抗邪。西医明确肯定这一点。以乙脑为例,西医就说“大多数患者症状较轻或呈无症状的隐性感染”(8),有典型脑炎表现者仅少数人。接触且感染微生物而不病,可看作外感的第一种表现。在中医,这时无证可辨。
⑵另有较多数人感染后症状较轻,即不表现为典型病例。所谓症状较轻,在此类病即出现中医所谓表证后便痊愈。若非有较大规模流行,这些病人往往被认为患了感冒。读者应知道,几乎所有传染病轻证都类似感冒。典型病例的前驱期也类似感冒。读者可查一下感冒症状群是否中医所说表证。
⑶无症状感染状态自然最好,但他们不被视为病人,一般也不会就医。所以,表证状态是比较好的机体抗病状态,也是最先表现的状态。医家应该力促在表证阶段结束病程。
⑷为什么表证状态最足以抗病呢?因为外感初起机体尚无消耗,人体抗病的能力最强。
⑸为什么表证必见恶寒、头痛和/或身疼呢?这是由于免疫及其必然伴随的体温变化导致血流重新分配所致。为升高体温,血流优先供应内脏(心、肺为主)和躯干肌肉,以快速产热。皮肤血流锐减。为减少散热,皮肤血流减少的同时又紧闭汗腺。患者自觉恶寒,恶寒的极端是寒战。这时肌肉供血也相对不足,肌肉快速耗氧,酸性代谢产物堆积,便有全身酸痛。血流重新分配的基本原则是:凡肾上腺能神经支配的末稍血管灌注区都增加。
至于此时大脑的供血情况,笔者曾经观察过颅脑开窗手术后的患者,一旦发热,颅骨缺损处即见膨出,显然这是由于脑内充血,颅内压增高,故头痛、头昏。至于这是脑供血状态如何,还有待实验研究。关节、筋膜等本来血供不佳的部位则应以缺血为主,故骨节烦疼。
⑹以上是典型的表实证状态。表虚者,反应不如此严重,但原理一致。
⑺典型表证,特别是表实证,同时又是机体的一种应激状态。肾上腺髓质以及所有相关内分泌器官,参与反应。机体血流重新分配,免疫反应加强,代谢的异化过程加强,都不单单是微生物毒素或吞噬细胞碎破产物作用于机体的直接结果。
⑻恶寒和发热是体温升高过程不同阶段的自我感觉。恶寒时体温必然在上升。一旦不再恶寒,体温就升至顶点。一旦自觉发热,便将出汗,随之体温下降。从恶寒、寒战,到发热出汗,是正邪斗争的一个回合。胜负如何,当再辨证。
⑼寒热是外感病的第一症状,也是最重要的宏观或整体病理反应。中医称外感病为热病或寒温,就是抓住疾病最主要的表现而言。西医症状学以发热为第一症状,尽管发热也见于内生疾病,却说明发热是中西医都最重视的外感病症状。发热既是自觉症状,也容易为他人感知。在微观诊断手段发明之前,宏观地掌握发热的病理意义非常重要。对热病或外感来说,尤其重要。总之,体温升高为抗病过程必不可少。除非过高热而且过久,高体温必然促进免疫过程、增强免疫能力。这已为西医病生理证实,只不过强调不够。故治表证不可以退热为首务。
⑽麻黄汤治表实,是为强化表证反应(主要通过麻黄素的类肾上腺素作用)。代价是快速消耗机体能量。桂枝汤治表虚,是补充能量供消耗。可能也轻微加速消耗。故伤寒家治表证,全在调动机体抗病能力。
⑾温病家治表证,用桂枝汤时,与伤寒治表虚意略同。用辛凉法解表时,近乎西医用抗生素加退热药。
⑿凡苦寒药,包括西药抗生素,用量过大,都会减缓代谢,同时削弱免疫过程。故用清热药剂当适可而止。伤寒家治表证用之颇慎重。温病初起即大用清热方,亦为传统所忌。
⒀那末,为什么表证之后不再见恶寒与头痛和/或身疼并存呢?至今尚难用现成的西医理论解释。显然我们不能认为这是体温不再剧烈波动的缘故。中医的少阳证有寒热往来,却不见头痛、身疼,就很难说清为什么。此外,表证后还可出现寒战、战汗(战后不厥逆必大汗,中医称战汗)、高热而厥逆(即中医的热厥),均不一定伴随头痛、身疼。本文暂不解释。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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