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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洪钧《中西医结合二十讲》之第九讲
什么叫“辨病论治”?什么叫“辨证论治”?什么叫做病?证的概念是什么?为什么西医要“辨病论治”,而且一般能够“辨病论治”?为什么一般来说中医只能“辨证论治”?把这些问题解释得自己满意,就不大容易。让别人听得明明白白就更有些困难。
关于这些问题,至今为止,书上没有满意的答案,也没有人讲得很清楚。大家可能觉得这种现状很奇怪,但这是事实。前几年就曾经围绕着“辨证论治”和“证”概念,进行了一番大争论,至今还没有完全停止。笔者也曾经就此写了几篇文章,做了较为详细的探讨。
“证”概念的争论,源于对中医“证”概念的本意认识不清。此种认识不清,主要是由于在特定的历史背景条件下,出现的“特色”论,给人一种满足感,影响了对证的深入的理论探讨。“证”的概念在中医发展过程中不断演变。自《伤寒论》开始,其内涵即开始放大,有病证并提的趋势。此后,愈至晚近,中医愈重视辨证,证的概念也愈宽。故“证”早已是中医临床思维的核心对象。舍去证的概念,不讲辨证论治,意味着中医自我否定。
显然,要说清“辨病论治”和“辨证论治”,最好先从“病”和“证”的概念说起。
一、中西医结合论病证
早期的中西医结合重视临床方面,辨病论治与辨证论治相结合是上个世纪60年代以来中西医临床结合的主要模式。近来,对此种模式以及由此而来的“证”实质研究方向发生了争论。下面先讨论一下病和证的概念。
(一)病的概念
病比医学还难定义。由于医学始终是为了对付病的,这里顺便说一下关于医学的概念。《内经》说:“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可以长久。”(《素问·气交变大论》)
换成现代语言定义中医,就是:中医是研究人体生命现象与自然和社会的关系,从而保证健康长寿的学问。
注意!这个定义,很接近下文将提及的西医的生物—社会—心理模式的医学概念。故中国古人对医学的认识曾经是很先进的。后世中医又说:医乃仁术。换成现代语言应该是:医学是救死扶伤的技术和艺术。
关于西医的定义,可以有两个。
一个是:医学是非生命科学和生命科学,在人体生命现象上的应用。
这基本上是生物模式的医学概念。
较新的说法应该是:医学是非生命科学、生命科学和社会科学在人体生命现象上的应用。这是生物—社会—心理模式的医学概念。
当然,还有别的关于医学的定义。比如:医学是人类同疾病作斗争,提高健康水平争取长寿的知识体系。尽管不少人不赞同功利主义的科学观,却很难否认医学从始至终都是为了对付“病”的,即为了解除疾病导致的人类痛苦的。或者说,有病才有医学。
所以,也可以最简明地把医学定义为:医学是防病治病之术。总之,“病”是医学的初始概念。此类概念很难定义。笼统地或一般地讲什么叫病,近乎讨论思辨概念。
医学发展之初,不是先有了病的概念才研究治病方法。相反,古人是在设法缓解具体病痛过程中创建了医学。抽象地讨论疾病的概念,是医学发展到近现代阶段才出现的,至少西医如此。
1.西医的疾病观——重视病因
西医怎样一般地认识病呢?曾经有过很多不能令人满意的说法。比较晚近的说法,是把疾病和健康一起讨论。如果能定义健康,疾病就自明了。可是,健康同样是很难定义的概念。这说明类似阴阳学说的辩证思想,在理解“病”这类概念时是必要的。孤立的“病”和孤立的“健康”的概念都很难定义。
定义健康,要考虑到人的肉体、精神、人与自然、人与社会四个方面。可以大体上定义如下:
健康是人的生命活动,在肉体和精神两方面,不但内部和谐,而且与自然和社会完全相适应的状态。据此,人体内部不和谐或与外界不完全适应的状态就是疾病。显然,这一定义在临床上很不容易把握。
近年来,提出了“亚健康”概念,结果使疾病概念更难说清了。因为,很难想象有绝对健康的人。但是,又不能说所有的人都是不健康的。
总之,西医关于疾病的一般概念大多也近乎哲理。只是《内经》时代的中医用阴阳思想说明病。
显然,上述近乎哲理的概念,说不清“辨病”和“辨证”的问题。笔者认为,对说清“辨病”和“辨证”最有用而且中西医都遵循过的是下面所说。
西医说:“疾病是致病因子作用于机体,引起机体构造和/或功能异常的生命现象。”
中医关于“病”的概念也同样重视病因。伤寒、温病、内伤等本义都是按病因定的病名。不过,最好先不说这些中医概念,因为没有进一步说明,无法说清。
西医如何讨论病呢?
简言之,无论什么病,必然有原因。机体构造和功能异常既然是某种原因导致的,那么,除去致病的原因,机体就能恢复常态——病好了。注意,这当中暗含了两个观念,一是致病因子来自机体外环境,二是疾病的起因始终不变。或者,尽管起因还存在,却不再作用于机体。
其实,这个概念,也不适用于某些疾病。比如,维生素缺乏类或微量元素缺乏疾病,就不是一个多余的外部原因作用于机体,而是机体缺少了必需补充的东西。至于很多疾病起因就在体内(真正的内因只有遗传因素),上述疾病观就更不准确。
那么,为什么西医很钟情于致病因子说呢?主要是因为19世纪中叶至20世纪末这100多年中,西医首先攻克了维生素、矿物质和其他重要营养缺乏疾病。此类病虽然不是人体没有的外因所致,却是单一因素引起的现象。而后,西医又集中攻克了大多数感染性疾病。那时的主导思想,就是找出致病的单一因素。特别是微生物种类很多,西医为此付出了很多人力物力。其疗效又常常相当满意,使西医形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思维模式。
西医至今习惯于这样认识疾病。比如,目前对肝炎的诊断即属此例。知道肝脏发生了炎症,不能算诊断明确。还要弄清是哪一种病毒在作乱。现在已知道,不同病毒所引起的肝炎,临床表现有所不同。总之,尽管至今治肝炎还没有特效药,预防手段也不满意,西医还是不懈地寻找肝炎的准确病因。对流感的诊断更是这样,每发生一次较大规模的流感,病因学诊断都要达到分子学水平才算准确。尽管这不是对普通医生的要求,世界卫生组织和各国的防疫部门却要随时做出病毒学的鉴定。
显然不能否定这种疾病观,它在人类认识并战胜许多感染性疾病,和部分非感染性疾病方面很有成就。但是,不能不指出,这种观念确有局限性。它不能解释为什么疫病流行时,不是所有的人都发病,多数情况下也不是大多数人发病。也不能解释许多人身上有致病微生物,却不得病。其中有些人没有特异免疫力。所以,其中必然漏掉了某种因素。
当前,危害人类生命的一大类疾病叫癌瘤。西医至今仍在集中力量寻找致癌原因。不过,总地来说成绩不够满意。为什么?这涉及到科学方法问题。至今为止,分析方法仍然主要对认识单一因子过程或现象特别有效,对多因子过程或现象则力不从心。由于当代软科学理论和信息技术的发明,当代科学很有可能在不远的将来解决多因素问题。在医学方面,中医的思路和方法是应该借鉴的。
2.中医的疾病观——注重阴阳思辨
中国人关于病的概念,最初是很形象、很直观的。试看我们最熟悉的疾病两个字。病框的本意指人躺在床上。病框本身就是一个字,而且是“病”的本字。
《说文解字》的作者许慎说:“疒,倚也,人有疾痛也,像倚箸之形”。段玉裁似乎认为病框只能解做倚,爿字不能理解为床。笔者认为,中国人早在汉代之前已不像日本人那样睡榻榻米,而是睡在床上。病框就应该指床上躺着一个人。《说文解字注》的贡献很大,段玉裁对病框理解却很难服人。甲骨文已经证明,病的本字就是病框,对此不必多说。
但要知道,它是个会意字,因而不是独体字,凡会意字至少要用两个字素组成。独体字的初文,大多象形。病这种复杂而又抽象的概念,不可能用一个独体象形字来表示,最初就是通过人睡在床上来表示,当然,不可能表达得全面而抽象。疾病二字又加上新字素,特别是加上丙字,我看是把天干配五行的思想拿来而且代替了疢字。
早在许慎之前,凡表示疾病或重要症状的字,大都有病框。至今,我们最熟悉的是“疾”、“病”、“痛”、“疼”四个字。
矢是箭的象形字,故“疾”表示躺在床上的人受了箭伤。在疾字中,矢同时有表音作用。疾的发音,近于箭和镝。许慎说:矢,式视切;疾,秦息切,与今读音略异。
病当中的“丙”字,应该是从天干配五行而丙属火的意思来。故“病”可以指烧伤,也可以表示这个人在烤火,也可以是正在接受灸法。说是患了伤寒病,也不算牵强。《内经》说:“今夫热病者,皆伤寒之类也。”故“丙”字也可以理解为在发烧。总之,意思宽泛了。“病”中的“丙”字同时表音。
痛是个形声字,和它接近的是“疼”。它们的表音部分很好看出。这样含义和发音很接近的两个字,很可能像吾、我那样,因为不同的方言形成的。
许慎说:“疾,病也。”“病,疾加也。”疾加重叫做病,故病字应该后起。《说文解字》中还有疢、瘏、瘣、疴、痡、瘽、瘵、瘨、瘼、瘝、疭等字泛指病。可见,造字的古人曾经通过很多字素结合表达病,而终于表达不清。至今最常用、最为人熟悉,含义也最广的病字,很可能与认识热病有关。今商务版《古代汉语词典》就解疢为热病。
至此,也许有必要提一下《尔雅》。
《尔雅》说:痡、瘏、虺颓、玄黄、劬劳、咎、顇、瘽、瘉、鳏、戮、癙、癵、痒、疷、疵、闵、逐、疚、痗、瘥、痱、瘵、瘼、癠,病也。
又说:痯痯、瘐,病也。
又说:伦、勚、邛、敕、勤、愉、庸、瘅,劳也。
显然,《尔雅》对病的概念把握不准确。第一句把引伸义的使动用法如咎、闵等和病的本义相混。第三句则把瘅和它的病因混同了。
总之,现存最早的词典和字典,都不能给我们一个关于病的满意的概念。
那么最新的标准词典呢?
《新华词典》说:(病)“指生物体发生的不健康现象,也指发生病。”
这样解释,明显有逻辑上的毛病——循环定义,等于没有解释。到《内经》时代,中国古代医家的抽象思维能力已经很强。但是,《内经》没有给疾病下一个通俗或具体的定义。
中医也曾经想先定义“平人”,即健康人,而后定义疾病。说:
“平人者,不病也。”(《素问·平人气象论》)
说正常人便是无病的人,属于循环定义,是无意义的。
《内经》中还有用阴阳说定义平人的论述。说:
“阴阳匀平,以充其形,九候若一,命曰平人。”(《素问·调经论》)
这句话是讲脉诊的,不能算对平人的定义。好在《内经》还有进一步论述。说:
“凡阴阳之要,阳密乃固,两者不和,若春无秋,若冬无夏,因而和之,是为圣度。故阳强不能密,阴气乃绝,阴平阳秘,精神乃治,阴阳离决,精气乃绝。”(《素问·生气通天论》)
有人说,这段话是探讨男女关系的,也许本义如此。不过,后人多认为这是关于健康和疾病的一般论述。
于是,“阴平阳秘”、“阴阳匀平”、阴阳和,是“圣度”,即理想的健康状态。“阴阳离决”,是生命结束的状态。二者之间是疾病状态。后世习惯上称为“阴阳失调”或“阴阳平衡失调”。这显然是一种哲理性的疾病概念。
阴阳是否能够维持绝对平衡呢?《内经》这样说:
“上古有真人者,提挈天地,把握阴阳,呼吸精气,肌肉若一,故能寿敝天地,无有终时,此其道生。”(《素问·上古天真论》)
这就是道家修炼的理论依据。其前提是“天地”的阴阳循环“无有终时”,所以,这种推论有漏洞。先秦思想家,认为天地是有开端的。《素问·天元纪大论》就说:“太虚寥廓,肇基化原,万物资始,五运终天,布气真灵,揔统坤元”。
按阴阳思想,有始必有终,则有生必有死。修炼家可以说“道”无始无终,但是,这样的“道”只是抽象的绝对本体,具体的人不可能无始无终。所以只能说,平衡是相对的,不平衡是绝对的。相对的平衡,有一个“正常”范围,在此范围内,属于健康,出此范围,即为病态。
3.中医病因学略评
为了说清病证问题,有必要回头再说一下中医病因学。
我们的祖先,也清楚因果关系。他们也力求找出病因。然而,在古代条件下,人们不可能发现微生物这类病因。微量元素,维生素、就更难发现。那么,古人怎样认识疾病的原因呢?这就是我们熟知的六淫七情说。
六淫七情能致病毫无疑问。直觉或生活常识足以证明这种观念。比如,每一个有生活常识的人,一旦突然受寒,马上就会想到要感冒。这时,当代西医传染病专家也不必用微生物病因学来推断。
然而,六淫病因学说确实也漏掉了一大类在暗中起作用的病因。
所以,中医认为,六淫致病时,起始原因是变化的。病的起因是寒,最初也是寒象,后来却常常出现热象。如何解释呢?阴阳转化思想有了用武之地——热可化寒,寒可化热。由此可见,若没有阴阳思想,我们的古人就无法创造辨证论治体系。中医最基本的“证”概念,都是成对的,便知它们来自阴阳思想。西医则没有这类概念。
至此,读者也许能够初步理解,为什么西医要辨病,中医要辨证了。
病的抽象概念,和具体治疗没有关系。必须探讨一下可以做出具体诊断的病。
笔者做医生之前,就听人说“病怕无名,疮怕有名”。这句俗语是在强调明确诊断的重要性。患内科病而无名,就是医生诊断不清,自然施治盲目;患外科病——疮而有名,必是严重的疮。所以,医家和病家都有这两怕。
毫无疑问,治疗是基于诊断的,对医患双方都很重要。到底怎样诊断呢?中西医走到这里开始分道扬镳了。
(二)证的概念
明清以来,整理出了作为纲领的“证”的概念。“证”本意有两个。一是辨证论治时所得之“证”,是对患者当时的病位、病性或病理的综合判断,即病的目前正邪斗争反应状态,也就是医生要治的对象。二是作为纲领的“证”,是中医的最基本的病性或病理概念。
近年来,关于什么是“证”的争论特多,大有愈争愈晦之势。这说明,中医界和中西医结合界,正在重新认识自己。总地来说,这是件好事。
多数人认为,“证”受到特别重视,主要是由解放后特别重视“辨证论治”而起。下文主要从中医角度讨论“证”的概念。
大约因为“证”走入误区,近来有人提出,用“审机定治”取代“辨证论治”,似乎“辨证论治”原来就是误区。
其实,所谓审机,就是辨证。古人最重病机者,无过刘完素。他在代表作《素问玄机原病式》——主要论《素问》病机十九条——中说:“大凡明病阴阳虚实,无越此法。”
“证”的概念,实际上是关于临床思维的对象是什么。本文先从中医临床思维的对象说起。
1.“证”是中医临床思维的核心对象
所谓临床思维对象,就是医家要治的对象,亦即中医诊断的目的。中医治病治什么?人们可以说治的是“本”,是“因”,是“人”,是“病机”,等等。但是,怎样求本、求因、求人呢?就是靠辨证。岐伯论病机说:“诸胀腹大,皆属于热”,即是在辨证。笔者已经说过,中医临床要治的,就是疾病当时的正邪斗争反应状态,也就是辨出来的“证”。辨不出“证”来,中医无法施治。这种“证”的概念,固然不是从中医初创时,就清楚而且成熟了。但是,在《内经》中已表达得相当清楚。试看经文。
“调气之方,必别阴阳。定其中外,各守其乡。内者内治,外者外治。微者调之,其次平之。盛者夺之,汗之下之。寒热温凉,衰之以属。随其攸利,谨道有法。万举万全,气血正平,长有天命。”(《素问·至真要大论》)
其中难道不是有了后世所谓“八纲”“八法”的主要内容。
张仲景怎样论“证”,留待下文。据笔者所知,自仲景而下,流传至今的方书,没有一家论病、论治不辨证,而且愈至晚近愈讲究辨证。也许《肘后方》之类的土单验方集是例外。我不相信当代中医主张按图索骥,从《肘后方》那样的书中,任选一方治病而不治“证”。
其实,说明中医必须辨证才能论治,很容易。比如,辨不出寒热虚实,就得不出温清补泻治则;辨不出气滞血瘀,就得不出理气活血治法。中医岂能不辨证!
总之,不承认中医临床思维的核心对象就是“证”,就意味着中医自我否定。古人有这种思想的只有吴有性,他说:“能知以物制气,一病只有一药之到病已,不烦君臣佐使品味加减之劳矣”。那是西医的基本思维方式。
2.从词义或字义说“证”
有人说“证”概念走入误区的原因之一,是擅改字义。根据是,《汉语大字典》说“证”乃“證”的简化字。又引吴有性的说法,谓“证”乃“證”的省文,“症”乃“证”的变文。此三字形异实同。此乃大半无根据的说法。请看《说文解字》。其中“證”与“证”完全是两个字。
“證,告也。从言,登声。”
“证,谏也。从言,正声。读若正月”
不过,清代人段玉裁的注解中说:“今俗以证为證验字”。显然,我们不能把清代的俗用法推广到汉代或以前去。吴有性是明末人,那时“證”已常省作“证”。至于“症”,既已加上特殊符号,更不能说与另外两字实同。“症”作为专用字,字义最准确,外延最小。我意以为,辨证论治的“证”字,原是“證”。试看明代人王肯堂作《證治准绳》,清代人唐宗海作《血證论》可知。
总之,“证”字的本义是证据、据以验证之义。不过,字的本义不能否定其引申义。科学研究中常常创造新词义。比如“藏府”二字,先秦人不会一见它们,就往肚里想。看看“证”在中医史上的演变,更能说明问题。
3.中医“证”的概念演变
洪钧按:本标题直接采用一篇旧作:“证”概念的演变——从中医说“证”概念。此文曾刊载于《中国中医基础医学》杂志。
摘要:“证”概念的争论,源于其不断演变而多歧。《内经》中的“证”字义为证验。自《伤寒论》开始,“证”的内涵加深,外延也开始放大,有病证并提的趋势。此后,愈至晚近,中医愈重视辨证,“证”的概念也愈宽。舍去“证”的概念,不讲辨证论治,意味着中医自我否定。
明清以来,整理出了作为纲领的“证”。
“证”的含义有四个。
最浅层的“证”的概念,就是症状;辨证论治时所得之“证”,是对患者当时的病位、病性或病机的综合判断;纲领“证”是最基本的中医病性或病理概念;“证”还可以代替病。
近年来,关于“证”概念的争论特多,有关见解常常非常玄奥且众说不一,大有愈争愈晦之势。
大约因为“证”走入误区,近年有人提出,用“审机定治”取代“辨证论治”,言下之意是用“病机”取代“证”(1)似乎“辨证论治”原来就是误区。
还有的人,不承认“辨证论治”是中医特色,说他们从来没有证的概念,看病时从来不讲什么辨证论治。假设如此,不但持续数十年的“证”实质研究要全盘否定,流行半个多世纪的中医辨证论治特色说也要彻底推翻。看来,很有必要自纯中医角度讨论一下“证”概念及其演变供各方面参考。
(1)“证”的最浅层概念
为使问题简化,本文先从最容易取得共识或最容易说清的“证”说起。
试看当代《中医内科学》教材目录列有咳嗽、自汗、盗汗、心悸、不寐、呕吐、腹痛、泄泻、便秘等等,显然这些都是症状或病人的主诉。这无疑是最容易说清的或最浅层的“证”概念。就是说,疾病过程中,机体的一切机能和形态异常引起的自我感觉和他觉异常都可以称作“证”。
统编《中医内科学》无疑代表着主流中医界的共识和权威。洪钧认为,对上述目录所列不必做什么玄奥的、学究式的解释。简言之,这些“证”就是症状。
可能有人说,上举目录所列不见“证”字,其实目录中还有哮证、喘证等。显然是因为哮、喘各一个字,才加上“证”字以便念起来顺口,而咳嗽、呕吐等都是两个字,习惯上不再加证字,实际上还是证。
看看《中医妇科学》和《中医儿科学》的目录,情况和《中医内科学》也差不多。
其实,把症状称作“证”和病一起来讨论是中医临床奠基作的传统。试看《金匮要略》的目录有:肺痿肺痈咳嗽上气病脉证并治、胸痹心痛短气病脉证并治、痰饮咳嗽病脉证并治、黄疸病脉证并治、惊悸吐血下血胸满瘀血病脉证并治、呕吐哕下利病脉证并治。
即便自纯中医角度看,以上所列也只有肺痿、肺痈、胸痹算是病,其余 都是症状,也就是证。
(2)《内经》和《难经》中的“证”
当代《中医内科学》目录中的“证”就是症状,不等于中医典籍中最早出现的“证”字,也是我们今天理解的症状。
今《内经》中,只有一个“证”字,见于“七篇大论”的《素问•至真要大论第七十四》。全句是:“气有高下,病有远近,证有中外,治有轻重,适其至所为故也。”(2)文中气、病、证、治并举。王冰注此句就以表里证解“证有中外”。不过,今学界公认唐代之前的《内经》没有七篇大论,故可以说,唐代之前《内经》中没有“证”字。不过这不等于说那时的《内经》完全没有 “证”概念。比如《素问•阴阳应象大论》说:“阳病治阴,阴病治阳,定其血气,各守其乡,血实宜决之,气虚宜掣引之。”(3)其中就提到了血实、气虚,只是没有加上“证”字而已。
《难经》第十六难专讲辨证,说:“持其脉须别其证”。其中不用“辨”字,而用“别”字,而且只讲五脏病的内外证。”“辨”和“别”义通,当代汉语常用“辨别”一词。
文中所说“证”,指什么呢?试看其论肾:
“假令得肾脉,其外证面黑,善恐善欠;其内证脐下有动气,按之牢若痛;其病逆气,少腹急痛,泻利下重,足胫寒而逆。有是者肾也,无是者非也。”
对照其余四脏的内外证,外证指面色和表情。内证指切腹所见的动气和疼痛部位。总之仍指症状,但不是各病的全部症状,也不是病性判断,而是重在医生诊察(特别是切腹)所见。
(3)仲景的“证”概念
《伤寒论》出现以前,已有《平脉辨证》(见仲景自序)专书。“辨证”成为中医术语约从此始。“证”也从此受到空前重视。
今《伤寒论》各篇,均冠以“辨XX病脉证并治”。所以,说仲景首创辨证论治体系,毫不勉强。辨证论治的本意就是仲景的本意,即辨病、辨脉、辨证、辨治。把“辨治”改为“论治”,也很通。现在常用“辩论”一词。古时“辩”与“辨”可通用。
“证”在《伤寒论》中是何含义呢?请综看其中含有“证”字的条文。
“太阳病三日,已发汗,若吐、若下、若温针,仍不解者,此为坏病,桂枝不中与也。观其脉证,知犯何逆,随证治之。……”(16条)
“证象阳旦……病形象桂枝”(30条)
“太阳病,桂枝证……”(34条)
“太阳病,外证未解,脉浮弱者,当以汗解,宜桂枝汤。(41条)
“二阳并病……若太阳病证不罢者,不可下,下之为逆,如此可小发汗。”(48条)
“下之后,复发汗……无表证……”(61条)
“中风,发热六七日,不解而烦,有表里证,渴欲饮水,水入则吐者,名曰水逆。五苓散主之。”(74条)
“伤寒中风,有柴胡证,但见一证便是,不必悉具。凡柴胡汤病证而下之,若柴胡证不罢者,复与柴胡汤……”(101条)
“……柴胡证仍在者……(103条)
“……此本柴胡证……”(104条)
“……此非柴胡汤证……”(123条)
“结胸证,其脉浮大者,不可下,下之则死。”(132条)
“结胸证悉具,烦躁者亦死。”(133条)
“……外证未去者,柴胡汤主之。”(146条)
“……假令纯阴结,不得复有外证……”(148条)
“……柴胡汤证具,而以他药下之,柴胡证仍在者,复与柴胡汤。(149条)
“太阳病,外证未除而数下之……”(163条)
“病如桂枝证……”(165条)
“问曰:阳明外证云何?答曰:身热,汗自出,不恶寒反恶热也。”(182条)
“伤寒呕多,虽有阳明证,不可攻也。”(204条)
“二阳并病,太阳证罢……”(220条)
“阳明中风……脉但浮,无余证者,与麻黄汤……”(232条)
“得病二三日,脉弱,无太阳、柴胡证……”(251条)
“伤寒六七日……无表里证……”(252条)
“病人无表里证……”(256条)
“……柴胡汤证罢……”(267条)
“少阴病……以二三日无证,故微发汗也。(302条)
笔者不避繁琐之嫌,将有“证”字的条文全部引出。
分析上述经文中的“证”字,含义已开始变化。与脉并提的“证”应指我们今天所说的除脉象之外的各种症状。此外,不少证字也指症状,不必一一指出。但是,桂枝证、柴胡证的说法,已不是指单一的症状,而是指适合桂枝汤等治疗的脉象证候群。
用当代术语说,这种症候群代表了疾病的特定病理状态。“柴胡汤证罢”等说法,准此。“有柴胡证,但见一证便是,不必悉具”。其中的两个证字应该不同。前者含义即如桂枝证之证。
仲景还有外证的说法,这是未清除的内难术语。表里证之说,已和内外证不同,特别是表证,已与太阳病等价。
仲景书中已有病证并提的趋势,如“太阳病证”、“太阳证”、“柴胡汤病证”等,于是证可以代病,病证可以混用了。
再对看《金匮要略》也常常病证和症状并提,则不必讳言中医的病和证概念都不精确。特别是“证”的概念多歧。
《伤寒论》六经病纲领中,只有“阳明之为病,胃家实”是病性判断,其余都是列出一组脉象或症状。完全按《伤寒论》辨证,多数情况下只能死记硬背地有是证用是方。即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不是对证和方有了理性认识。比如:“有柴胡证,但见一证便是,不必悉具”很好遵循,却不能据以理解柴胡证的病机是什么?柴胡汤的药理、功用是什么?为什么但见一证便是?就是伤寒第一证——桂枝汤证也是到了宋代才有许叔微首次说:“脉浮而缓表中虚,有汗恶风腠理疏”,(见《伤寒百证歌·表里、寒热、虚实歌》)揭示桂枝汤证的本质是表(寒)虚。
不过《伤寒论》毕竟为辨证论治和证概念深化打下基础,中医辨证论治体系的进一步完善,乃至八纲这套重要“证”概念的提出,都和宋元明清直至近代医家不懈地研究《伤寒杂病论》分不开。
(4)巢元方的“证”概念
隋代人巢元方作《诸病源候论》,后人证候并提成一词,应从此来。
巢氏所谓“候”,常非指单一症状,而有病或证的意思。他论“伤寒内有瘀血候”说:“夫人先瘀结在内,因伤寒病,若热搏于久瘀,则发热如狂;若有寒,则小腹满,小便反利,此为血瘀。宜下之。其脉沉结者,血证谛也。”(4)此说综合仲景三条经文而成。是一个辨证过程,最后得出“血(瘀)证”。
所以,说“证”即“证候”,亦无不可。已有教材这样用。拙见以为,古人极少这样用,莫如尽量统一使用“证”字,以免术语混乱。
(5)宋元以后的“证”概念
自仲景而下,特别是宋元以来,流传至今的方书,没有一家论病、论治不辨证,而且愈至晚近愈讲究辨证。
也许《肘后方》之类的土单验方集是例外。我不相信当代中医主张按图索骥,从《肘后方》那样的书中,任选一方治病而不治“证”。
其实,说明中医必须辨证才能论治,很容易。比如,辨不出寒热虚实,就得不出温清补泻治则;辨不出气滞血瘀,就得不出理气活血治法;辨不出表里,就得不出解表攻里治则。中医岂能不辨证!
读者试随手取一本宋代以后的方书,稍事流览便知辨证之重要。笔者真的随手取了两本书。
其一为李东垣的《内外伤辨》,书名即辨证之义。该书卷上目录为:辨阴证阳证、辨脉、辨寒热、辨外感八风之邪、辨手心手背、辨口鼻、辨气少气盛、辨头痛、辨筋骨四肢、辨外伤不恶食、辨渴与不渴、辨劳役受病表虚不作表实治、辨证与中热颇相似。
其二为徐灵胎的《杂病源》。目录为:阴阳、命门、君火相火、六要、表证、里证、寒热、寒热真假、虚实、治法、气味。
单看以上目录,即知中医舍“辨证”便不能论治。“证”概念自然十分重要。
又无意中取出徐氏的《杂病证治》,书名就是辨证论治之义。其中论每一病的次序是:内因、外证、辨证、辨脉、辨治、用药、选方等。
可见,若说中医不该辨证论治,而要审机论治,岂非要遍改或废掉大半古医书!再看徐氏论暑、湿、燥、火病竟直称暑证、湿证、燥证、火证。则病证通用矣。
由此可知,在证概念深化的同时,其外延也更加宽泛。于是病证二字可以混用,因而常常以证代病。于是中医称看病为“临证”;具体的病可称“汗证”(以自汗、盗汗为主证的疾病);外感这样一大类病被称作“感证”;难治的病被称作疑难杂症(证)。此种放大“证”内涵的影响早已波及民间。
笔者常遇见朋友或乡亲(自是年稍长、阅历稍多者,但不一定读过书)问:先生今天看了几个证儿?再过二十年,普通人大概不会再这样发问。近来那么多人争论“证”是什么,原因恐怕是人们不熟悉旧时中医怎样说话,又没有认真读些古书。
至于那些说自己从来没有证的概念,也从不辨证论治的人,大概从未读过中医古书,也没有受过现代中医教育。换言之,他们完全不懂中医。本文不厌其烦地讨论“证”概念及其演变,也许对一些人认识“证”有所帮助。
(6)纲领的“证”的提出
延至明代,出现了由博返约、提纲携领而又深入浅出的成套中医术语。其中在“证”概念方面,对后世影响最大的是后来发展为“八纲”说的“两纲、六变”说。
先后指出“八纲”内容的明代医家有,楼英、张三锡、孙一奎、张景岳等人。由于《景岳全书》流传甚广,他的“两纲、六变”说影响深远。他说:“凡诊病施治,必须先审阴阳,乃为医道之纲领。阴阳无谬,治焉有差。”“六变者,表里寒热虚实是也。是即医中之关键。明此六者,万病皆指诸掌矣。”“阴阳既明,则表与里对,虚与实对,寒与热对。
明此六变,明此阴阳,则天下之病固不能出此八者。”(5)此说至清代程钟龄总提为“寒热虚实表里阴阳辨”(6),成为近代人祝味菊提出“八纲”说的源头。“八纲”和“辨证论治”一样,于上世纪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由于政府提倡并广泛组织“西学中”,在中国医界大普及,至今为中医熟知。
今人称“八纲”为辨证的总纲,是正确的。试看六经、脏腑、经络、气血等辨证方法能离开“八纲”吗?
正如有人发挥“八纲”说:“中医证型无不是多个生理、病理概念的组合。辨证愈细,加入组合的概念愈多。但无论怎样组合,中心词总是寒热虚实(气滞、血瘀、痰饮积聚等亦可纳入广义的虚实)。这说明寒热虚实是最基本的中医病理概念。”(7)
总之,作为纲领的“证”,又和“辨证论治”时辨出来的“证”概念不同了。“证”概念容易把人引入误区,看来不很奇怪。
(7)证概念的定义
怎样定义“证”概念呢?应表达如下:
“证”的最浅层概念,就是症状;辨证论治时所得之“证”,是对患者当时的病位和病性的综合判断;作为纲领的“证”,特别是阴阳虚实寒热,是最基本的中医病性或病理概念;“证”可以代替病。
读者很可能问:为什么前一个“证”当中没有病因判断?简单的回答是:中医施治的对象,常常不包括中医所说的病因。
“证”的后两种含义,基本上不见于西医理论。有人可能不赞成用“病理”二字。笔者认为,从最宽泛的意义上讲,用这个词,没有什么不妥。
或再问:作为纲领的“证”,是中医最基本的病性或病理概念。这不是还没有说清“证”的概念吗?是的。不过,进一步说清,只能是怎样自西医角度说明,阴阳表里气滞血瘀寒热虚实燥湿逆陷厥脱积聚等,是何种病理生理和病理解剖含义。这正是“证”实质研究的主要目的。
西学中研究“证”,无可非议。成绩满意与否,是具体思路与方法问题。不可因结果不理想,而否定此方向。中医讲发扬,也应该研究它们。发扬之前,最好先弄清前人关于“证”的本义。不然就会一误再误,愈争愈不明白。
参考文献
(1)成肇智.用“审机定治”取代“辨证论治”.山东中医药大学学报,1999,23(6);410—411.
(2)《黄帝内经•素问》第一版,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63;529.
(3)《黄帝内经•素问》第一版,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63;48.
(4)巢元方. 诸病源候论.第一版,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91;267.(5)张介宾.景岳全书•传忠录.第一版,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岳峙楼藏版影印本,卷一,1988;18 —20.
(6)程国彭.医学心悟.第一版, 北京:中国中医药出版社,1996.12.
(7)马堪温.赵洪钧.伤寒论新解.第一版, 北京:中国中医药出版社,1996.3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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