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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洪钧《中西医结合二十讲》之第三讲
九、五行学说的理论价值
五行学说的理论价值,在于形成了一个以五脏为核心的、脏、腑、器官相合而又互相制约(即五行生克乘侮)的理论体系。又通过五色附五行、五味附五行提出色诊理论和五味补泻理论。
除经络学说之外,中医理论中没有比五行学说更复杂、更严谨的了。无论认为建立这一体系所用的逻辑方法多么不可靠,我们还是要承认,这是人类大胆地联想、通过概念和推理建立理论的一种可贵的尝试。只靠当时有限的观察常识,不借助五行,古人怎么能把五脏、六腑(五行学说中只容得下五腑)、面色、五官、皮肤、肌肉、骨骼、二阴甚至毛发等联系到一起呢?也不可能有五色诊法,不可能有五味补泻学说。若对看西方古代的四体液说,理论价值不可与五行学说同日而语。
运气学说则更庞大,那是同时运用阴阳、五行、六气形成的体系。
然而,即便看不到五行学说的逻辑缺陷、不管其概念预设的随意性,我们仍应看到它的一个大毛病。这就是,在五行学说中,脏腑、器官等人体各部分之间,没有信息通道。特别是,五脏之间没有互相联系从而发生作用的中介。即便金克木是无条件的,它们一旦相遇即发生,但不能远距离(即不接触又没有中介)相克。假如问:肺怎么克肝呢?我们总不能说那是遥控的。
总之,单靠五行学说,人体还不是一个整体。所以,从整体观念角度看,五行学说不如经络学说重要。人们可能会说,中医理论是一个整体,五行学说与经络学说等不能分离。那么我们要问:经络的主体是六对,而且也是人体的组成部分,也与脏腑相配,五行怎么去统帅经络呢?就很难回答了。
五行学说的另一个缺陷,是五脏及其统帅的六腑等脏腑器官之间的关系太简单。固然,人体是一个整体,任何一脏的病理生理都会影响其他脏器。但是,各脏器以及全身各器官之间的关系,并不像五行生克关系那样简单。按五脏生克的理论,任何病证都可以通过调整一个脏器来解决。这样就失去了诊治疾病的特殊性。近来,已经有不少人从控制论的角度说明这一点。其实,医学家不必借用这种新理论就能明白这一点,而且更接近实际,故笔者认为不必运用那种新学说。
五行学说有无特别出色之处呢?据笔者看,它最出色的成就是,推演出了肾脏和膀胱的关系。我们知道,中国古人没有发现输尿管,气化学说讲尿生成,是在小肠气化直达膀胱,这样,膀胱不能和肾有关系。可是,五行学说通过肾属水将膀胱和肾联系到一起了。于是,尽管肾乃作强之官、主封藏、主骨、主生长发育和性功能等,没有三焦、肺、脾等器官的调节水液的功能,后来却成了管水的主角儿。
其余凡是没有观察常识作基础,单靠五行生克推演出来的理论都是不可靠的。五行学说在实际应用中的失败,其理论根源即在于此。
十、五行学说在实践上的失败
学习、研究了一辈子中医,自认为也运用了一辈子五行学说诊治疾病的人,很可能不会发现、或不愿意承认五行学说在实践上是失败的。换言之,临床实践中不能照搬五行学说。
以最重要的治则而论,有一个教条叫“见肝之病,知肝传脾,当先实脾”。当代医家有几个人是这样治病的呢?肝阳上亢、肝气不舒、肝胃不和等,难道不去潜肝阳、疏肝气、调肝胃吗!即便是肝脾不和,导致脾不健运,难道只实脾就百事大吉了吗?实际上,后人(包括当代医家)治肝胃不和,是先要调整肝,或缓肝急、或疏肝解郁等等。
在诊断方面,色诊的理论依据,即五色借助五行附五脏。当代临床医家,大概也没有人照搬这种诊法。我们在张仲景的《伤寒论》、《金匮要略》中,在金元医家代表作中,在《温疫论》、《温病条辨》、《叶天士温热论》、《医林改错》等几乎一切中医后世名著中,都看不到古人重视五行色诊,多数人基本上不用这种诊法。
五味补泻是基于五行学说的一大推论。按说它能统帅药理、方剂和治则。实则漏洞很多。当代中药学已经放弃了五味所入或五味补泻学说。
在药理方面,试查一下历代本草和当代中药学,有哪一味药是严格按五味所入归经的呢?
在方剂方面,有几个方子可以完全用五行生克、五味所入之说解得通呢?独参汤治血脱,难道可以用五行学说解通吗?
总之,五行学说在实践上是失败的。
十一、结语
综上所述,五行学说在渗入中医学之前,作为一种朴素的元素论,有其哲学上的进步意义。因为,此说毕竟是用物质之间的关系解释世界,告别了神学和迷信。作为科学方法的起源,在理论上也有一定的价值。中医学引进它之后,对于完成理论体系也有过在当时影响很大,对后世也影响深远的作用。学中医者,对其体系的信心,部分来源于此。但是,由于这种学说一开始在预设概念上的随意性,特别是太随意地使用比类取象这种本来或然性很大的推理方法,致使该学说离开对象的实际结构和变化过程越来越远。其结果必然是不能有效地、严密地解释对象,不足以据以此解决它预定要解决的问题,在实践上必然失败。
无论我们对五行学说有多么深的感情,都不宜盲目捍卫它。至于怎样扬弃它,或者彻底地改造它,可以讨论。但应避免无谓的意气之争。对如何取舍,还须审慎,但是,似应向当代青年、特别是在校生说明它的严重缺陷。
最后,若问:你是否赞同立即废除五行学说呢?答案是:不。理由有二:
其一,单靠阴阳理论,只能构造两极模型,不足以形成更复杂的人体结构模型。不管五行说有多少缺点,它在中医理论体系形成过程中确有重大作用。没有这个超硬核的吸附作用,就没有成套的脏府学说。即便我们不取生克乘侮说,也应该承认五脏六府、五脏五府和六脏六腑说(与阴阳合流的结果),对总体把握内脏机能是有帮助的。“藏而不泻”,“泻而不藏”发展到“六府以通为用”,至今仍有实用意义。西医对此强调不够。
其二, 作为一个人体构造理论模型,五脏五府或五脏六府学说,仍有存在的价值。只要中医存在,这一模型无疑还要保存,而且用以指导临床实践。即或不从中医出发,它仍然有意义。医生在实际工作中,并非总要全面而细致地,运用全部当代生理和病理学认识问题。运用西医理论,有时也要简化人体。中医的脏腑学说,就是一个很值得参考的理论模型。
那么,五行对中医理论的意义到底在哪里呢?
《内经》说:“天地之间,六合之内,不离于五,人亦应之。非徒一阴一阳而已。”
故拙见以为,引进阴阳学说之后,为构筑人体理论模型,中医真正需要的是“五”,而非“五行”本身。然而,那时候恰好有、而且只有这一个现成的理论。借为框架,就自然而然了。
正如现在还有人说(所谓生物全息论):人体的宏观构造基于“五”。手足各有五指,四肢连头项也是五支。竖看头、胸、腹、膝上、膝下共五节。不能说这样借用“五”,对认识人体没有帮助。胸腹腔内的主要器官,大致十个左右。阴阳结合五行,分器官为脏府。此种模型与实际就相差不很远。
当然,全盘借用五行,就难免很牵强。试想:说心属火,由常识联想还可通——心通红、多血又热气腾腾。肝属木就无法联想。若说肝喜调达,其他脏府可以不调不达吗!所以,把五行本身原有之意基本剔除之后,才是中医所取之意。凡把五行原意、特别是生克乘侮拿来说明医理,必然矛盾重重。
可见,废除五行生克可以讨论,但五行之“五”不能废除。否则,中医只能按阴阳学说建立两极人体理论模型,不能建立更复杂的人体理论模型。
附:1949年以来的五行之争
1949年以来的五行之争,大体上有两次。第一次主要发生在1956~1957年,1961~1962年又略有反复。第二次,从1978年直到最近。
一、第一次五行之争
这次争论的背景有二。
一是我国医学界刚刚批判过王斌、贺诚的错误的中医政策。再对中医作某些批判,是颇为敏感而且为人所忌讳的问题。
二是毛泽东号召“百花齐放,百家争鸣”。
总之,这时候批判五行,意味着批判中医,不大合时宜。但还是有人首先对五行发难。
很多青年同道大概不知道,“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数月之后,紧接着是“反右派”运动。许多在“鸣放”过程中,放出“毒草”来的“牛鬼蛇神”被定为“右派”。这场运动的表现形式,与“文化大革命”相反。前者始终自上而下,后者在很大程度上表现为自下而上。它们的后果都影响深远。
中医界的某些人,被定为右派的原因之一,就是对五行持否定态度。所以,中医问题在我国近现代史上,常常和政治斗争、思想斗争联系在一起。这是我国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交融过程中,不可避免的冲突现象。任何民族或国家,在现代化过程当中,都要付出代价。
有点意外的是,解放后最先贬斥五行的是郭沫若。他说:
“现存的《黄帝内经》把一些阴阳五行的玄理附会在医理里面,恐怕是有所为而作。不幸原意隐晦,竟束缚了中国的医学2000多年,一直到现在都还不能尽量摆脱。”(郭沫若.青铜时代.人民出版社,1954:287~288)
医界最先批判五行的是章次公。他的文章“从太炎先生‘论中医与五行说’谈起”,载于1956年《新中医》杂志第十期。章次公和章太炎有师生之名分,医学方面出自陆渊雷之门,学术上确实一直对五行持否定态度。大概由于是全国政协委员,他这位解放后批判五行学说的发难人,没有被定为右派。然而,此后,章氏及其代表的一个流派长期无闻。不久,章氏逝世。
这种影响,甚至波及近代极有成就,而且真正最先同余云岫论战的中医理论家恽铁樵——因为陆渊雷出自恽氏之门。解放后,恽氏的重要创见被普遍接受,而且写进教科书,然而,除笔者外,从未有人高度评价其创见。其著作也无一种再版。
章次公认为:“五行说在中国医学上,应该早予扬弃”。“中医的好处决不在五行生克的理论方面,五行生克也指导不了中医的临床实践。……例如中医用大黄除实,当归止痛,是事实。这是根据五行生克的理论指导临床实践呢?还是遵循张仲景辨证用药的法则治疗疾病的呢?很显然的,与五行说完全没有关系。推之一切针灸按摩等也是如此。”他还引用多家近代人的看法。因为有关文献已经很难看到,这里转引两家。
章太炎说:“谓中医为哲学医,又以五行为可信,前者则近于辞遁,后者实令人笑耳。……尤在泾《医学读书记》举客难五行论,语亦近实,在泾欲为旧说掩护,不得不文饰其词。……仆尝谓,藏府血脉之形,昔人粗尝解剖而不能得其实,此当以西医为审。五行之说,昔人或为符号,久之妄言生克,遂若人之五藏,无不相孳乳,亦无不相贼害者。晚世庸医,借为口实,则实验可以尽废,此必当改革者也。”
刘师培(清末官僚兼学者)说:“文王孔子,不奉五行,故《易经》一书,无一语涉及五行。西汉焦京之流,以《易经》说灾异,杂糅五行之说,已与经文相违,而郑玄之注《周易》也,则以金木水火释四象;马融做注,复以四时生五行说系辞。宋儒作先天后天图,至谓何河图洛书皆以五行为主,可谓歧中之歧矣。……是治经之士,以五行配合医术,说各不同。盖《灵枢》、《素问》均言五行,儒生以其与洪范、月令相似也。遂以儒生所传五行,附合医经,更以医经之言,入之儒书之注。此古医学赖经生而传者也。”
章次公还引了华北国医学院《四诊要诀讲义》编者富雪厂的话。因查找不易,略摘几句:
“五行生克实为医术障碍……余未冠时,即承家学,究心脉法。诵习经验,垂数十年,自问于医学稍得门径。窃思著成一书……五行腐说,铲除净尽;精义至言,足以医医,乃授之学者,而告之曰:此黄帝仲景之家法,亦吾之家法也,珍之珍之。”
章文一出,立即有人商榷。当时已为卫生部中医顾问的秦伯未,没有正面撰文反驳,却在讨论“辨证论治”的文章中说:
“中医的最高理论,应该属于‘阴阳’、‘五行’和‘营卫气血’等等,它经过长时期的指导临床实践,充分表达了中医的整体观点。如果不了解‘阴阳’,不会理解矛盾统一;不了解‘五行’不会理解有机的联系和制约的关系;不了解‘营卫气血’,不会理解整体的生理和病理的变化。最近,有人公然发表否定‘五行’的文章,并附和没有中医临床经验的人表示坚决反对。这种错误的思想,倘从某些废医存药的路线来看是不足奇怪的。痛惜的是,作为一个中医,对中医本身学术如此浅薄,同时对于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理论茫无所知,不免令人齿冷。”(秦伯未.中医“辨证论治”概说.江苏中医,1957.(1):2~6)
此次争论,公开发表的文章不足十篇。由于五行学说固有的缺陷,批判五行的文章大多比较充实。维护者则多勉强。以下试摘两家论点。
“提到五行,就要牵涉到‘生克’。说五藏相生,纵然未必正确,大体上还说得过去。……说到五藏相克,那就不对了。……在《金匮要略》,说是见肝有病,知道将要传脾,就先实脾。这种说法,还没有什么大问题。可是,底下又说什么,补脾为的伤肾;肾伤了就不能克心,心强大了就去伤肺;肺伤了就不能克肝,这样肝病就好了。为了治肝,却伤了肾、肺。真是治一经,伤两经,哪能有这个道理。清代的程林先生,在他的《金匮直解》里说:‘愚谓见肝补脾则可。若谓补脾则伤肾,肾可伤乎?火盛则伤肺,肺可伤乎?然则,肝病虽愈,又当准此法以治肺、治肾,五藏无宁日也。’尤在泾先生在《金匮心典》里也说:‘果耳,则是所全者少,而所伤者反多也。且脾得补,而肺将自旺,肾受伤,必虚及其子。何制金之有哉。’又,唐立三先生在《吴医汇讲》里也说:‘无论补脾以伤肾,纵火以烁金,然后使肝无伐,获益者少,受伤者反多,已属不经。且于治法亦隔四藏,迂回极矣。’”(郝希光.我对五行生克的看法.江苏中医1957(3):7~9)
“我们对事物的了解,必须掌握其本质方面进行探讨。如果只从事物的概念想象去了解,往往所得结论是不全面、不正确的,章先生在这篇文章中的主要错误,是把阴阳家方士的‘五行’学说和中医的‘五行’学说不加区别而等同起来了。并且引证了一些和中医无关的古今文家论述阴阳家谶纬家的‘五行’观点,来反对中医中的五行学说。这是‘风马牛不相及的。”(王士福.对章次公先生论五行生克的几点不同意见.新中医药,8(8):29)
接着,批判五行的看法,被上纲上线了。于是,再无法争鸣。比如有人如下说:
“郝希光先生一文,从它的全部内容来看,绝对不是学术上的争鸣问题,而是夸大缺点,抹杀事实,动摇中医的基本的问题。说得具体一点,它完全是余云岫消灭中医谬论的翻版,违反党的整理发扬中医的政策的。试为逐条揭发如下。”(丁光迪.对郝希允先生“我对五行生克的看法”一文的批判.江苏中医,1957(4):17)
在这次争论之初,有一位“年逾花甲”的西学中的先生,这样看阴阳五行说:
“西医学习中医,首须深信阴阳、五行学说不是玄学,而是以宇宙为研究对象,从不断地观察中体认出来的。运用这种学说,可以说明宇宙间一切客观事物的本质,以及它们之间盈虚消长的运动发展规律。”(金诵鎜.我对祖国医学运用阴阳五行的体会.江苏中医,1956(1):1~2)
阴阳学说是可以使人深信的,让当代人深信五行学说则很困难。何况古人就不是深信不疑呢!
这场争论并未完全停止。1961年,部分西学中人员提出,脏腑学说是中医的理论核心,又引起争议。结果是,确认阴阳、五行学说等是中医理论的核心,才算告一段落。在当时的大气氛中,有人敢于提出五行存废问题,说明医学界的理性思维辨是不可能完全沉寂的。
二、第二次五行之争
1978年之后的五行争论,持续至今。其背景是改革开放政策,引起中医政策的调整。这次理性躁动,倒是先由非中医学者利用“三论”阐述“五行”等中医理论的科学性。最近仍有类似文章。由于文献很易看到,笔者不想再详细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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