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医学是一个相对概念，对应于朴素医学、经验医学、哲学医学等概念。科学医学从产生到今天，经历了生物医学、系统医学两个发展阶段。在生物医学阶段，人类对人体结构和功能、影响健康的生物因素有了深入准确的知识；发展出系列可靠技术，一定程度上控制了一直威胁人类生存的部分疾病，如传染病。系统医学是在生物医学的基础上，充分考虑生命活动的整体性与个性的科学医学新阶段。

人是机器的机械医学

科学医学早期的基本哲学指导思想，可以简单地概括为人是机器的机械医学思想。这一思想与当时的整个科学技术发展水平相一致。医学摆脱朴素医学形式，正式成为近代科学的一个门类，与近代西方自然科学和工程技术的崛起存在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欧洲经历了中世纪千余年的严格神学统治之后，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兴起，在思想领域发生了著名的文艺复兴运动。文艺复兴运动的方向是恢复古希腊、古罗马时代关注自然和人自身的文化传统，摆脱神学关注来生来世的消极生活态度。这场运动的结果，在科学领域确立了实验方法的地位，促进了现代意义上的科学技术的萌芽。在力学、天文学等自然科学进步的推动下，由力学发展概括出来的机械唯物主义自然观成为近现代医学发展的指导思想。

达芬奇机械手稿

机械唯物主义自然观的基本观念：一是世界是一部机器，即客观世界的结构、运行过程、运动机制、运行规律，都可以用人造的机器进行类比。二是线性因果关系，即构成世界机器的各个部分之间是以线性因果关系的方式相互作用的。原因和结果呈正比关系，作用的力量大，结果就明显。三是还原论，即认识机器世界的方法是分析解剖的方法。还原论认为，要认识整个世界，只需要认识构成世界的各个部分就足够了。从方法上讲，与还原论一致的是分析解剖的方法。四是决定论，即由部分通过线性因果关系构成的世界，其过去和未来都可以完全计算出来，世界从一开始就已经被决定，事物运动变化发展的轨迹是既定的，既不可能有新东西的产生，也不可能有旧事物的消亡。

达芬奇 人体手稿

机械唯物主义自然观对近现代医学发展产生着重大影响，法国启蒙思想家、哲学家拉·梅特里（Julien Offroy De La Mettrie，1709—1751）所著《人是机器》是这种思想影响的典型代表。在三百年左右的时间内，近现代医学取得了巨大的成果：一是将人体等医学研究对象视为机器，广泛采取分析解剖的方法认识医学研究对象，应用物理学、化学、生物学的研究成果，深入研究人体的生理病理现象，创立出生物医学体系。人类对自身的认识从整体深入到系统、器官、组织、细胞、细胞器和分子水平。二是采用因果分析的方法，追寻疾病发生发展的原因。对外部致病原的认识深入到细菌、病毒层次，并创造出有针对性的治疗与预防方法，致力于战胜传染病；对内部致病源的认识深入到组织、细胞、生物大分子和遗传基因的水平。三是发现和制造出许多有效的疾病治疗和预防方法，使人类在与疾病尤其是与传染性疾病作斗争的态势中第一次取得明显的优势和主动权。如，20世纪初期，主要的死亡原因是传染病，死亡率为580/10万；但到20世纪后期，在大多数国家，传染病的死亡率降到30/10万以下。天花等烈性传染病被完全消灭。高血压、糖尿病等内源性疾病也能够得到有效的控制。基于精细解剖知识的外科手术取得长足的进步，治愈了许多局限性疾病。

随着医学的进一步发展，生物医学思想的不足之处逐渐地暴露出来。分析解剖的方法，只能认识到人体具有机械特性的那部分规律性，而不能准确把握人体整体性的内容与规律。如单一病因观念难以解释以下现象：不同的人在面对同样的致病因素时，发病与不发病、病情轻与重存在显著差异。将人视为机器，采用分析解剖的认识方法，其结果是对心和身的细节认识不可谓不精致，但由于人不仅是一部机器，而且是具有机械所不具有的复杂性，部分之间、健康与致病因素之间的复杂关系在机械医学观中缺少应有的位置。

威廉·哈维给英国查理一世上课，讲授血液循环

采用机械观念指导对人类健康和疾病的认识，对其中确实具有的机械特性的认识与控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而且系统医学仍然继续享受着这些成就。但是，在近现代医学发展到相当程度之后，当这一观念指导下能够控制的健康与疾病问题逐渐得到有效解决之后，其不能有效认识与控制的人类健康与疾病的复杂性一面，开始成为医学必须面对的主要问题，这时，基于机械医学的系统医学有了新的发展动力。另外，人类的整体知识进步也为系统医学提供了指导思想和技术工具。

人是系统的系统医学

系统医学，又称为生物-心理-社会医学模式。新观念的提出不是简单地对机械医学观的否定，恰恰相反，只有在机械医学观指导下的医学研究活动取得大量研究成果基础上，新的医学哲学思想才有发展完善的空间。1948年，世界卫生组织提出健康新概念，即“健康是一种身体上、精神上和社会上的完美状态，而不仅仅是没有疾病或衰弱状态”。这一关于健康的新定义，就已经从生物、心理和社会三个方面考察健康现象。美国罗彻斯特大学医学院精神病学教授恩格尔（G.L. Engel）1977年在《科学》上发表“需要新的医学模式：对生物医学的挑战”一文，提出：“为了理解疾病的决定因素，以及达到合理的治疗和卫生保健模式，医学模式必须考虑到患者、患者生活在其中的环境，以及由社会设计来对付疾病的破坏作用的补充系统，即医生的作用和卫生保健制度。”在批判机械医学观局限性的基础上，正式从理论上提出的生物-心理-社会医学模式，实现了医学哲学思想的转换。

与传统的机械医学观不同，系统医学的哲学前提是系统论、整体思想。因此认识生物-心理-社会医学模式之前，有必要认识系统论哲学思想。与机械论不同，系统论对世界的基本看法如下：一是世界是一个系统，即构成世界的各个部分之间存在着复杂的关系。在系统论的语言中，部分固然重要，关系同样重要，部分之间的结构是导致事物多样性、复杂性的根本原因。二是非线性因果关系，即构成系统的各个部分之间的相互作用存在着特殊的非线性机制。在非线性机制中，作用力与结果不是正比例关系。小作用力可能引起大结果，大作用力可能是小结果甚至不产生结果。三是结构分析的研究方法，即认识系统，不仅要认识其组成部分，更要认识各部分之间的关系和结构。四是非决定论思想，即系统的运动，既受其过去状态的影响，也受未来偶然因素的影响，其运动发展方向具有不可预测性的特点。

与生物医学模式相比，生物-心理-社会医学模式对人、健康、疾病现象、疾病的治疗，有其独特的看法。一是人是一个多层次、多结构系统，同时又处于自然和社会大环境中。人的正常功能的发挥，即健康状态，不仅取决于其组成部分的正常，还取决于各个部分之间结构关系的正常，取决于自然和社会环境因素。这种思想为解释人的心理现象和个体差异寻找到新的思路。二是人的健康与疾病状态，不由单一因素决定。致病因素、遗传、营养、身心状态、家庭与社会、自然环境等都对健康状态产生着影响。过分致力于追寻单一致病原因的机械观念与方法被综合观念与方法取代。三是在医学研究过程中，既要继续关注人体的局部与机械特性，又要关注整体结构及由其决定的功能。四是疾病的治疗与预防、健康的维护与促进，应该采取多元化的方法。既然疾病的发生原因是复杂多样的，那么预防与治疗的手段就应该是多元的。

系统医学的提出与完善，既是现代医学科学技术发展的结果，也是脱胎于现代科学技术的系统哲学观念指导医学研究的结果。从生物、心理、社会三个角度，建立更系统的医学科学知识和技术体系，已经成为现代医学发展的基本方向与要求。

资料来源：《医学哲学（第2版）》（人民卫生出版社，2021-11）第十章